《寂寞》:情理交融的"寂寞"之美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3 12:05

《寂寞》是美国作家梭罗长篇散文《瓦尔登湖》中的一节,全文表现寂寞之美,表面上看类似我国的抒情散文,不过与我国现当代流行的抒情散文相比,有很大的不同。我们的抒情散文往往和景物、人物的描绘联系在一起,甚至以景物和人物为主体。而这篇文章所表现出来的美国式的,或者可以说西欧抒情散文的一种风格,并不是以景物和人物为基础,而是以自我的感受、想象和沉思为基础。这种散文,是一种西方流行的随笔体(eassy),在抒情中带着很强的智性,它的感性依着思绪的自由联想为序。没有连续景观的空间展示,也没有以叙事为线索的时空连续性,文章的展开完全依赖作者的思绪,在联想的自由展示中也不乏抒情,这种抒情并不是我们习惯了的情景交融,而是情理交融的。

《寂寞》:情理交融的"寂寞"之美

从内容来说,这一篇的特点是写寂寞之美。一般说来,人们(尤其是青少年)都倾向于喜欢热闹而不会喜欢寂寞。对于热闹的美好,我们可能有比较多的体会,对于孤独寂寞的美好,体会可能就比较少。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就营造了一种“独处的妙处”。在平日里,他爱群居也爱独处,但当他一个人来到月下的荷塘的时候,就觉得有一种“自由”,白天里一定要说的话、一定要做的事,都可以不想不做,摆脱了作为家长、父亲、儿子、丈夫的职责和压力,就很自由。一个人背着手踱着,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于是平日里,本来十分幽僻的荷塘,小煤屑路,白天很少人走,夜晚有点怕人的地方,突然充满了诗的意境。

然而梭罗这一篇所写的寂寞之美,不像朱自清那样,依着清华园一角的景观程序展开,而是按着西方人的文化观念,对大自然、宗教、上帝的思索和联想展示的。

在文章的开头一段,作者并没有直接写“寂寞”,而是渲染“宁静”,从两个方面来渲染:先是从客观方面,也就是从对大自然的感觉方面来表现,从听觉出发,牛蛙的鸣叫,夜鹰的乐音,这些声音都是比较细微的,能感觉到这样的声音,说明自然环境相当宁静(虽然在他的想象中,在不可知的远方,有不宁静的动物)。其次,从主体心情方面来渲染,为自己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而感到喜悦。

在作者心目中,寂寞的原初感受是大自然和自我的双重宁静。这里的宁静,显而易见是一个人独享的。没有其他人的参与,也就没有干扰,才有一种“自由”感,才有“喜悦”感。接着写发现有人来过了,没有遇到,但留下了嗅觉和视觉的痕迹。这里有一点值得注意,在这样一个独处的地方,有朋自远方来而错过,居然没有任何遗憾。这是从反面衬托出在寂寞中的怡然自得。下面一段说,一个人占据了这么大的空间,最近的邻居在一英里之外。这里,作者第一次提出关键词“寂寞”。作者的任务,当然不仅仅是提出这个概念,而是在深思中随想,把它想得美好:

可以说,我有我自己的太阳、月亮和星星。我有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小世界。从没有一个人在晚上经过我的屋子,或叩我的门,我仿佛是人类中的第一个人或最后一个人。

这几句显然充满了诗意。诗意从何而来呢?来自逻辑的极端,就是把孤独强调到极端。一个人不可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太阳、月亮和星星。说有自己的太阳、月亮和星星,突出了自己在这个小世界里,是唯一的生命。说自己是人类中的第一个人,或者是最后一个人,就是强调没有见到过第二个人。在这样的感觉中,寂寞并不可怕。把“世界留给黑夜和我”,意思是哪怕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黑夜,这种寂寞也是美好的。这是寂寞的第一层意思。

文章往下发展,寂寞的内涵既是情感的美,又是智性的深刻。寂寞本来的意味是孤独,但作者在“寂寞”中引申出另一个从属的观念——“伴侣”。寂寞本来是没有伴侣的,但文章却说这个伴侣就是大自然。只要与大自然混为一体,大自然就是伴侣。要注意的是,“伴侣”这个词的内涵在这里发生了变异。“伴侣”本来指有生命的人,这里却变成了大自然。这是词义的转化,好像不太准确,但恰恰是在这种转化中,突出了把大自然当作有生命的对象来看待的情感,风可以成为音乐,四季的变换,可以具有“友爱”的性质。时时刻刻感受到“和大自然做伴是如此甜蜜,如此受惠”。作家还把这种友爱的感觉和人类的邻居相比较,觉得这比之邻近的村民,更富有人性。

寂寞的第二层意思是,大自然的友爱比之人类的邻近更富有人性。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的意图,是歌颂大自然的美好胜过人类的友爱。这就使情智交融由之而深化了。

《寂寞》:情理交融的"寂寞"之美

接下去,作家对寂寞又进一步引申出一个派生的性质来——“思想”。从宇宙宏观的角度考虑寂寞的思想:

人们常常对我说:“我想在你那儿住着,一定很寂寞,总是要跟人们接近一下的吧,特别在下雨下雪的日子和夜晚。”我喉咙痒痒地直想这样回答,——我们居住的整个地球,在宇宙之中不过是一个小点。那边一颗星星,我们的天文仪器还无法测量出它有多么大呢,你想想它上面的两个相距最远的居民又能有多远的距离呢?我怎会觉得寂寞?我们的地球难道不在银河之中?……我已经发现了,无论两条腿怎样努力也不能使两颗心灵更加接近。

作家强调说,人们并不一定喜欢人造的车站、邮局、酒吧、会场、学校,只喜欢那“生命的不竭之源的大自然”。把话说得这么绝对,从一般理性上说,这似乎有点强词夺理,但这里是在抒情,感情越是强烈,就越是片面,就越是与理性的全面性相矛盾。为了强调大自然的美好和诗意,就把人类的友好交往说得毫无重要性。这种绝对化的强调,其趣味不但属于情趣范畴,而且带着智慧。这种智慧,带着作为基督徒的作者对大自然和上帝创造一切的理念。这就是作家提供的关于“寂寞”的第三个层次,寂寞因为激发“思想”而美。

应该说,作家的思想是深邃的。他在寂寞中思考自我,对自我进行了解剖,发现了自我实际上具有“双重人格”:

因此,我能够远远地看自己犹如看别人一样……我总能意识到我的一部分在从旁批评我。好像它不是我的一部分,只是一个旁观者,并不分担我的经验,而是注意到它;正如他并不是你,他也不能是我。

这些话有些难懂,但也正是欧美随笔体散文的思绪功能发挥到极致的地方。其实意思是说,只有在孤独寂寞时,人才有自我审视的可能,才有严峻反思的可能,只有在反思中,才有思想,以想象中理想化的自我来分析实际中的自我。体验着这种“双重人格”, 实际上是双重自我的体验,寂寞就不是寂寞,孤独就不是孤独,而是享受着自己孤独。这个观念,是全文的关键,也是理解的难点,同时也是随笔体散文最深刻的特点。理解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下面的文章了。

正是因为寂寞能产生思想,所以他才说,别人很难和他做邻居,交朋友。正是因为寂寞能够激起思想,作家才“爱孤独”,体验到寂寞“有益于健康”,“是最好的同伴”。这一点无疑是作家思想的焦点,这就使得随笔进入了以思辨为主的高度,但在作家看来还不够充分,接下去采取了两个方法来丰富这种观念。

从社交方面来表现。不但从工作中,而且从它与人的交往对比中,来表现寂寞和思想的关系:“侧身在人群之中,大概比独处室内,格外寂寞。”这是一种把矛盾强化加以对比的手法,强调的是思想,寂寞和身体与同伴的距离无关,即使与同伴没有距离,只有没有思想的空间,那就仍然是寂寞的;而孤身独处,却是思想自由的条件,可以是不寂寞的。

从感性生活中表现。把孤独寂寞向相反方面转化的观念,从日常的感性经验中得到证明:“真正勤学的学生,在剑桥学院最拥挤的蜂房内,寂寞得像沙漠上的一个托钵僧一样。”这是相当强烈、尖锐的思想,由于采取了英语中矛盾修辞的方法而显得精彩。

为了把这种观念在感性上加以丰富,作家举出农夫的生活加以对比:

农夫可以一整天独个儿在田地上,在森林中工作,耕地或砍伐,却不觉得寂寞,因为他有工作;可是到晚上,他回到家里,却不能独自在室内沉思,而必须到“看得见他那里的人”的地方去消遣一下,照他的想法,是用以补偿他一天的寂寞;因此他很奇怪,为什么学生们能整日整夜坐在室内不觉得无聊与“忧郁”;可是他不明白虽然学生在室内,却在他的田地上工作,在他的森林中采伐,像农夫在田地或森林中一样。

这几句也比较艰深。前面讲农夫在田地里劳动而不感到寂寞,是因为他有“工作”,而“晚上回到家里,却不能独自在室内沉思”。言外之意,就是如果他能够独自在室内沉思,他就不寂寞了。但是,前面已经讲过了,他在劳作的时候,因为有“工作”,就不寂寞了。回家以后,是不是寂寞呢?按前面作家提出的,寂寞之所以成为最好的同伴,是因为在沉思中能够激发思想。而农夫只要有工作,就不寂寞了。而回到家里,他却不能独自沉思,按作家的原则,他应该是寂寞的,但他却在与朋友的社交中,获得了对“一天寂寞的补偿”。不能不指出,作家在这里犯了一个自相矛盾的错误,因为前面已经指出了,农夫在劳作中,并不感到寂寞,这里,又冒出来一个对“一天寂寞的补偿”。作家的意思其实是农夫不懂得孤独、寂寞的美好,偏偏要到熟人中去找寻交往。

从这里可以明显地感到,作家的寂寞,有一种贵族化的倾向。这也许是今天的青少年难以理解的原因之一。难以理解的原因之二,是作家所采取的西方随笔体裁,以思绪纷纭见长,但也带来一种局限,那就是不讲构思的精巧,不讲章法,不够节制,有时意脉不够单纯与统一,有时失之芜杂,枝蔓过多,导致题旨的局部转移。

在本文中,繁杂的枝蔓并非个别。早在前文中,就有一些地方显露出这样的缺点。如前面作家提起一个赶着一对牛去城市的“市民同胞”。这个同胞的出现,不过是为了问他为什么远离“这么多人生的乐趣”,孤独地与大自然亲近。他回答说:“我确信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这句话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深刻和独特之处,为这个平淡的际遇,用两百字的篇幅是不够精练的。

又如说自己如何热爱寂寞,很少有人来瓦尔登湖,偶尔有钓鱼的人,钓到的只是黑夜而已。这一情景,当然可能与他的热爱寂寞有关,但同时也可以说明,这些人即使钓不到鱼,钓到的只是黑夜,也乐此不疲。以中国散文强调意脉的结构精巧、留有余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准则衡量,这与作家的感情特点并没有密切、深刻的关系,完全是可有可无的。类似的情况在接下来的文章中还有:

我曾经听说过,有人迷路在森林里,倒在一棵树下,饿得慌,又累得要命,由于体力不济,病态的想象力让他看到了周围有许多奇怪的幻象,他以为它们都是真的。同样,在躯体和灵魂都很健康有力的时候,我们可以不断地从类似的,但更正常、更自然的社会得到鼓舞,从而发现我们是不寂寞的。

这个垂死的人,从幻想得到鼓舞,说明什么问题呢?他的孤独,因为有幻想作伴,变得不寂寞了。这样的文字以中国散文的凝练要求来说,显得有些芜杂。但是西方的长篇随笔体、絮语体的散文,篇幅是不受节制的,这种带着擦边性质的素材,也被随笔的随意性带了进来。这就增加了阅读的负担,使读者的注意力游移。更为明显的是在后面,讲述了一个老年移民,让作家心里充满了“交际的喜悦”。还有一个老太太,住在近处,对作家讲了许多寓言、故事,作家对之赞赏不已。也许作家的意图是用这两个人说明在离群索居的情况下,也能享受到交际的愉悦。但是,作家在前面曾说:

试想工厂中的女工——永远不能独自生活,甚至做梦也难于孤独。如一英里只住一个人,像我这儿,那要好得多。人的价值不在他的皮肤上,所以我们不必要去碰皮肤。

作家所赞赏的这两个人,并不住在一英里以外,和他们交往,为什么“是不寂寞的”,而那个农夫回家以后,去找到“看得见他那里的人”那里去,为什么这样的交往就是“廉价”的,“没有获得新的有人会的东西”的呢?作家和这两个老人的交往,也许是获得了新的有价值的东西了,但人际的这种交往,是不是和前面把“寂寞”和“孤独”当成“伴侣”,当成“同伴”发生矛盾呢?

《寂寞》:情理交融的"寂寞"之美

诸如此类,对于作家来说,用抒情的笔调极化逻辑,是可以讲得通的。但从艺术上来说,意脉清晰度的降低,对感染力的影响是消极的。

至于最后一段,讲大自然的蔬菜、植物、水、空气,都是人类得以健康的补品,这是对大自然的赞美,脱离了寂寞的意脉,即使用了一系列希腊神话的典故加以美化和诗化,但是这种美化和诗化,并不是寂寞所特有的,主题已经明显地转移,寂寞之美的意脉已经中断,主题受到严重的干扰。这可能就是随笔体太依赖自由联想造成的某种不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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