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虫子》:对人类优越感的调侃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3 11:23

这篇文章和南帆、马克·吐温关于蚂蚁的文章,有点相似。都是写小虫子的,不过南帆和马克·吐温写的是一种虫子(蚂蚁),而刘亮程的文章虽然不长,却写了好几种虫子,先是一种连名字也可以忽略的虫子,后来是一种叫做蜣螂的虫子,最后是蚂蚁。不过这种区别是表面的。在人们看来,三种虫子都是不起眼的,相对于人来说,显得渺小。这有什么可写的呢?如果按照贴近生活的作文指导原则,对于虫子的描写,就限于某些常规的观感,那么文章就很难写,甚至写不出什么名堂来了。这篇文章之所以写得引人入胜,乃是循着另一条思路,写自己对虫子自以为是的观感,一次又一次的碰壁。这是贴近虫子吗?不,贴近自我对虫子的观感的变化,开辟了一条创新的为文之道。

《走向虫子》:对人类优越感的调侃

第一种虫子很小,头只有针尖大,连名字都被忽略了。作者循着常规思维,“看得可笑”。眼见它在指甲盖上爬行,到了尽头,若是不停止,就要一头栽下去。作者由此产生了优越感,觉得这粒小虫面临危机,却毫无感觉。明明是“短视和盲目”,但小虫却从手指底部慢慢地爬向了手心,并没有掉下去。这时,作者“为自己眼光(短浅)而感到羞愧了”。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人的自以为是使人只能走到人这一步。

这是作者对第一次错误的自我表述。这里有几点值得一提,第一,写自己,并不一定要写多么光辉伟大的事迹,自己的错误也可以成为文章的核心内容。第二,并不是自己的任何错误都能写成好文章的,错误也有无聊的,作者的了不起,就在于把本来可能是无聊的错误深化了。他把它写成是由于优越感而造成的错误,而这种错误,是人类普遍的错误。这样写自己错误的深刻之处,就在于对人的优越感的嘲笑。人的局限性如此之明显,在某些方面连一只小虫子都不如,却常常盲目地为优越感所蒙蔽。这一点因为处于对比(手之大,虫之小;人之自以为聪明,虫之笨)之中而显得鲜明强烈。在一些方面,人不如虫,是人的局限,人对此的不自知,是更大的局限。

人的局限是宿命的,不能超越的,人的盲目优越感却是可以克服的,但人缺乏自审,因而“人的自以为是使人只能走到人这一步”,人不能变成比人更为聪明的动物。这句话虽然文字很浅白,道理却很深刻。自以为是的本质是人的自我封闭。从这么平淡的事情中体悟到这么深邃的哲理,这就不仅仅是贴近了自我,而且是深化了自我。文章的成功之道,就是从原始的感觉,深化为对人类的局限分析。这里就显示出某种哲理的意味。

这种散文,有丰富的感性描写,而且形象生动,却不在于引发情感的抒发,而是以智慧的思考为归结点。文章又不以议论为主体,而是以感性、形象的描写为主体。在形象的描写中,刘亮程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趣味,既不像南帆那样冷峻,把蚂蚁写得很可叹(陶醉在幸运之中不知祸之将至),又不像马克·吐温那样幽默,把蚂蚁写得傻气,而是把小虫子写得很自如,旁若无人,可笑的不是虫子,而是自以为是的人。

接着写的是蜣螂要对付一个比它大好几倍的粪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而“我”看得着急。要帮它一个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但却不知道如何帮助才有效,才不至于徒劳。作者越是强调蜣螂和粪蛋的卑微,就越显出人类智慧的有限。哪怕是出于很善良的愿望,哪怕是这么一桩小事,也是无从下手。

作者第二次直陈自己错了:究竟蜣螂是要搬东西回家,还是一味游戏,“反正我没搞清楚”。一再为自己智慧有限而无可奈何,这是本文的特点,这和南帆在观察动物时的态度是很不相同的。南帆是在看着小蚂蚁可笑的情况下,冷峻地警惕着自己的优越感,刘亮程则以解构人自发的优越感开始,以嘲笑人的优越感而告终。

《走向虫子》:对人类优越感的调侃

文章写得更为精细的是蚂蚁。也是不辞辛苦地进行着一种沉重的劳动,“背着一条至少比它大二十倍的干虫”,用嘴巴咬,用头顶,失败了,跌了个仰面朝天,又重新来。“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没效果”,这当然是挺可笑的。但是,作者的立意并不仅仅在蚂蚁的可笑,而是人的更可笑。而这个人,还是因为好心而可笑。他同情蚂蚁,想帮蚂蚁的忙。就把一只在近旁闲转的蚂蚁捉住,放在那只忙碌的蚂蚁前面,让它帮忙。但是,好心却没有好结果。这只蚂蚁不肯帮忙,跑了。作者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强迫它”,它“生气了”,就改了方式,把逃跑的蚂蚁捉回来,放在劳碌的蚂蚁前面:

先让两只蚂蚁见见面,商量商量,那只或许会求这只帮忙,这只先说忙,没时间。那只说,不白帮,过后给你一条虫腿。这只说不行,给两条。一条半,那只还价。

很明显,这个场面想象得很风趣,把蚂蚁平民化了,挺有人情味,也挺好笑的。但是,越是想得美,越是错得厉害。作者又一次直陈:“我又想错了。”两只蚂蚁没有商量,没有合作,反而打了起来:

二话没说,扑上去就打。这只被打翻在地,爬起来仓皇而逃。也没看清咋打的,好像两只牵在一起,先是用口咬,接着那只腾出一只前爪,抡开向这只脸上扇去,这只便倒地了。

这里的幽默感是由两个方面构成的:一,是小虫子,没有来由地厮打,越是没道理,越是互相伤害得厉害,越是可笑。二,是对“我”的调侃,越是好心,越是办坏事,越是可笑。文章的诙谐,借助虫子厮打的后果来突出自以为是的人的无能为力。

文章写到这里,对自己的调侃或者自嘲,可以说是相当酣畅了,但是作者意犹未尽。让“我”为蚂蚁“着急”,为它帮忙,以为它会“感激”,结果,蚂蚁却“生气了”。“我又搞错了”,这是第四次犯错误了。这样写不是显得重复吗?不。这正是幽默感的层层加码。自以为是地帮倒忙,每重复一次,对自己的嘲笑就深入一层次。到第四个层次,可谓是淋漓尽致。人终于在蚂蚁面前认输了:

我这颗大脑袋,压根不知道蚂蚁那只小脑袋里的事情。

这当然是自嘲,同时也是自贬,但是并不是自卑或自轻自贱,因为这是虚拟的,就这一点而言,人不如蚂蚁,但这是撇开了人其他方面的优越性而言的。而这一点作者和读者心照不宣,正是因为这样,自嘲、自贬只是一种幽默,一种故意留下漏洞的、片面的智慧,一种诙谐的情趣,而不是理性的结论。但是,这里有着情和智的交融,同时也表现了作家胸怀的宽广。

这篇思考的深度,趣味的丰富,是贴近了蚂蚁的生活呢,还是贴近了作家的心灵呢?写出这样的作品来,主要是靠对蚂蚁的观察,还是靠作者内心情感和智慧的独特和深邃呢?要写好文章是靠生活的观察,还是靠心灵的活跃呢?

《走向虫子》:对人类优越感的调侃

中国古代绘画有一种很深刻的理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教条主义的机械唯物论,总是片面地强调外部世界(造化)的反映,而忽略了文章的另一个源泉,就是心灵。其实,光是依靠“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也是不够完善的。因为造化和心源在文章中,不是并列,而是统一的,用胡风的话来说,就是主观要拥抱了客观,才能进入创作心态。用发生认识论的话来说,就是外部世界只有在被内部心灵同化了以后,才可能有文章可做。许多文章解读之所以不得要领,空话连篇,就是因为在这个出发点上弄错了。刘亮程此文之所以深邃,乃在于对于人自以为是大自然的中心主宰持严峻的批判态度,从这个意义上说,本文的哲理性是很深刻的。有论者称赞他为“20世纪最后一个农民哲学家”是很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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