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荠菜》:情感价值超越实用价值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3 11:20

文学作品凭什么打动读者?我们通常说,文学作品以情动人,这是不够准确的,完整的说法应该是以特殊的情感动人。因为没有特殊性,就容易重复,而重复则不免导致感受的钝化,乃艺术之大敌。

《挖荠菜》:情感价值超越实用价值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来看张洁的《挖荠菜》的第一句:

我对荠菜,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

关键词是“特殊的”。整篇文章选择要突出强化的,都是特殊的情感,所舍弃、隐去、淡化的则是一般化的感情。

要深入欣赏这篇文章,就是要从看来是一般的语句中看出不一般的属于儿童的感情来,尤其是表现这个孩子不同于一般儿童的感情。

文章一开头就写自己小时候十分“馋”,一般写小孩子馋,不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要写得动人,就要写出这个孩子的特点来。作者写自己馋到吃蜂蜜的时候,连蜂房都会吞下去,这就有一点特殊了,这里有孩子的天真。可当人家叫她馋丫头的时候,她“羞得连头都不敢回”。这孩子不但可爱,而且令人同情。馋不能完全怪她,因为她家穷。她吃不饱,是饥饿逼迫的,穷不是孩子的过错。

光是有这样一点东西,虽然有特点,但还不能成文。还得更有特点的、更深刻的东西,才有足够的分量,文章才能支撑起来。她馋得去偷了财主地里的棒子,被大管家发现,被追赶了。接下来,飞奔而逃的她,来到一条小河面前。她“害怕到了极点,便不顾一切地纵身跳进那条河”。这样,就显示出一点个性了。用还原法来分析,一般的孩子到了这种境地,可能会停下来,准备好被人抓住,或者大哭大闹,或者求饶。但是,作者是很有个性的,她宁愿跳进河里,也不愿被人抓住。跳进河里,有被淹死的危险。这个孩子宁愿淹死,也不愿被抓住,因为抓住就意味着被羞辱。而跳进河里,又意味着生命的危险。在精神上被羞辱和生命面临危险之间,这个孩子选择了“不顾一切”,也就是不顾生命危险。这个孩子的个性,她的情感的特殊性,就显露出端倪来了。

《挖荠菜》:情感价值超越实用价值

接下去,特殊的个性就有深度了:

河水并不很深,但是足以没过我那矮小的身子。我一声不响地挣扎着、扑腾着,身子失去了平衡。

这几句没有多少形容,更没有任何感叹,但却很有特点。关键在于“一声不响地挣扎着、扑腾着”。用还原法来解读,如果不是一声不响地挣扎,而是“大叫大喊地挣扎着”,可以不可以呢?当然可以,但文章的感染力却有损失了。因为跳下河,就是为了不向管家求饶。如果到了河水几乎没顶的时候再求饶,当然也可能有某种个性,毕竟是小孩子嘛!但这不是张洁要表现的。这一点从下面的语句中可以看得更清晰:

冰凉的河水呛得我好难受,我几乎背过气去,而河水却依旧在我身边不停地流着、流着……在由于恐怖而变得混乱的意识里,却出奇清晰地反映出岸上那个追赶我的人的残酷的笑声。

都要背过气去,也就是面临生命危急的关头了,心理也由于恐怖而变得混乱,意识都不正常了。用还原法分析,一般情况下,人的头脑只能是变得糊里糊涂了,然而正是在意识变得“模糊”的时候,有一个东西却是“出奇地清晰”,这就是那个追赶的人的笑声。这里的关键词是:“恐怖”“混乱”和“出奇地清晰的笑声”。在这里,隐含着儿童心理的特殊矛盾:一方面是危急关头的恐怖而混乱,一方面是出奇地清晰的感觉。这既是一个孩子,又是一个自尊心特别强的人。在危急关头,她最在乎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在这样的关头,一个成年人不但无动于衷,而且还能残酷地笑。

由此可见,张洁把人感情的冷漠,人与人之间缺乏同情的苦痛,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好像生命无所谓有无,但是如果连一个小孩落水,大人都没有一点同情,就是决不能容忍的“残酷”。对孩子生命的无情,就是无人性,说他“残酷”还是比较含蓄的。“清晰”本来是平常的字眼,可是在这里却暗示了多么特殊的、深刻的人文观念,这种观念,正是整个人精神世界的入口,价值观念的索引。

接下去写到她爬到河对岸,发现丢失了鞋子,她不敢回家了,原因是怕妈妈知道。作者接着写道:

我并不是怕她打我。我是怕看见她那双被贫困的生活折磨得失去了光彩的、哀愁的眼睛。那双眼睛,会因为我失去了鞋子而更加暗淡。

用还原法,如果不回家是怕妈妈打,可能并没有什么特点,而这里却不是怕受皮肉之苦,而是怕妈妈伤心,而且这种伤心是无声的,是小孩子从妈妈的眼神里看出来的。这是因为穷,才导致孩子的狼狈。这就更加显示出作家要表现的,是这个孩子对妈妈的理解和同情。小小年纪,居然能够从眼神里感觉到妈妈的自谴,这种深度是很有特点的,这是一种无声的默契,说明孩子的内心是多么深沉。

这已经够有个性的了,但作者并不因此而满足,又进一步把孩子的这种特殊感情送到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来充分地展开。夜色降临了,该回家了,对于妈妈焦急的呼唤,孩子却不敢答应。接下来,可以称作是神来之笔:

一种比饥饿更可怕的东西平生头一次潜入了我那童稚的心……

这一句生动而且深刻,它的特点从何而来?

在文章开头,张洁反复强调饥饿的可怕,突出表现了孩子对生理本能缺乏控制的能力。到了这里,却强调还有比生理本能更为强大的东西,这就是孩子对大人的理解和爱。这一笔正好与前面大管家的无情形成对比。一方面是孩子把人的感情看得比生命更为重要,一方面是大管家却把物质(一个玉米棒子)看得比人的生命更为重要。更动人的是,这个孩子却把妈妈无声的伤心看得比自己挨打更严重。

从这里,又可以得到一个启示,带有特点的情感美,往往超越了物质的实用功利。

《挖荠菜》:情感价值超越实用价值

这一点,对下面文章的解读有很重要的意义。

下面写的是,到了春天,可以挖荠菜充饥了,荠菜成了“无上的美味”。挖荠菜的目的就是为了吃,为了享受这“无上的美味”。顺理成章,作者似乎可以强调自己如何享受荠菜的美味。但是,张洁却没有这样做。她虽然说了荠菜下在玉米糊里,再加上盐花,是“无上的美味”,但马上又说了:

而挖荠菜时的那种坦然的心情,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享受。

挖荠菜的心情,比之吃荠菜的生理感觉更是一种享受,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种情感就有特点了。很明显,这是一个感情上早熟的孩子,把情感上的价值看得比生理的需求更为重要。

我们常说以情动人,往往停留在字面上,真正到了解读作品或者写作的时候,反而找不着北了。就是因为不懂得要使感情有特点,一定要让情感超越实用的(包括生理的和其他方面的)功利。情感为什么够动人呢?就是因为它超越了实用需求的压迫。因为生理需求是紧迫的,比如吃是为维系生存,到规定时候不吃,就饥饿难忍,长期不吃,就可能死亡。人类为应付生理上这种紧迫的需求,实行生存优先的策略,把不紧迫的、无关生存的一切放在一边。与生理的需求相比,情感是最不实用也是最不紧迫的,只能悬搁起来。这种把感情放在一边的策略,就是人的理性原则。这种用理性来牺牲感情的方法,对人来说是不得已的。感情至少是人的一半,放弃了这一半,人就变得不完全,失去了情感的自由,人就可能被扭曲了。而一旦实用的需求得到了满足,比如吃饱穿暖后什么也不想,就和动物差不多了,于是人就觉得应该把悬搁起来的那一半恢复过来。但是,感情长期习惯于被压抑,压到无意识的底层里去了,往往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很难直接表现。要表现,就得想办法把情感解放出来,让它获得自由。怎么解放呢?让它从实用观念中超脱出来,心灵中潜在的、被淹没了的情感才能自由地得到表现。达到康德所说的知、情、意三个方面的协调发展,才是全面发展的人。

当然,表现自己独特情感的方法很多,最为初级的,就是从实用的生理需求中解放出来,让人物的情感被动地服从生理需求,转向自由地表现。用学术语言来说,就是情感的价值超越实用功利。超越了实用功利的情感价值是美好的,所以也叫做审美价值。

在日常生活中,实用价值高的,如好吃的,往往只是感官享乐,因而层次比较低,而在艺术中,那些实用价值很低的,甚至没有实用价值的,超越了实用价值的,很可能审美价值很高。张洁说挖荠菜的心情比之吃荠菜的味道还要好,就是情感价值高于实用价值。因为吃荠菜无非就是生理需求的满足。如果是吃荠菜的心情比挖荠菜的心情更称得上享受,也无可厚非,毕竟是孩子的想法。但这是一般的孩子的特点,并不深刻。写成挖荠菜的心情比吃荠菜更享受,读者习惯的套路式感觉就受到冲击,所受到的感染就要强烈得多,那遗忘了的记忆被唤醒的几率就要大得多,程度也就深刻得多。为了强调这一点,张洁特地作了这样的抒写:

提着篮子,迈着轻捷的步子,向广阔无垠的田野里奔去。嫩生生的荠菜,在微风中挥动它们绿色的手掌,招呼我,欢迎我。我再也不必担心有谁会拿着大棒子凶神恶煞似的追赶我,我甚至可以不时地抬头看看天上吱吱喳喳飞过去的小鸟,树上绽开的花儿和蓝天上白色的云朵。那时,我的心里便会不由地升起一个热切的愿望:巴不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像荠菜一样是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

超越实用的生理需求,人的想象才能展开,情感才能自由。情感自由了,平时被压抑的、潜在的思绪才能冲破为实用功利需求所选择的记忆的硬壳,潜藏在无意识中的感受才有可能释放出来。

当然,并不是任何感情都能动人,张洁在这篇文章的开头就说了,是一种特殊的感情。有了情感的特殊表现,才可能有诗意,有了诗意,也就有了审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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