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纹》:审智散文和线性的开放结构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3 11:24

《斑纹》这篇散文没有抒情叙事,如果以抒情叙事的眼光来看,就看不懂了。文章似乎是说理的,但更像是在说明,但以说明文的眼光来看,也不恰当。因为本文的说明并不是客观的,而是相当主观的,其主观又并非情感性的,因而它不属于审美范畴。但是,它引起读者强烈的兴趣,感到它有些地方很深刻,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文章中的特殊的因果逻辑。作者写的是蛇,按科学定义,辞书上是这样写的:“爬行动物,身体圆而细长,体上有鳞,没有四肢。”这是全世界的共识,如果作者也这样写,就谈不上散文艺术了。作者对蛇的表述很奇特:

著名的长腰,为了标明逶迤的长度。它省略四肢,只生出用以装饰的头与尾。这是最简约的设计,几乎躯体的每一部分都相仿。无论静止还是游动,斑纹加重了观察者的视觉混乱。密布全身的鳞片组成斑斓的图案,一条蛇,夸耀用心险恶的美。

这里没有什么“真情实感”,而是文学的想象,假定的境界。对于蛇的身体细长,没有四肢,她的解释是为了“标明逶迤的长度”,所以“它省略四肢”。这里有两个因果关系,第一,没有四肢是为显示其长度,还是有意“设计”的。第二,设计的目的乃是为了“简约”。这两个因果关系是很不科学的,但很有趣味。接着,按着这样的因果逻辑推演,蛇的头部和尾部仅仅是“用以装饰”,可有可无似的,仍然是不科学的解释,但又相当有趣。不科学是因为抹煞了头部的重要功能,有趣是因为它贴近了蛇的体态的特点,的确和一般的动物很不一样,其头部的细长与身体几乎一致。

《斑纹》:审智散文和线性的开放结构

这样的描述是那么离谱(偏离理性),但又那么贴切(符合感性观察),在歪曲和贴切之间形成了似是而非的“错位”(部分重合,又部分偏离),趣味就这样产生了。这种趣味,不属于情趣,它显示了某种机智,可以说是一种智慧的趣味,可以归入“智趣”。

智慧的趣味是本文最大的特点,作者的匠心显然是有意回避通常的情趣,立意在智趣方面有所开拓,有所创新。

接下去写到蛇的“斑纹”,它以“鳞片组成斑斓的图案”,而断定其目的乃是“夸耀用心险恶的美”。用相当贴切其感性的形容(“美”),和相当离谱的论断(“用心险恶”),二者构成了错位,这就激发了读者的文化联想。在汉语里,蛇和蝎一样就是邪恶的象征:在《伊索寓言》里,蛇是忘恩负义的;在《圣经》里,蛇是导致人类痛苦的罪魁祸首。把“斑斓”的“美”与“用心险恶”联系在一起,特点是反向联想:在不相干的二者之间发现联系,在统一中发现矛盾,就不仅仅是一般的智慧,而是深刻的睿智,这正是本文最为警策之处。这时,最重要的已经不是蛇,而是由蛇而引发出来的对生活的洞察,这种洞察并不是诗化的,而是严峻的,把美和险恶在矛盾中统一起来,就带上了哲理的意味。

沿着这样的思路继续写下去也未尝不可,但是作者可能觉得作为文学,一味按这样歪打正着的错位逻辑议论下去过于抽象,接着就从两个方面提供感性的基础。首先是自身阅读的经验,集中在对蟒蛇的“恐怖”印象上,强调蛇留下的“恶梦”追随终生;其次则是非洲的传奇,捕蛇者的恐怖经历,孩子被吞噬的惊险。接下去乃是在动物园直接面对蛇的感受,“蛇体的阴凉几乎渗透到我的脸上”,感觉到蛇的“火苗般颤动的信子”。作者面对险恶的情境,感到蛇很丑、很恶心,没有美和情趣,不可能抒情,但却渲染其惊心动魄的感受。显然,她认为这种感受也有文学价值,因为它也是人心灵的一个部分,是许多散文忽略了的,而这正是她要探索、要施展才华的地方。

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对散文创作是有想法和雄心的,有志于在文体、内涵上进行突破。

一提起散文,特别是入选中学语文课本的经典散文,不管是写人的,还是写事的,在许多教师看来,除了诗化、美化的抒情以外,似乎别无选择。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写清华园一角,明明是“小煤屑路”,“白天很少人走,夜晚有些怕人”,这是没有诗意的,一定要将之美化,故一连用了十四个比喻去形容它的宁静,而对树上的“蝉声和水里的蛙声”,虽然是“最热闹的”,却充耳不闻(“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因为蛙声和蝉声太喧闹了,正面写起来,可能破坏宁静的诗情画意。当然,蛙声和蝉声也是可以写的,那就是把它诗化。如“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又如“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如果不美化,还有一种法门,就是加以“丑化”,如余光中在《牛蛙记》中把牛蛙的叫声写得很折磨人,强调自己在牛蛙的聒噪声中失眠,很无奈,很凶暴,为后来的朋友也受此害而幸灾乐祸,以极其夸张的笔墨,把自己写得很可笑,用了幽默学中自我调侃的手法,构成了谐趣。

这就是说,对不美好的事物,如果不能写得有诗意,以情趣见长,那就只能写得很幽默,以谐趣动人。但是作者在这里,既没有选择抒情,也没有追求幽默,而是选择了智趣。

在接下来的文章中,作者把这种智慧的趣味,理性的概括,进一步加以深化。第一,蛇的运动形态被当成了“几何爱好者”,甚至成为“天才的舞蹈家”。从这里,蛇已经不再是恐怖、丑陋的生物,而是带上了某种美的性质。第二,美化是要进入想象境界的,但驾轻就熟的想象就是诗化,作者显然有意与美化、诗化背道而驰。回到现实中来,指出蛇并不美的一面,这种“舞蹈家”能随笛子的音乐起舞,但是煞风景的是其“听觉的阙如”。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有意以知识性的成分对诗化的想象加以控制,但在控制中又激发出新的想象:“由于没有听觉,蛇把世界理解为绝对的寂静。”这不是诗的想象,而是更理性的想象。

《斑纹》:审智散文和线性的开放结构

从这里可以看出,本文智趣的一个很重要的特征,就是知识性制约着诗化和美化,迫使想象向智性延伸。深邃的洞察,不限于蛇的现成形态,而且还有蛇的缺陷:失去了翅膀,没有四肢、声带、听力、视力。这是知识小品的结构,却又不停留在知识小品上,而是把知识小品上升到哲理层次。下面这一段可以说把这一点发挥得不着痕迹:

蛇的许多习性都与我们对罪孽的设想相符,比如它的性爱。蛇的性交时间很长,雄蛇的交配器插入雌蛇体内,少则几小时,长则数天才脱离;大多没有护卵或育幼习性,蛇产卵之后竟自离去,它在洁白柔软的蛋卵里埋伏下充满怨毒的小小杀手。贪婪无度的性欲与淡漠的责任感,让人有理由推猜蛇是一种热衷享乐而丧失亲情的动物──它是冷血的,注定与温暖的物质无关。

蛇的习性本来是自然的、本能的,而罪孽、充满怨毒等情绪则是人文的,作者把动物性和人性在矛盾对立中展开:贪婪无度的性本能与淡薄的责任,享乐和丧失亲情,冷血和温暖,并且以之来阐释生理特性(冷血)。这样的因果关系是主观的,然而又是机智的,因为这里所指已经越出了蛇,联系到了人的某些方面。

不难看出,本文的智趣由两个方面互相制约,第一,相当专业的、罕为人知的知识,被作者以自由的因果逻辑贯通。这种知识本来就是有趣的(许多学者散文都以此为务,由于余秋雨的影响,一般学者往往从人文景观着眼,而周晓枫则以自然景观,特别是动物的生理特征为焦点);第二,作者机智的灵气很自由,但是在知识理性以内。对蛇的知识,作者显然有相当丰厚的积累,如果一概作系统罗列也未尝不可,但那只能是一种科学小品,充其量如秦牧的“艺海拾贝”,作者的追求是散文艺术,热衷于将那种很可怕,甚至很丑陋的东西,以及它们带来的恐怖感受,转化为人文的趣味。

写响尾蛇的年轮的响声,显然是一种知识,然而作者把它致命的攻击性,转化为“罪恶的音乐”。响尾蛇毒牙的攻击的致命性原因则是“不喜欢有失身份的搏斗”“不过多支付体力上的代价”。文学想象在这里的功能就是把蛇人文化。蛇的生物学知识,本来是分散的,把它串连起来的则是人文化的因果逻辑:

与人类同步结束伊甸园幸福时光的受难者是蛇,只因说出一个真相,蛇失去了迷人的翅膀。灾难不止于此,没有四肢,没有声带,没有听力,没有良好的视力……从此,这终日与尘土为伍、因残疾而匍匐的先知,累积了对天堂的仇恨──蛇最感兴趣的食物是鸟:那些唯一能够来往天堂的飞翔使者。它伺机偷袭,洗劫巢穴,吞食幼鸟和蛋卵。

如果用科学小品的方法来写,那只能是介绍。但是作者加上了三个想象的因果,第一,因为在《圣经》里它说出了真相,所以就失去了翅膀、没有了四肢、声带、听力和视力;第二,因此而仇恨天堂;第三,因而以鸟这样的天堂的使者为食。这样成套的因果关系,就因为与科学错位,才构成了智趣。因为带着鲜明的文学想象,从更高层次来说,和文学审美同类,只是不重情感(重情感的叫做审美)而重智慧,可以将其名之曰“审智”。

文章表面上是写蛇,实质上由蛇的生物特性揭示出人生的哲理:“罪恶常常藏在美的内胆”“蛇改写美的悲剧,它给予我们另外的教育——美到极致,其实可以选择两种出路:成为罪恶的粮食,或者,就成为罪恶本身”。对生活的洞察乃是本文的题旨,以致作者脱离了蛇的外部形态和习性,用了整整一段批判人性的弱点:“端庄的美,带来的是生活的平衡、稳定,至多还有庸常的满足;而自由到野性、狂热到成瘾、放纵到邪恶的美才能引领我们抵达快感的巅峰,让我们幸福得缺氧,震撼之下感到虚弱。”这不仅是偶然的噩运,而是整个人类的宿命。在这里达到了文章智慧的制高点,也许可以说是审智的高潮。

关于蛇的主题已经完成,以蛇为核心的结构带着圆满闭合的性质,按一般散文的套路,文章可以结束了。然而作者意犹未止,不以卒章显志为务,将闭合性结构转化为线性的延伸,一任其思绪自发流泻。知识的多元化,想象的随意性交错迭出,显示了作者所采用的是一种随笔体,其特点是不以事物、人物以及情节的连贯性为主,也不以逻辑的一贯性为主,而是在结构可以闭合的地方大幅度地开放,以联想的随意性展示知识,触类旁通,涉笔成趣,激发思想火花。诚如苏轼所言:“如行云流水,又如急流泻溪,无拘无束”,作线性流淌。

这就注定了从第六节开始,只是把蛇有美丽的斑纹这个特点作为触媒,展开对多种动物的想象。第六节以二胡上的蛇皮转化为一个更为抽象的意象——斑纹,并以其为核心展开。第七节联想到螺壳、瓢虫、鹰隼翅翼上深浅交替的羽色,老虎生动的皮毛,豹子让人晕眩的圆斑,甚至整个宇宙,都像是豹子复制了满天星宿。第八节又写到“长相酷似老虎的狸猫”。

这样写线性结构本来有拖沓的风险,但作者似乎执意于散文文体的突围,不理会什么形散而神不散之类的陈规,她就是要让散文的神(内涵)断断续续地发散下去。蛇的斑纹只是一个思绪飞跃的平台,展示一系列生物斑纹的精彩。这是一种特殊的文体,接近于西方随笔(essay),以智性的随想为主,但是比之随笔在联想上更自由,其章法更开放,其逻辑更活跃,除了“斑纹”这一焦点以外,根本不受首尾呼应之类的约束。

《斑纹》:审智散文和线性的开放结构

值得注意的是,后半部分在思想方法上,与文章前半部分把事物放在矛盾中展示统一不太相同,而是从个别上升为普遍,乃属另一种哲理性概括。但如果仅满足于哲理的概括,周晓枫就可能变成周国平,她显然不以纯粹的哲理取胜,审智的散文如果太概括,就太形而上了,既散不起来,也文不起来。在概括出哲理,有了一点形而上的基础以后,又回到形而下的知识性中来:

大型肉食动物往往闲散而沉着,弱小的食草动物灵敏又胆怯,这是生存的必然要求。我们还会发现肉食者与素食者之间一个有趣的差别:素食者的眼睛长在头部的两侧,如兔、羊、鹿、牛;而肉食者的眼睛处于同一个平面,像狮、虎、狼、豹。其实生物学上的解释非常简单:一个为了聚焦瞄准猎物,一个为了视野开阔便于及早发现天敌并在奔逃时选取路线。

这时,线性思绪的发展已经离蛇很远了。第九节写的是斑马和老虎的因果关系,不过不同于前文,这时的因果关系变成不确定的,“斑马与老虎的斑纹相近——逃亡者与捕猎者的谋划一致,不知道谁抄袭着谁”。接着是昆虫“身怀非凡的拟态本领……伪装成枯叶、竹节或花朵,甚至伪造上面的破损和虫斑”,作者的思路触类旁通,“形散而神不散”的迷信者可能会困惑,是不是形和神都散漫不可收拾了?但是,不管联想多么多元旁涉,却被“斑纹”这个焦点凝聚着。这样的向心力只是外表,其内涵却是哲理的深化,读者不难发觉,她的哲理不同于周国平的哲学,而是自然哲学的生存竞争:

逃亡者希望借此避开天敌的视线,捕食者希望接近时不引起猎物的注意以提高命中率。两者之间有时也相互模仿,比如无毒昆虫狐假虎威地模仿起有毒昆虫的黄黑斑纹,这是自然界中最危险的警戒符号──弱者的抵抗外强中干,必须模仿恶才得以自卫。有限的谋略被双方分享,但输的必然是逃走的一方。

接下去由斑纹联想到了蝴蝶。作者也许意识到议论已经太长,于是接着写了一个蝴蝶的故事。从构思的线性延伸来说,这个故事应该仍然是冷峻、审智性质的,然而却是抒情而华美的。作者不再冷峻,而是调动了最大的热情,用最绚烂的文采将蝴蝶美化,说蝴蝶“最珍稀的数种蝶类正翩然展开它们飘逸的尊贵的绝代无匹的双翼”“宛若一张小型的华丽地图,抑或来自天堂的请柬”。

流光溢彩的花纹和眼斑。光线低暗,使金碧辉煌的美在效果上被削减,但依然令人震惊。气温低于摄氏零度的冬夜,烛光里,地平线以下,在所有蝴蝶不会生存的地方──层层叠叠,集中着无限的蝴蝶。它们栩栩如生,好像冬眠的孩子,随时会被唤醒。这些香气之上的精灵,与蛾子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停落时并拢翅膀,而蛾子是摊开的──蝴蝶从不炫耀自己的美色,除非出自飞翔的必须。现在,它们完全裸露翅膀上的精美工艺,正是因为,它们再也不会苏醒。观察蝴蝶需要它静止下来,并展开……它的美要求着、催促着它的死。

这样的华美词藻之所以不俗气,原因就在于这种美中有一种深沉的悲剧成分,蝴蝶是标本(“奢华的蝴蝶公墓,这座由美和死双重镶嵌的地下宝藏”)。这篇长到十五节的散文,为什么没有陷入单调,原因就在文章的风格在统一中有变化:审智的深邃和审美的诗意,冷峻的哲理和悲剧的华美水乳交融。

对于一般作者来说,文章做到这里,可以说淋漓尽致了,但是,周晓枫的不凡就在于,并不满足于以这样华美的情采结束,她似乎只把情采当作一种铺垫,一种思绪再度起飞的平台。在这样的平台上,她决心思绪要再作一次升华,对整个世界作更高的概括:

斑纹,对称设计。老虎,斑马。草地上黑白花斑的奶牛,酝酿哺育我们的乳汁;振动短小透明的翅,毒蜂随身佩带醒目的条纹和足以将我们致死的螫针。曼妙的纹身在美女的背部,加强了她的妖娆和蛊惑;医院里的那个老人在被单下羞愧地颤抖,病变皮肤上布满令人生厌的疱疹,丑陋的肉体紧紧踩住灵魂的后脚跟,他能躲到哪里去?母亲骄傲,腹部的妊娠纹象征孕育和新生;遇害者脖颈上可疑的道道抓痕、身体上深浅不一的刀伤,组成罪孽的恐怖条痕──斑纹无处不在,将两极秘密地衔接,像族徽,凝聚着世袭的生和死,荣与辱。

她的目标显然是:第一,借助蛇的斑纹来概括世界,不仅是客体世界和自然景观,还是主体世界的人类生命。不能不惊叹作者的雄心和野心,这里不但有美,而且有丑,不但有自然,而且有人文,不但有生命,而且有死亡,不但有可见的生活,而且有不可见的荣辱。从这里,读者不难明白她为什么这么下笔不能自休的原因:

斑纹无处不在,就像我们有意修饰并损害的生活。烧裂的陶碗,瓷器上的冰纹,碾砣上“巛”形的石质花纹。蛋卵上的斑点,变质面包的菌斑,粒子的分布方式。我们甚至彼此并不知晓,在死之前,每个人如何终身隐秘地镌刻着各自记忆的斑纹,爱与悔恨的斑纹。

她概括力太强大、太广袤了,令人想起王羲之《兰亭集序》“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视野,却又敢于将视野凝聚在斑纹这个微不足道的焦点上。宇宙之大,昆虫之微,十五节文字,居然凭着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斑纹统一起来。这样的构思太惊险了。这一不算小的雄心,得力于她文笔的开合自如,走笔运智,在智趣逻辑断续之中,以情趣的记叙穿插,收放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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