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送孟东野序》原文赏析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4 04:20

送孟东野序原文

送孟东野序

唐·韩愈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夺,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韩愈《送孟东野序》原文赏析

送孟东野序赏析

孟东野即诗人孟郊,字东野,今浙江德清人,孟浩然的孙子。现在的德清县城在杭州之北,离名胜莫干山很近。我们都熟知他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孟郊早年生活贫困,曾周游湖北、湖南、广西等地,没有找到机会,他形容自己的生活是“影孤别离月,衣破道路风”。屡次参加考试,四十六岁才考取进士,登科后有诗:“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成语“走马看花”由此而来。

孟郊作诗,很用心思,过程艰苦,他的题材也多半写人间的困苦,当时的人说他是“苦吟”,以“枯林朔吹,阴崖冻雪”形容他的风格。当时苦吟的诗人还有贾岛,“二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还有李贺,他的母亲曾嗔怪道:“是儿要呕心乃已耳!”

序,文体之一,在这里指临别赠言的文章。韩愈和孟郊有交情,曾经说自己愿意化作云,孟郊化作龙,他的意思是云生从龙,给孟郊创造客观条件。孟郊一直很穷困,韩愈常常帮助他,后来韩愈官做得大,钱赚得多,两人的交情并没有改变。孟郊虽然中了进士,他不会做官,也不会理财,身后没有钱办理丧事,韩愈和几个朋友一同捐款料理。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

先下论断,后说理由,判决书式的写法。

论断和叙述有别,论断是抽象的,叙述是具体的。“物不得其平则鸣”立一个共同的原理,抽象。“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叙述个别事件,具体。一个抽象可以包含很多很多具体。论断所立者为是非,叙述所现者为真假。论断不能变真为假,可以变非为是,变是为非。

成语“不平则鸣”,由韩愈的这句话简化而来。有人批评韩愈的文章,质问“飞蝶无语,其亦为平乎?”韩愈原句有“大凡”,表示有例外。飞蝶的翅膀震动空气,有声音,只是我们的耳朵听不见而已。

“天下的官吏都贪污”,这是全称否定;“天下的官吏都廉洁”,这是全称肯定。我们写文章要谨慎使用,因为世事复杂,我们不能全知。

以下以证据支持论断。证据对议论文很重要,描写和比喻只是辅助。证据要多,只有一个证据叫“孤证”,通常不能成立。

草木之无声,风挠náo搅动,搔抓之鸣;水之无声,风荡摇动之鸣。其跃向上也,或激之;其趋急流也,或梗阻挡之;其沸fèi翻滚也,或炙烧煮之。

草木和水都是“物”,挠、荡、激、梗都使它不平,于是草木和水都发出声音。

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

以上可视为第一组证据,物理的不平,物体振动发声。

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感伤。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不平者乎?

歌哭两种动作代表人言,如同以悲喜两种脸谱代表戏剧。思,思想;怀,情感,人言的内容。“不得已”即不平,打破了内心的宁静,有“歌哭”等声音表达“思怀”等内容。

这一段话的理路:事理不平→心动→言为心声。加强他的论点:“物不得其平则鸣。”落实到写作,说出来的是口头语言,写出来的是书面语言,愤怒出诗人,文学大抵皆是忧愤之作。韩愈用问句,好像和读者商量,很好。

这是第二组证据,心理的不平,情感激动,发言或作诗文。

乐也者,郁酝酿于中而泄表现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借助之鸣:金、石、丝、竹、匏páo、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

“声音不是音乐,声音里面的感情才是音乐。”这感情是人的感情,不是金、石、丝、竹的感情。不用语言文字直接说,假借别的工具,由起心动念到表达于外,中间有乐器帮忙。韩愈称乐器为物之“善鸣者”,音乐家为“假之鸣”者。

乐器分八类,称为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材质制成乐器。如钟属金,磬属石,琴、瑟属丝,箫、笛属竹,笙属匏(一种葫芦,晒干之后从中剖开,可做管簧乐器,笙以匏为座)。埙(xūn),陶制,吹孔在顶端,双手捧着吹奏,属土。鼓用兽皮装造,属革。柷(chù)、敔(yǔ),都是打击乐器,以木制成。八类乐器各有特性,音质音色音量都有考究,所以“善鸣”。

这是第三组证据,心理通过物理来表现。音乐家表现内心的喜怒哀乐借助乐器,而乐器之“鸣”要经过音乐家演奏。心理物理合一,胡琴苍凉,江湖夜雨十年灯。唢呐喜庆热闹。军号,冲锋号紧张,熄灯号安静。

维天之于时季节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duó夺,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由音乐说到“天”,天何言哉,也是找工具替他发声。天道难知,用推测的语气。由“不得其平则鸣”推测“鸣则知其不平”,前者为正定理,后者为逆定理。有烟的地方必有火,正定理;有火的地方必有烟,逆定理。

有时候正定理可以成立,逆定理未必能成立。“有恒者成功”,但成功者未必都有恒,比如掠夺、侵占、投机和奇遇可以速成。“一男一女结为夫妇”,但夫妇未必一男一女,现在有同性恋婚姻。韩愈说过一句“角者吾知其为牛”,有人挑他的毛病,牛有角,但有角的并非都是牛。

推断大自然不得其平则鸣。

以下专指文学创作为作家不平之鸣,本文最重要的部分。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

叫、号、吼、啸,兽也能发出同样的声音来。“我爱你”,只有人能说出来,这是人声的精华。“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又是人言的精华,只有作家说得出来,所以作家是“善鸣者”,天常常假借作家代鸣。

人人能言,只有文人能文。人声,人言,文辞,三个等级。有学问的人说,诗人提高一个民族的语言水平。作家要从人声的阶段进升到人言,由人言的阶段进升到文辞,韩愈的意见值得注意。

其在唐、虞、咎陶gāoyáo、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

“唐、虞”,即唐尧、虞舜的时代。咎陶就是皋陶,据说是虞舜的司法大臣。三人不但有事功,也留下言论。

夔kuí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

夔,尧舜时主管音乐,创作“韶乐”,《论语》说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这一小段谈到音乐,如果当初并入前面谈音乐的部分是否好些?我们替他找理由,前面谈音乐锁定演奏,此处举作曲,有别。而且这一部分由历史先后举证,不能撇开尧、舜,尧、舜时代,韶乐是重要的材料。

韩愈《送孟东野序》原文赏析

以下论证回到文章著述,广义的文学。

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

夏朝的第三任帝王太康,喜欢打猎游乐,荒废政事,他的五个弟弟作歌讽劝。伊尹,商汤的开国功臣。周公,周武王开国的功臣。传说两人都有重要著作。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六经》是“六艺”的教本,《六经》亦称《六艺》。《六经》用文字写成,是“人言之精者”,所以是“鸣之善者”。

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古书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

“孔子之徒”,孔子和他的弟子,孔子那一帮人。“木铎”,金口木舌的铃,用以集合百姓宣扬教化。《论语》说孔夫子是活生生的木铎。“其弗信矣乎”,难道还有人不相信吗?文言特殊句法。

其末也周朝末年,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dí、管夷吾、晏婴、老聃dān、申不害、韩非、昚shèn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

庄周,庄子。屈原,楚国名臣,《离骚》的作者。臧孙辰即臧文仲,春秋鲁人。孟轲,孟子。荀卿,荀子。杨朱,杨子,主张为我,拔一毛利天下不为。墨翟,墨子,主张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管夷吾,管仲,辅佐齐桓公,尊周攘夷,后人辑他的言论成《管子》一书。晏婴,晏子,春秋齐相,后人辑他的言论成《晏子春秋》。老聃,老子,道家鼻祖。申不害,法家,相韩而韩强,著作不传。韩非,法家集大成者,秦行法家而强,言论主张见《韩非子》。昚到,慎到,战国时赵国人,法家,著有《慎子》四十二篇。田骈,战国齐人,口才极好,号称口大如天,有《田子》一书。邹衍,战国时齐人,长于思辩,阴阳家,著有《邹子》,失传。尸佼,战国人,参与商鞅的变法计划,著《尸子》。孙武,孙子,著《孙子兵法》。张仪,主张连横。苏秦,主张合纵,著述失传。

韩愈对《六经》孔子以后的著作进行检阅批判。他认为庄子之鸣漫无边际,荒诞不经,想象丰富。屈原之鸣为楚国的灭亡不平。然后他提出“以道鸣”和“以术鸣”两个层次。臧文仲,孟轲、荀卿、“以道鸣”;杨朱、墨翟、管仲、晏婴、老子、申不害、韩非、昚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都是“以其术鸣”。道是大经大法,术是策略计谋,他把庄子提高,把老子贬为“术”。这些人都是“天假之鸣”,有著作、声音、影响。

韩文公学问太大,这一段如小型的文学史观,下笔不能自休,材料拥挤,如背人物表,不能学。

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

李斯,秦相,文学家。司马迁、司马相如,文章西汉两司马。扬雄,文学家,思想家。到了魏晋,盛行骈俪,韩愈认为是文学发展的退化。“然亦未尝绝也”,语意不很清楚,猜想应该是说古文的统绪未断,由他一脉相承,发扬光大。

以下进一步指出,鸣之善与不善并非只是技术问题,包括内容,因为“文以载道”,技术是为内容服务的,古文运动的核心主张。

就即使其善者,其声清音质美以浮情感夸张,其节数shuò节奏短促频繁以急,其辞言辞淫放荡无节制以哀,其志弛松弛颓废以肆无礼法约束。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非精品。将天丑憎恶其德莫之顾管耶?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这一段话评述“魏晋以下”主流文学的“不善”。“就其善者”,即使他们中间最好的作品,也是如何如何。既然判决他们整体为“不善”,对“善”字定了价值标准,他们的作品都不符合此一标准,不能又有“善者”。在这等地方,“善”字有歧义。

韩愈从声韵、文词、主题和章法结构四方面下评语,老辣准狠。他前面说,作家之鸣是“天假以鸣”,是上天使用作家代言,上天为何冷落了“鸣其善者”的作家,选择了“鸣其不善”的作家呢?请注意,韩愈说善鸣者、不善鸣者,“善”字偏重技术,他说鸣其善、鸣其不善的时候,“善”字就偏重内容了。如果今天的白话文作家这样用心,就得在前面把“善”字的定义说清楚才好。

梳理一下:“善”和“鸣”的关系,有善鸣者鸣善,善鸣者鸣不善,不善鸣者鸣善,不善鸣者鸣不善。韩愈的理想是善鸣者鸣善,现实状况是“善鸣者”鸣不善,上天故意让不善鸣者出丑。

韩愈《送孟东野序》原文赏析

以下再具体一些,由唐朝及于孟东野。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

陈子昂,诗人。苏源明、元结,玄宗时期文学家。李白、杜甫,诗人。李观,与韩同代的诗人,早死,皆以其所能鸣。没有提到柳宗元。

在以道鸣、以术鸣之外,加了一项“以能鸣”,道、术、能,一字褒贬。

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逐渐渗透,接近乎汉氏汉代诗歌矣。从吾游者,李翱áo张籍其尤特别好也。

韩愈说他和孟东野的因缘,所以写这篇序。他对孟诗评价很高,他的标准是“及于古”,到达古人的水平。张籍,诗人;李翱,散文家,都是韩愈的追随者。李翱有禅诗赠送药山惟俨禅师:“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相问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三子者之鸣,信诚然善很好矣!抑yì但不知天将和hè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耶?抑或者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耶?

在这里,又把善鸣者分成两种,一种是生活在国家的盛世里,壮大国家的声威,反映国人的自信,一种是生活在穷愁潦倒里,排遣自己的愁肠。在这里,韩愈认为诗人饱受打击损害,有动乎中而形之于外,合乎不平则鸣的原理,诗人见郁郁文治赫赫武功,皇恩天威如雷霆雨露,也会有动于中而形之于外,也合乎不平则鸣的原理,这是他对“不平”的扩大解释。

不论哪一种鸣,韩愈都认为是天意,是天假之鸣。在这里,韩愈并未规定只有教忠教孝、讲仁讲义才是善鸣。

读到这里,梳理一下,韩愈的“鸣”,有自鸣和代鸣(假之鸣),代鸣又分“人假之鸣”和“天假之鸣”,天假之鸣又有鸣其善、鸣其不善,“鸣其善”又分鸣国家之盛和鸣自身之不幸。顺着这条理路,可以找到孟东野的位置,他是天假之鸣、鸣其善、鸣自身之不幸。韩愈认为这是上天安排,以此理论安慰仕途坎坷的孟郊。

论“鸣”的内容,本文似乎可以分成有意义的鸣和没有意义(或不知其意义)的鸣。风声水声雷声,我们不知道它的意义、文字著述,我们知道它的意义。古圣先贤,诸子百家,大略区分为以道鸣,以术鸣,以能鸣。韩愈才大气豪,笔下条理乱了一些。

三子者之命则悬高挂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何以喜?其在下也,奚何以悲?

人心动而后鸣,天要借人鸣,先动其心。国家之盛或自身不幸,都可以使他有动于中,发为鸣声。语言文字是文学的工具,文学是作家的工具,作家又是天的工具,这是十足的工具论。

既然是工具,能被上天使用就很好,无所谓悲喜。好比一件乐器,音乐家用它奏活泼热闹的曲子,它不必喜,用它奏凄凉哀怨的曲子,它不必悲。是这样吗?这是韩公的意思吗?五十多岁的孟东野,生活穷困,好不容易才弄到县衙门里的一个小吏,能从这个理论得到安慰吗?

有学问的人说,韩公认为作家要通达,不计得失,“诗穷而后工”,失之于政坛者得之于骚坛,失之于一时者得之于千古。但是从这篇文章中找不到这个主张。

韩愈的“天”是儒家的“天”,没有思想、感情、意志、计划,用今天的语言来说,叫做没有“人格”。孟郊恐怕很难从这样的“天”得到救赎。后来孟郊亲近佛教,曾有诗自述:“始惊儒教误,渐与佛乘亲。”

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役”,使用,差遣,指朝廷任命。“不释然”,心头有结解不开。

朝廷派孟郊到江苏溧阳就任县尉,韩愈托他就近带信给十二郎,《祭十二郎文》中提到。县尉的地位大概近似副县长,想孟郊中进士的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而今得了这么个小差事,难免失望,所以韩愈送序安慰他。

今人写议论文,多少都受过逻辑训练。如果这个题材由白话文作家来处理,他会把“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当作演绎法的大前提,演绎法是先树立原理通则,再列举个别事件,这些个别事件叫做小前提。个别事件符合原理通则,原理通则也能包纳这些个别事件,个别事件证明原理正确,原理也证明个别事件真实。逻辑课本上有个例子——“凡人皆有死”,这是大前提,孔子、成吉思汗、希特勒、爱因斯坦都是人,所以,孔子、成吉思汗、希特勒、爱因斯坦都死了。

如果“物不得其平则鸣”是大前提,“草木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金石无声,或击之鸣,人有不得已而后言”,都是小前提。孟郊、张籍、李翱都有不平,所以孟郊、张籍、李翱都善鸣,“鸣”是他们的自然反应。

文章写到一半,韩文公又抛出一个议题——“天假之鸣”,为此列出一张超过三十九个人的名单,结构有失均衡。文公是大文豪,当然不管你写作教科书上的事,雄辩滔滔,辞充气沛。他还是有逻辑观念的,为了照顾到“物不得其平则鸣”,他说天要谁替他鸣,就在谁心中制造不平。为了使逻辑周延,他认为“春风得意马蹄疾”和“艰难苦恨繁霜鬓”都是不平。可是,彼此同是“天假之鸣”,上天为何要刻意优待某人而尽情虐待另一人呢?文公似乎不能答复。所以孟郊还是去找菩萨佛陀。

我们今天读《古文观止》,这一部分已不重要,如何把主题说透、说满,如何说得有气势、有变化,文公仍是我们的“上师”。前人统计,全篇共有四十个“鸣”字,这就是拉长半径,围绕圆心,向心力和离心力平衡,所以尽管汪洋恣肆,并未横流四溢。议论文重证据,证据都是“已成之事”,而已成之事都在书本里,因此读书很重要,“腹有诗书气自华”,文公典型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