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故事》:被遮蔽的英雄忠烈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3 11:08

周处的故事之所以有名,是因为记载这个故事的书《世说新语》有名。虽然这个故事很不可靠,但是不妨碍周处的故事几乎在读书人中家喻户晓。但是王鼎钧可能觉得这个不可靠的故事把周处这个人物简单化了,在多数读者心目中留下了周处就是一个回头浪子的印象。

《半截故事》:被遮蔽的英雄忠烈

因而作者为周处设计了一个颠覆性的尾声。在历史上,周处本人要复杂光彩得多。

在《晋书》卷五十八,《列传》第二十八的《周处传》中,他并没有像《世说新语》中那么坏得不堪。他是个干部子弟,父亲官至太守,但死得很早,可能是没有人管束,就有点无法无天。《晋书》上说:

处少孤,未弱冠,膂力绝人,好驰骋田猎,不修细行,纵情肆欲,州曲患之。处自知为人所恶,乃慨然有改励之志。谓父老曰:“今时和岁丰,何苦而不乐耶?”父老叹曰:“三害未除,何乐之有!”处曰:“何谓也?”答曰:“南山白额猛兽,长桥下蛟,并子为三矣。”处曰:“若此为患,吾能除之。”父老曰:“子若除之,则一郡之大庆,非徒去害而已。”处乃入山射杀猛兽,因投水搏蛟。蛟或沉或浮,行数十里,而处与之俱,经三日三夜,人谓死,皆相庆贺。处果杀蛟而反,闻乡里相庆,始知人患己之甚。

《晋书》是正史,比较严谨,考虑到周处后来成为忠臣孝子,就把他青年时代的飞扬跋扈淡化了一点。周处不是在杀蛟而出,看到乡里人庆贺时,才决定洗心革面,而是在这以前,就有自知之明,“自知为人所恶,乃慨然有改励之志”。在搏虎、杀蛟以后,又发现乡里庆贺,才知道自己引起的民愤大到这种程度,强化了重新做人的决定。这里的差别还只是程度上的,真正的差别还在后面。《世说新语》最后说他是“忠臣孝子”,只是个概念,读者一点印象都没有留下。

《世说新语》很通俗,影响很大,即使不完整,仍然能够获得多数读者的认同,而完整的史实,却因为文字比较深奥,不够通俗,不能得到广泛的流传。因而,广大读者对周处的了解就限于“半截故事”。从这里可以看到传播的力量,又可以看到传播的遮蔽。

从写作方法来说,光有“忠臣孝子”这样一个抽象的论断,而没有具体的感性故事,那么读者很难留下直接的印象。王鼎钧写《半截故事》,其目的就是把周处的忠臣孝子故事完整地展现出来,改变半截故事的局限。《世说新语》中周处的故事,还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周处的转变好像是突然的、偶然的。而王鼎钧的文章,则揭示了周处的转变,不是偶然的心血来潮:“周处的父亲本是有名的读书人,虽然死得早,也给周处留下一定的影响,所以周处知道怎么做。”

《半截故事》:被遮蔽的英雄忠烈

王鼎钧的文章补出来的那另一截故事有两个重点,一是周处钻研学问以后,做了相当大的官,御史中丞。他就用除三害的精神来铲除朝中的腐败官僚,这就得罪了当权的贵族。王鼎钧在这一点上说得含混,其实应该交代清楚的。因为他所得罪的贵族中,有一个皇亲司马肜。《晋书》上这样说周处:

及居近侍,多所规讽。迁御史中丞,凡所纠劾,不避宠戚。梁王肜违法,处深文案之。

对这个权势极大的特权人物,他严格执法、从严处治,因此结下了冤仇。后来边境反叛,朝廷派梁王司马肜领军平乱。王鼎钧说,这个司马肜就点名要周处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司马肜居心不良,劝周处别去。可是周处认为国家需要用人,他不能逃避责任。王鼎钧的文章写得比较简略,把一些关键省略了。第一个是,周处可以借口母亲年老加以推辞。《晋书》说他在任汉广太守之时,政绩卓著,但“以母老罢归”。现在母亲更老了,更有理由了。晋朝以孝治天下,不孝是要治罪的:

伏波将军孙秀知其将死,谓之曰:“卿有老母,可以此辞也。”处曰:“忠孝之道,安得两全!既辞亲事君,父母复安得而子乎!今日是我死所也。”

这一点,似乎不应该忽略。周处明知要死,还是本着一种赴死的精神,义无反顾地去平乱了。省略了这一点,就弱化了周处的悲剧性壮烈。王鼎钧的文章还产生了个小小的误差。“朝廷派梁王司马肜领军平乱”还不够准确。起初派的不是这位梁王,而是另外一个权贵夏侯骏。司马肜在开头不可能点名要周处。但是,周处得罪的权贵太多了,产生了一个效果:“朝臣恶处强直,皆曰:‘处,吴之名将子也,忠烈果毅。’乃使隶夏侯骏西征。”这就是说,周处的悲剧,不是司马肜一个人的品质问题,而是整个朝廷的奸邪横行造成的。后来司马肜真的当了统帅,才把周处推进一个“绝地”,之后又不给援助,周处力战而死。《晋书》说得要壮烈得多:

时贼屯梁山,有众七万,而骏逼处以五千兵击之。处曰:“军无后继,必至覆败,虽在亡身,为国取耻。”肜复命处进讨,乃与振威将军卢播、雍州刺史解系攻万年于六陌。将战,处军人未食,肜促令速进,而绝其后继。处知必败……自旦及暮,斩首万计。弦绝矢尽,播、系不救。左右劝退,处按剑曰:“此是吾效节授命之日,何退之为!且古者良将受命,凿凶门以出,盖有进无退也。今诸军负信,势必不振。我为大臣,以身殉国,不亦可乎!”遂力战而没。

这是一个悲剧性的英雄。他牺牲的原因,固然是权贵挟嫌报复,但也是他自己主动的选择。明知要受到陷害,明知军事上要失败,自己的生命要灭亡,仍然义无反顾,慷慨陈词赋诗,毫无悲叹之意。只为忠于自己的选择,也就是忠于自己的信念:“效节授命”“以身殉国”“人臣尽节,悲慨即路,志不生还”。这是一个把信念看得比生命、比胜负更加重要的英雄,这是一个悲剧的英雄,然而他自己却没有丝毫悲凉之感,有的只是一种悲壮的豪情。

《半截故事》:被遮蔽的英雄忠烈

王鼎钧的文章补充了故事以后,所发的议论,重点并不在英雄的悲壮,而在另外两个方面。第一,对于历史来说,他的矛头指向权贵统治集团的腐败。对于当代来说,他的批判指向娱乐文化商业化的媚俗。最后一段,写得是很隽永的:

我说周处一生可以拍成一部深刻的悲剧,我建议他(按:影视制片人)一直拍到周处战死。他断然说:“这样的电影我不拍。”那他懂,我不懂。现在我懂,你懂不懂?

一般的结尾大都是卒章显志,而这里却把问题留给读者。当然不是没有一点暗示,制片人不拍的原因是比较容易理解的,就是不为大众习惯,那是通俗文化媚俗的原则。当时作者一味执着于历史的严肃性,所以一下子不能明白,现在终于明白了。这样就把两种性质的文化价值隐藏在字里行间,推动读者掩卷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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