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记》:大气魄的赋体铺陈式写景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3 11:05

《黄山记》是一篇当代写景的杰作。表现对象是黄山,方圆千里,有三十六大峰、三十六小峰,云蒸霞蔚、气象万千,云情雨意、变幻多端,天光散彩、须臾莫辨,松之壮、灵芝之奇,让人目不暇给。逢此大规模的自然景观,一般作者往往不取全面系统的描绘,每每采取讨巧办法:以主观有限之感受为意脉,凡我所深感,才力所及,词能逮意者,多写;凡我所未见,意难称物者,不写。这种以主观感受为意脉的写法,是现当代抒情散文常用的手法。好处是以情驭景,以文字模写山水的难度降低,文章风格精巧,脉络清晰。

《黄山记》:大气魄的赋体铺陈式写景

但是,使用管中窥豹的办法,作者的胸襟和所能表达的景观有限。在中国文学史上另有一种办法,那就是系统地、全方位地、从各个角度来表现山河之壮丽,不以第一人称视角为限,以铺开形容和陈述为主,那就是“赋”。这是我国古代的一种文体,盛行于汉魏六朝,是韵文和散文的综合体,以铺陈富丽的词汇为特点,通常用来写景叙事,也有以较短篇幅抒情说理的。赋体在汉代曾经是主流文体,这种文体由于过分沉溺于场面的宏大和夸饰,以及华彩语言的排比,妨碍了思想情感的深化,后世逐渐衰微。但是,铺陈的手法并未就此而灭亡,只是减少了通篇过度的夸饰和铺张,而改为小幅度的排比,在文学史上也留下了不算太多的杰作,如王粲的《登楼赋》、鲍照的《芜城赋》、苏轼的《赤壁赋》和欧阳修的《秋声赋》等。

徐迟对赋体有过研究。他认为,在现当代文学创作中,赋体不受重视,甚至被废弃,这是很大的损失。因而他有意运用赋体的手法表现黄山的大全景。在文章开头,他说造物者安排黄山胜境是“大手笔”,这可以把它看作是夫子自道。《黄山记》实际上可以说是一篇《黄山赋》。

当然,他没有直接照搬古代赋体句法上的排比和词语上的铺张,但是文章中对黄山重点景观的描绘,是在多方位的、富丽堂皇的形容中展开的。先从黄山的山峰开始。一落笔,就是一个大全景:一百二十公里的周围,一千公里区域,三十六大峰,三十六小峰。这样的全景图,是一般游记作者回避的。因为这样的地理统计数字,很难有个人化的感性。接着又是形状的全貌,其中还有颜色的总体概括:

高峰下临深谷;幽潭傍依天柱。这些朱砂的,丹红的,紫霭色的群峰,前拥后簇,高矮参差。三个主峰,高风峻骨,鼎足而立,撑起青天。

在一般情况下,这么繁复的概括式描述,是很难讨好的。不过,徐迟的冒险并没有引起读者的烦腻。这里的铺张,并不是平面、静态的,而是立体、动态的。徐迟不是把黄山当作现成的自然景观来描绘,而是以现代作家的想象,改造了古典的手法,虚拟出造物主有计划地安排。徐迟的笔力就集中在精心结构的过程之中。这样就把空间静止的地形与地貌,变成时间的过程,同时也使客观的地理描述,变成了主观的感受和想象。就连黄山的悬崖绝壁、道路艰难,也被他想象成是造物者有意“把通入人间胜境的道路全部切断”,有意让读者不是被动地接受地形的介绍,而是领略创造(安排、布置)的匠心。

接下来写黄山的云,赋体的铺张就更为突出了:

它打开了它的云库,拨给这区域的,有倏来倏去的云,扑朔迷离的雾,绮丽多彩的霞光,雪浪滚滚的云海……被雪浪拍击的山峰,或被吞没,或露顶巅,沉浮其中。

这里很明显有赋体的铺张和夸饰,但是又不完全像。在赋体里,铺张和夸饰往往是整齐的排比句法,而在这里,排比是局部的,在排比中(“倏来倏去”“扑朔迷离”“绮丽多彩”“雪浪滚滚”)又错综交织着另一种句法。参差的句法,在描述云海的文字中更为突出:

大自然把紫红的峰,雪浪云的海,虚无缥缈的雾,苍翠的松,拿过来组成了无穷尽的幻异的景。云海上下,有三十六源,二十四溪,十六泉,还有八潭,四瀑。

文章以赋体的状物为务,并不是对黄山的一切风物都给予同样的笔墨。写得最为充分的,当是黄山的云雾。作者对云雾的处理,办法相当奇特:不是一次性地以赋体之大笔浓墨写尽,而是一次写完一种形态,被其他景观所吸引,忽又略感不足,又一次重新展示新的特质:

《黄山记》:大气魄的赋体铺陈式写景

只见云气氤氲来,飞升于文殊院,清凉台,飘拂过东海门,西海门,弥漫于北海宾馆,白鹅岭。如此之漂泊无定;若许之变化多端,毫秒之间,景物不同;同一地点,瞬息万变。一忽儿阳光泛滥;一忽儿雨脚奔驰。却永有云雾,飘去浮来;整个的公园,藏在其中。几枝松,几个观松人,溶出溶入……

对于景观的描绘,如果只有一副笔墨,就不能说是真正懂得赋体的三昧。徐迟在这里表现了他把赋体当代化的才华。光是写云雾,就有几副笔墨。前面的云,是远望山岭间的、浩淼的云;此处的云,是近察身边的云,精致的云。前面的云,是宏观的,就云本身写云;此间的云,是在阳光中变幻,在雨脚中飘忽的,树和人在其中“溶出溶入”的云。徐迟的词汇是丰富的,但他不像刘白羽那样,习惯于用四字成语式的词语。他好像有意回避这样现成的结构,往往更加追求随意,以即兴追随瞬息万变的云雾:

而这舞松之风更把云雾吹得千姿万态,令人眼花缭乱。这云雾或散或聚;群峰则忽隐忽现。刚才还是倾盆雨,迷天雾,而千分之一秒还不到,它们全部散去了。庄严的天都峰上,收起了哈达;俏丽的莲蕊峰顶,揭下了蝉翼似的面纱……云海滚滚,如海宁潮来,直拍文殊院宾馆前面的崖岸。朱砂峰被吞没;桃花峰到了波涛底;耕云峰成了一座小岛;鳌鱼峰游泳在雪浪花间。波涛平静了,月色耀银。

这可以说是第三副笔墨了。这里的笔墨不像前面那样追求色彩的对比,而是突出形态的变幻,集中在一切有形态的硕大的山峰都因云的形态不稳定而发生反差极大的变幻。文章从开头到这里,已经用了好几千字来不断表现变幻,用了这么多的词汇,但是没有什么重复、繁冗之感,足见其游刃有余。不但是词汇的丰富,而且是观察角度的丰富,还有形态的、色彩的丰富。而这一切,正是徐迟发挥了赋体敷陈体物功能的效果。

接下去,徐迟以相当的篇幅写到日出。他收敛起了宏观的视角,把个人的自我感觉调动了起来:

而当我在静静的群峰间,暗蓝的宾馆里,突然睡醒,轻轻起来,看到峰峦还只有明暗阴阳之分时,黎明的霞光却渐渐显出了紫蓝青绿诸色。初升的太阳透露出第一颗微粒。从未见过这鲜红如此之红;也从未见过这鲜红如此之鲜。

“从未见过这鲜红如此之红;也从未见这鲜红如此之鲜”,这样的句子,奇就奇在作者的刹那心境上。从方法来说,和前面的写法,又是另一种境界。接下去:

一刹间火球腾空;凝眸处彩霞掩映。光影有了千变万化;空间射下百道光柱。万松林无比绚丽;云谷寺豪光四射。忽然见琉璃宝灯一盏,高悬始信峰顶。奇光异彩,散花坞如大放焰火。焰火正飞舞,那喑呜变色,叱咤的风云又汇聚起来。

这显然是在色彩的变幻和对比中做文章,全部力量都强调其强烈的光焰万丈。除了最初和房间中的明暗对比外,几乎全部是鲜艳的红色。如果拿这些和刘白羽写日出的散文相比,可能显不出优势,至少在色彩上多多少少有点单调之感。幸而,徐迟不仅有相当的绘画修养(他曾经用非常内行的语言,写过常书鸿在敦煌的事迹),他似乎力图从听觉上表现日出的另一种美感:

《黄山记》:大气魄的赋体铺陈式写景

笙管齐鸣,山呼谷应。风急了。

很可惜的是,寥寥几笔就戛然而止,又回到了视觉境界中去,所写的仍然以画图性的景观为主。这样,美感就仍然在原来的平面上滑行。虽然接着作者又以赋体写高瞻远瞩的山景:“天都突兀而立,如古代的将军。绯红的莲花峰迎着阳光,舒展了一瓣瓣含水的花瓣。”甚至用长江与之衬托:“远处如白练一条浮着的,正是长江”,仍然不见醒目,只是在最后出现了彩虹:

这时彩虹一道,挂上了天空。七彩鲜艳,银海衬底。妙极!妙极了!彩虹并不远,它近在目前,就在观察台边。不过十步之外,虹脚升起,跨天都,直上青空,至极远处。仿佛可以从这长虹之脚,拾级而登,临虹款步,俯览江山。而云海之间,忽生宝光。松影之阴,琉璃一片,闪闪在垂虹下,离我只二十步,探手可得。它光彩异常。它中间晶莹。它的比彩虹尤其富丽的镜圈内有面镜子。摄身光!摄身光!

这是何等的公园!这是何等的人间!

全篇极胜富丽堂皇的词语,表现宏大的景观,处处显得极致,又能峰回路转,用余光中的话来说,就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步步莲花。作者的才华,每一步都受到一次极限的挑战,每一次又都逢凶化吉。赋体文章,全靠腹笥之广,修养之深,词语积累之丰富。徐迟这样反复渲染,一唱三叹,有如油画,多层油彩叠加;又如交响乐,多声部的交响。但是这样的风格也潜藏着风险,那就是堆砌。也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作者在大全景式的渲染赞叹之中,不时插入叙事,如个人的好奇感和出行,和采药人、气象工作者的交谈等。这些虽然在文章中不见精彩,但在构思上打破了大全景式的铺陈,以免其陷入单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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