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岩》:在自由的生命和龌龊的脓疮之间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3 10:51

很多赏析文章认为《箱子岩》的特点,是抒发了作家的真情实感,表现作家对自己乡土的热爱。这样的话没有错处,但却不能揭示本文的特点。阅读的大忌,就是大而化之,把普遍的、共同的性质当成文章的特点。特点是文章的生命,我们学一篇文章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把握特点,看作家如何把感情和情境的特点交融起来。只有这样,才能体悟到作文的奥秘,不是看到什么就写什么,而是把那些和自己感情特点有关系的东西凸显出来。

《箱子岩》:在自由的生命和龌龊的脓疮之间

《箱子岩》写了两件事情,当中相隔十五年。第一件是端午节划龙舟,一开头就突出了一种反差。一方面是环境,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都很古老。山腰上、石缝中,有“古代巢居者的遗迹”。另一方面是现代人划龙舟的风俗,作家对节日的种种细节的关注,对妇女孩子的尖叫,对兴奋、热闹、欢欣的场景,充满了欣赏,还引起了“对于历史回溯发生一种幻想”。从这里大致可以看出作家的抒情,主要是对乡土、民俗的感情。这一切使作家着迷,不但有现实的欢乐,还有历史的沧桑。最有特点的是,它不但联系着屈原那样历史光圈,而且有并不太遥远的惨烈的杀戮。历史的沧桑和现实的欢乐,文化渊源的光荣和生命杀戮的惨痛,是如此紧密地交织着。然而作家却发现:

然而仔细一想,这些根本上又似乎与历史毫无关系。从人们应付生存的方法与排泄感情的娱乐看上来,竟好像今古相同,不分彼此。这时节我所眼见的光景,或许就和两千年前屈原所见的完全一样。

节日热闹欢乐的风俗,作家用了工笔细描的方法向读者展示。然而作家的思绪却不局限于节日的喧嚣,他从节日中看到的不仅仅是民俗民风,而是这里人民“应付生存的方法”。作者思绪的焦点,亦即文章的主题,就从这里激发开去。欣赏沈从文的这篇文章,这就是纲领。接下来的内容,就具体展示这里的百姓“应付生存的方法”。什么样的“应付生存的方法”呢?无非就是,第一,兴奋的呼喊。“人声嘈杂”“锐声呼喊”,妇女们“尖锐的叫唤声”“快乐呼喊”,“孩子的哭声”,再加上飘扬在河上的锣鼓声。第二,喧嚣的情调。月光下的河面如镀了银,岸边码头上燃着的火燎,这一切,也许在外乡人看来,是一片喧嚣,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而沈从文却觉得,这一切了不得:

提起这件事,使我重新感到人类文字语言的贫俭。那一派声音,那一种情调,真不是用文字语言可以形容的事情。

甚至在领略了这样的风光以后,他竟然觉得:

一切书本上的动人记载,皆看得平平常常,不至于发生惊讶了。

文章第一件事所突出的这种原始的风习,在作家的欣赏中,带有一点诗意。这种诗意的特点不是一般的风雅的诗意,而是有一点原始粗犷的人性的诗意,是人类生命自发的、或者是发泄性的欢乐的人性的诗意。

如果在第二件事情上,作家的感情还是这样,就太平淡了。

《箱子岩》:在自由的生命和龌龊的脓疮之间

十五年后,作家来到同一个地方,不过时间是年关。气候和情景大不相同,本想“温习”五月端午的情怀,却发现了“萎落”“冷落”,但即使是这样的情景,也能从贫穷而安分的乡亲们身上,感到饭铺柴火“快乐地燃烧着”,意识到那些在端午节玩龙舟的人,就是眼前这些打猎的、捕鱼的、船夫、成衣匠。他们“按照一种分定,很简单的把日子过下去”。那些创造出端午节日热闹场景的人物,在平日里却过着“简单的日子”。“简单的日子”,这是贫寒和艰难的日子的另一种说法。如果是一个以鼓动阶级斗争为务的革命作家,就要把贫寒和艰难、痛苦、不平联系在一起了。但是沈从文从贫寒艰难中看到了“简单”,而且看到了他们的“按照一种分定”,也就是他们安于一种由客观环境造成的命运。而沈从文也不想启蒙他们,让他们起来有所作为。他觉得这些人虽然有过庆贺和仇杀,然而:

从整体来说,这些人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与其他无生命物质一样,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

“与其他无生命物质一样”自生自灭的人生,应该是一种悲剧。沈从文却没有像鲁迅那样,对他们的麻木加以批判,相反是充满了理解和同情。把他们的生命概括为“很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这种性命之理,沈从文说是:

不辜负自然的人,与自然妥协,对历史毫无负担,活在这无人知道的地方。

这是悲剧吗?不能以简单的是非来回答。沈从文接下去表述着自己独特的思考:

另外尚有一批人,与自然毫不妥协,想出种种方法来支配自然,违反自然的习惯,同样也那么尽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后者却在慢慢改变历史,创造历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将消灭旧的一切。

在这里,沈从文提出了另外一种生存状态,不但改变自然,而且改变历史。这似乎是指沿海和内地一些地方,在尖锐的政治经济斗争中的人生。沈从文在描述这样的人生时,用了一种并不完全肯定的词语:“违反自然的习惯。”尽管如此,沈从文还是提出,这种“同‘自然’已相融合,很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的人生,要有所改变。问题不在于要不要改变,而在于如何改变:

我们用什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对“明天”的“惶恐”,且放弃过去对自然和平的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这些人在娱乐上的狂热,就证明这种狂热能换个方向,就可使他们还配在世界上占据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长久一些。不过有什么方法,可以改造这些人狂热到一件新的竞争方面去,可是个费思索的问题。

从这里可以看出沈从文对家乡人的生存状态显示出矛盾的心情,一方面,觉得他们在玩龙舟方面表现出来的活力是值得赞赏的,可是另一方面,又看到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那样的麻木,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不思改变现状,是没有未来的。这令他感到“惶恐”,这完全是划龙舟那样的生命力的浪费,但又不知道如何来把这种消极的生命力转化到“新的竞争方面去”。

从写作方法来说,这一段散文已经不仅仅是抒情,而是议论了。这一段议论,在艺术上并不是最精彩的,因为太直白了,缺乏足够形象的支撑。但从思想上来说,却是相当深邃的,很能表现沈从文当年思想的特点。

光有这样的议论,显然不够表现家乡人生命的病态。接下来,一个人物的出现,从艺术上来说,就是为了弥补抽象议论的不足。这是个正当青春年华的人物,身不由己地被抓去当了两回兵,受了伤。他的生存状态发生了几个方面的变化:第一,断了一条腿,成了残废。第二,“脸上刻画着一种兵油子的油气和骄气”,“身份特高一层”。第三,令人震惊的是,他成了毒品贩子。这种非法的勾当在当地的特殊环境中,竟是这样的:

领得了伤兵抚恤费后,于是回到家乡来,用什长的名义受同乡恭维,又用伤兵名义做点特别生意。这生意也就正是有人可以赚钱,有人可以犯法,政府也设局收税,也制定法律禁止,又可以杀头,又可以发财,那种从各方面说来都似乎极有出息的生意。

沈从文从这个人物身上揭示了不讲科学、没有道德、没有法律观念的生活,完全是按着生存本能的一种龌龊的生活,在家乡人眼中却是高人一等、备受称赞的。作家莫大的悲哀,没有直接用语言表现出来,但读者仍然能感受得到。这是因为故事还特别强调了这个人的堕落,是多么的无奈:

屈指算那什长的年龄,二十一岁减十五,得到的数目是六。我记起十五年前那个夜里一切光景,那落日返照,那狭长而描绘朱红线条的船只,那锣鼓与热情兴奋的呼喊……尤其是临近几只小渔船上欢乐跳踯的小孩子,其中一定就有一个我今晚所见到的跛脚什长。

当年天真烂漫的孩子,极尽生命的欢乐,如今却变成了贩卖毒品的兵痞。虽然这个兵痞,仍然富有生命力(“受伤了,在他人也许要在医院里锯断腿的,而他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不科学的方法保存了自己的腿”),但却变成了生命的脓疮,成了“可以溃烂这乡村灵魂的人物”。

《箱子岩》:在自由的生命和龌龊的脓疮之间

面对这样的生命,沈从文笔锋一转,突然讲了一个“散兵”——贺龙一把菜刀搞革命的故事。虽然跨度稍大,但读者不难把贺龙式的“散兵”和那个“伤兵”的人生联系起来。那正是前文所说的:“放弃过去对自然和平的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舟的精神活下去?这些人在娱乐上的狂热,就证明这种狂热能换个方向,就可使他们还配在世界上占据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长久一些。”

在五四新文学运动史上,沈从文并不是一个革命作家,在这里,沈从文并不是要鼓动革命,只是从生命的质量上,他情不自禁地向往着另外一种人生。只要能打破那种僵死的、麻木的、腐败的人生,就是更激烈的反抗也成。

林非的《真情实感》中,强调散文一定要写情感的真实、诚恳,但还不够全面,沈从文的这篇散文,不但有真情实感,而且有深邃的思想,情感和思绪是水乳交融的,情感的真实和诚恳有时并不深刻,只有和有深度的思想结合起来,才能更有力度。从学术上来说,情感的价值属于审美,但审美并不限于情感,情感的深处,必然有思想的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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