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炎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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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炎词

江湖流落旧王孙,卅载华堂一梦存。

剩水残山凭吊尽,万花吹泪掩闲门。

夜渡黄河记壮游,玉关踏雪脆貂裘。

南人词有幽并气,未许人间第二流。

美成以下论妍媸,两卷《词源》见卓思。

骚雅清空尊白石,无妨转益更多师。

凄怆缠绵是所长,田荒玉老语堪伤。

中仙去后无词笔,此意人间费较量。

论张炎词

张炎是宋末、元初的著名词人,在词史上有重要地位,对后世亦很有影响。论述张炎词需要注意下面几个问题:

一、张炎著《词源》二卷、《山中白云词》八卷,约三百首,在词的理论与创作方面均有贡献,而他的创作就是他的理论的实践,所以论述张炎时必须兼顾这两个方面,否则将不能完整。

二、张炎生当宋末、元初的数十年中,他的《词源》成于晚年,其中历评两宋诸词人之长短得失,而提出自己的主张,其词作亦是转益多师。亲从张炎受业之陆行直云:“周清真之典丽,姜白石之骚雅,史梅溪之句法,吴梦窗之字面,取四家之所长,去四家之所短,此翁(按,指张炎,张炎号乐笑翁)之要诀。”(《词旨》)所以论述张炎词时,必须在纵的方面结合两宋三百年词的发展流变。

三、张炎在继承其先人张镃、张枢的家学之外,又得力于其师杨缵,并与当时著名词人吴文英、王沂孙、周密等往还,获得切磋琢磨之益,所以论述张炎时又必须在横的方面涉及当时词坛诸家。

四、自元初至清,对于张炎词之评价褒贬悬殊。誉之者或谓其词“意度超玄,律吕协洽……方之古人,当与白石老仙相鼓吹”(元仇远《玉田词题辞》)。或谓“南宋词人,姜白石外,惟张玉田……脱尽蹊径,自成一家”(清楼敬思语,《词林纪事》卷一六引)。贬之者则谓其“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甚至或斥之曰“乡愿”、“玉老田荒”(王国维《人间词话》)、“枯槁”、“肤浅”(《人间词话删稿》)。评论比较折衷者,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谓:“张玉田词如并剪哀梨,爽豁心目……惟精警处多,沉厚处少,自是雅音,尚非白石之匹。”(关于诸家对张炎词的评论,下文还将详细引述,此处只略言之。)论述张炎词时,对于这些褒贬悬殊的各种评价,如何明辨是非,作出公允的判断,也是一件必不可少的工作。

张炎(1248—1322年左右)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祖籍秦州成纪(今甘肃天水市),六世祖张俊,为南宋大将,封清河郡王,遂居杭州,富贵煊赫,盛极一时;曾祖张铉(功甫),工诗词,善画,家有园亭之胜,结识当时名流,与姜夔交谊尤笃,著有《南湖集》、《玉照堂词》;父亲张枢(斗南),晓音律,善填词,有《寄闲集》,旁缀音谱(已失传)。张炎生长在这样一个累世富贵而又有高度文化修养的官宦家庭,从小就受到熏陶。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三月,元军入临安,掳帝后等北去,这时张炎二十九岁,其家亦遭籍没。宋帝昺祥兴二年(1279年,即元世祖至元十六年)二月,元将张弘范攻陷崖山(今广东新会县南),南宋覆灭,这时张炎三十二岁。

宋朝灭亡,家产籍没,张炎由贵公子而变成破家亡国之人,于是隐居浙东西之间者十年。至元二十七年(1290)九月,张炎以缮写泥金字藏经之役被召赴大都(今北京),似有试探求进之意,但当时政治情况复杂,未能得官。次年(1291),复归江南,这时张炎四十四岁。此后,他漫游吴越各地,历时二十馀年。仁宗延祐二年(1315),张炎六十八岁,归隐西湖之滨,直到死去,年约七十五岁。张炎在宋亡之后,虽然曾经一度被召赴大都写经,似乎没有像郑思肖、谢翱、刘辰翁诸人那样坚守遗民的峻节,但是在大都一年,未受元朝官职,南归之后,浪游江湖三十年,过着贫困的生活,甚至于在四明设肆卖卜。遗民郑思肖、邓牧均为张炎《山中白云词》题辞作序,亦可见其气味之相投。其词集中百分之九十是宋亡后之作,充满故国之思与身世之感。

张炎《词源》两卷是于晚年成书的〔张炎《词源》卷下的序言谓“生平好为词章,用功四十年”。《词源》有钱良祐跋,作于丁巳岁,乃元仁宗延祐四年(1317),时张炎七十岁〕,也可以说是他研究词学的“晚年定论”。此书上卷论词的音律,下卷论词的作法兼评论以前诸家的短长。其中,下卷的序言,兹节录于下:

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而于音谱且间有未谐,可见其难矣。作词者多效其体制,失之软媚而无所取。此惟美成为然,不能学也。所可仿效之词,岂一美成而已!旧有刊本《六十家词》,可歌可诵者,指不多屈。中间如秦少游、高竹屋、姜白石、史邦卿、吴梦窗,此数家格调不侔,句法挺异,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词,自成一家,各名于世。作词者能取诸人之所长,去诸人之所短,精加玩味,象而为之,岂不能与美成辈争雄长哉!

要想阐释这段话,必须对于三百多年宋词的流变作一鸟瞰。在北宋初期,晏殊、欧阳修两家之词虽然都有深远之致,但是大体上还是继承西蜀、南唐之遗风。此后对于宋词有开拓之功者数人,就是柳永、苏轼、周邦彦、辛弃疾、姜夔。其中柳、周、姜三人属于婉约派,而苏、辛则属于豪放派。在宋代大多数词人看来,婉约派是正宗,而豪放派则是别调,张炎也是这种见解。所以他论词从周邦彦谈起,因为周词是婉约派大宗,对南宋影响很大,姜夔、史达祖、高观国、吴文英都是周的继承者。张炎称赞周词“浑厚和雅”,而又讥其“失之软媚”,认为作词不应专取法于周,而应该跳出来,秦、高、姜、史、吴诸家亦各有特长,如能取诸家之所长而去其所短,自创新格,则可“与美成辈争雄长”。这是张炎论词的标准,也是他创作的实践。

张炎论词主张“清空”,认为“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因此盛称姜夔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而贬责吴文英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均见《词源》卷下《清空》节)后人往往据此认为张炎论词独尊姜夔而低估吴文英,而其论吴词之语亦常被引用,视为定论。这种看法实际上是片面的。张炎在比较清空与质实时虽有贬低吴文英之语,但这只是论其一端而已,其实张炎作词亦有受吴词沾溉者。据陈邦炎先生考证,吴文英卒于度宗咸淳八年(1272)到恭帝德祐二年(1276)之间(《梦窗生卒年管见》,载《文学遗产》1983年第1期),与张炎时代是相及的。《山中白云词》中有《甘州·饯梦窗西归》词,大概是张炎二十馀岁时所作,可见他们是有往还的,词中有“烟波远,笔床茶灶,何处逢君”之句。张炎《声声慢·题梦窗遗笔》词有“回首曲终人远,黯消魂忍看,朵朵芳云”之句,可见他对梦窗词还是很称赞的。张炎《西子妆慢》题序云:“吴梦窗自制此曲,余喜其声调妍雅,久欲述之而未能。甲午春寓罗江,与罗景良野游江上,绿阴芳草,景况离离,因填此解。惜旧谱零落,不能倚声而歌也。”可见他也曾想仿效吴词。张炎这首词中,如:“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吹泪。残山剩水。有谁识、朝来清气。自沉吟,甚流光轻掷,繁华如此。”其沉挚处很近似吴梦窗。陈廷焯评此词亦云:“景物苍茫,出以雄秀之笔,固自不减梦窗。”(《词则·大雅集》卷四)张炎《词源》中亦不乏称赞梦窗词的辞句,如谓吴梦窗《登灵岩》、《闰重九》诸作“平易中有句法”(《句法》节);又谓吴梦窗“善于炼字面”(《字面》节);又谓,作令曲“吴梦窗亦有妙处”。可见张炎对吴词亦多肯定之处,而且作词时兼取梦窗之长,仅据《词源》卷下《清空》节中数语看问题,未免是一隅之解。

张炎《词源》论词虽以婉约为宗,但是他对于被称为豪放派开山者的苏轼却是称赞备至。如谓东坡中秋《水调歌头》、夏夜《洞仙歌》诸词“皆清空中有意趣,无笔力者未易到”(《意趣》节);又谓东坡《永遇乐》词用张建封事,“用事不为事所使”(《用事》节);又谓“东坡次章质夫杨花《水龙吟》韵,机锋相摩,起句便合让东坡出一头地,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压倒千古”(《杂论》节)。不过,张炎欣赏苏词,取其“清丽舒徐,高出人表”(《杂论》节),亦即是苏词中清旷超逸、深美蕴藉之作,而其激昂排宕,如“大江东去”之类,殆非张炎之所喜也。

《词源》中对于苏词虽甚多好评,但对于另一位被目为豪放派词人的辛弃疾,则不免忽视。张炎对古人名作举例时,仅提到辛的《祝英台近》“景中带情,而有骚雅”(《赋情》节),这是辛词中深婉蕴藉之作,是合乎张炎的口味的。在《杂论》节中,张炎说:“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这大概是因为看到刘过等学辛稼轩而流于粗犷叫嚣,及至南宋末年,又变本加厉,如仇远所讥:“陋邦腐儒,穷乡村叟,每以词为易事,酒边兴豪,即引纸挥笔,动以东坡、稼轩、龙洲自况。”(《玉田词题辞》)张炎因末流之弊而遂轻视稼轩,实未为公允之论。辛弃疾词表面上虽以豪放见称,而其内涵丰富,情思深挚,温婉悲凉,各极其至,虽变化万端,而终不失词之本色,论其造诣,“豪放”二字不足以尽之。其在宋词中之地位可比唐诗中之杜甫。(我与叶嘉莹教授论词,同持此见。)惜乎张炎之见不足以及此。

张炎《词源·杂论》中以周邦彦与姜夔比较,说:“美成词只当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惜乎意趣却不高远,致乏(此二字,据夏承焘先生说,从许氏娱园本)出奇之语。以白石骚雅句法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这段话意味着什么呢?大概周词虽然风格浑成,言情体物,穷极工巧,但是缺乏深远的意趣以兴发读者的遐思,如姜夔的《暗香》、《疏影》以及《翠楼吟》之“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八归》之“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等等。至于提到姜词的“骚雅”,则正是因为据张炎看来,词中写男女恋慕之情不宜过于浅露直率,柳永固无论矣,周词中亦有“为情所役”而“失其雅正之音”者,如“为伊泪落”,如“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如“天便教人,霎时得见何妨”,如“又恐伊寻消问息,瘦损容光”,如“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等等,“所谓淳厚日变成浇风也。”(《词源·杂论》)按姜夔写男女恋情之词,不用浅露的直说,而是或用柳、梅寄兴,借以烘托,如《琵琶仙》、《醉吟商小品》、《长亭怨慢》、《小重山令》、《江梅引》诸词;或出以雅澹蕴藉之笔,如“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凭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浣溪沙》),又如“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踏莎行》),又如“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解连环》)等等。(参看夏承焘先生《姜白石词编年笺注》)这大概也是张炎所谓“骚雅”的一种表现。

以上约略阐释张炎《词源》中论词的主张以及他据此标准对以前诸词人的评论,从而可以进一步了解其词作。

现在让我们先欣赏张炎几首上乘的作品。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

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

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

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

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

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残醉闲眠。莫开帘。

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高阳台·西湖春感》)

这首词的撰写年代,张惠言认为是临安沦陷前一年,即是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张炎二十八岁时所作(吴则虞校辑《山中白云词》所引);近来论词者则认为是作于临安沦陷后帝昰、帝昺之时(1277—1279)。就词意推寻,前说似乎较妥。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词中虽透露了国家亡危之感,但是张炎还能游览西湖,“断桥斜日归船”,还能很从容地“掩重门、残醉闲眠”,不像是临安沦陷后的情况。据史载,宋恭帝德祐二年三月,元兵入临安,“以独松关守将张濡尝杀奉使廉希贤,斩之,籍其家。”(《元史》卷九《世祖纪》)按,张濡即是张炎的祖父。张炎遭受了这种沉重的国难家祸之后,还能有心情从容游西湖么?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六月,元兵大举侵宋,自襄阳分道东下,攻陷汉阳、鄂州。次年,恭帝德祐元年(1275)正月,宋黄、蕲以下沿江诸州军多望风降元;二月,贾似道督师十馀万抗元军于池州,大败,溃不成军;三月,元军攻陷建康,平江、滁州、广德皆降于元。这就是德祐元年春天的形势。元兵南下,势如破竹,临安岌岌可危,张炎《高阳台》词就是在这时作的。他在游湖时,心情当然是非常凄楚的。“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明年能不能再看花呢?“东风且伴蔷薇住”三句,借以托喻,希望残春留住,即是说临安可以幸保,然而转念一想,即便如此,这种局面就像花开到蔷薇,也是“春已堪怜”了。意极沉痛,而语极深婉。下边接着说:“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春还是要去的,那就更可悲了。下片仍是借慨时事。据《续资治通鉴》卷一八一《宋纪》记载,恭帝德祐元年三月,元兵既迫,临安戒严,同知枢密院事曾渊子、签书枢密院事文及翁、左司谏潘文卿以及朝官季可、许自、王霖龙、陈坚、何梦桂、曾希贤等数十人皆遁,朝中为之萧然。词中“当年燕子知何处”句,殆即慨叹此事。因此,临安西湖一片荒凉,只有“苔深”、“草暗”而已。鸥本是闲适的水鸟,但是“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加倍写法,弥见沉痛。最后写自己无可奈何的悲怆心情。陈廷焯评此词云:“凄凉幽怨,郁之至,厚之至,与碧山如出一手。”(《白雨斋词话》卷二)按,此词凄凉幽怨则有之,而“郁”与“厚”尚嫌不足。虽是内心真情之流露,无有安排做作之迹,但词意衔接转折,一句挨一句说下去,无有腾天潜渊的跌宕之笔与沉着之力,这正是张炎词的弱点,也是他不如王碧山之处,下文还要讨论。

元世祖二十七年庚寅(1290),张炎四十三岁。这年秋九月,他北行赴大都,途中夜渡黄河,作《壶中天》词:

扬舲万里,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野人惊问,泛槎何处狂客。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衰草凄迷秋更绿,惟有闲鸥独立。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

这首词在《山中白云词》中是独具特色的。张炎这时大概受了北方山河雄伟气势的启发,所作的词,一变其平日“清远蕴藉、凄怆缠绵”(刘熙载评语)之风格而为雄浑豪壮。陈廷焯评此词云:“奇情壮采,如太原公子裼裘而来,结句跟前景,写得奇警。”(《词则·大雅集》卷四)另外,张炎还有一首《凄凉犯·北游道中寄怀》词,也是这时所作。词的上片云:“萧疏野柳,嘶寒马、芦花深见游猎。山势北来,甚时曾到,醉魂飞越。酸风自咽。拥吟鼻、征衣暗裂。正凄迷、天涯羁旅,不似灞桥雪。”下片结句云:“且行行、平沙万里尽是月。”词笔豪健,写出北方苍莽的气象。

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辛卯(1291),张炎自大都还至杭州。次年(1292),追忆北游情事,又作了一首《甘州》词,题序云:“庚寅岁(按,四印斋本作“辛卯岁”,应从之),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逾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词云: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

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

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

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

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

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

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这首词起数句是追忆当年北游时的豪情胜慨,苍莽雄浑。“短梦依然江表”二句,突然折到现在,笔力劲健。“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蕴含着无限家国之痛,为传诵的警句。俞陛云评“短梦”以下四句“能用重笔、力透纸背,为《白云词》中所罕。”(《玉田词选释》)下片换头三句言沈尧道别去。“折芦花”以下数句自写亡国遗民凄寂之怀,极为悲怆。陈廷焯评此词云:“苍凉悲壮,盛唐人悲歌之诗不是过也。‘折芦花’十字警绝。”(《词则·大雅集》卷四)

南宋词人大抵足迹不过淮水,没有见到过黄河、太行、燕山等北方山川的雄伟气象,故词中也少有与此相称的风格、境界。元好问生长云朔,其词有苍莽雄壮之气;张炎本是南人,而这次北游,受山川启发,故写出了上文所引《壶中天》、《甘州》诸词,能有幽、并之气,而且通体浑成,并无安排之迹,可谓神来之笔,应是《山中白云词》中的珍品。

张炎在漫游吴、越数十年中,凭吊山川,感怆家国,朋友往还,互相赠答,这类词占《山中白云词》的绝大部分,其风格大体都是“清远蕴藉,凄怆缠绵”。兹举一首为例:

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

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

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

谩惊回凄悄,相看烛影,拥衾谁语。

张绪。归何暮。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

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

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

恐翠袖,正天寒,犹依梅花那树。

(《月下笛·孤游万竹山中,闲门落叶,愁思黯然,因动〈黍离〉之感。时寓甬东积翠山舍。》)

按大德二年(1298),张炎游甬东(据吴则虞校辑《山中白云词》附《传记》。甬东即今宁波),此词盖是时所作。这首写“《黍离》之感”的词,比起上文所引《高阳台·西湖春感》一词更为沉痛苍挚。因为《高阳台》词是临安将沦陷时所作,张炎只是对亡国之痛的预感,到大德二年,张炎游甬东时,已经五十一岁,经过二十年国破家亡的流落生涯,对于沧桑之痛的体会就深刻多了,所以能写出这首感人很深的词。

有的论者说:“张炎的《月下笛》,题序说是动了‘《黍离》之感’,可是词里抒发的却是个人身世之感、凄凉哀怨之情,只是字里行间隐约地含有故国之思。”(胡云翼《宋词选·前言》)言外之意似乎认为张炎这类词写《黍离》之悲不够明显。按,古代词人填词时,其艺术手法是灵活多变的,写《黍离》之悲可以明写,也可以隐喻。明写者如张元幹《贺新郎》(梦绕神州路)、《石州慢》(雨急云飞)、张孝祥《六州歌头》(长淮望断);隐喻者可以借咏物以寄托,如王沂孙的咏物诸词,也可以写自己身世之感而暗喻宗社之恸,如张炎这首词,其中说到“连昌约略无多柳”,及“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都是伤痛南宋之沦亡。善读词者正贵在能于此处探索词人之用心,而不可以皮相之见求之也。

张炎这类词作还有很多,譬如《甘州·和袁静春入杭韵》云:“总休问、西湖南浦,渐春来、烟水接天流。清游好,醉招黄鹤,一啸清秋。”《台城路·送周方山游吴》云:“荒台只今在否,登临休望远,都是愁处。暗草埋沙,明波洗月,谁念天涯羁旅。”《长亭怨·旧居有感》云:“恨西风、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等等皆是。

论张炎词

下边我们讨论张炎的咏物词。

南宋末年,词人咏物之风甚盛,并有结社作词以咏物者,如《乐府补题》所录诸作。张炎是重视咏物词的,其所著《词源》中有《咏物》一节,说:“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下边列举史邦卿《东风第一枝》咏春雪,《绮罗香》咏春雨,《双双燕》咏燕,以及姜白石《暗香》、《疏影》咏梅,《齐天乐》咏促织,而称之曰:“此皆全章精粹,所咏瞭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可见他对于作咏物词的甘苦是很有体会的。张炎词集中有咏物词数首,而以《南浦》咏春水、《解连环》咏孤雁两首为最出名,当时有“张春水”、“张孤雁”之称。下边我们看他的《南浦》咏春水词(《山中白云词》以此首压卷):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

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

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

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

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

馀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

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这首词从各个方面描写春水。上片先写春水浮花,继写春水移舟,又用池塘春水作陪,渲染青碧之色。下片“和云”句写春水来源,接着慨叹水流花放,年复一年。“新绿”以下以感旧作结,情景交融。(据俞陛云《玉田词选释》)这首词描写春水,细致工巧,可以说也做到了“所咏瞭然在目”。但是仔细玩诵,终觉得它是正如周济所指责的“逐韵凑成,毫无脉络”(《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缺乏深远之致、感发之功。

下边我们选录王沂孙一首咏物词《摸鱼儿·莼》与张炎咏物词对比一下:

玉帘寒、翠痕微断,浮空轻影零碎。碧芽也抱春洲怨,双卷小缄芳字。还又似。系罗带相思,几点青钿缀。吴中旧事。怅酪乳争奇,鲈鱼谩好,谁与共秋醉。江湖兴,昨夜西风又起。年年轻误归计。如今不怕归无准,却怕故人千里。何况是。正落日垂虹,怎赋登临意。沧浪梦里。纵一舸重游,孤怀暗老,馀恨渺烟水。

王沂孙这首词上片描绘莼菜,也很工细,但是下片却离开莼菜,暗用晋张翰因秋风起而思莼鲈以避世乱之故事,借以寄慨自己的家国身世之感,既融合无迹,而又凌空跳宕,感怆深至,使人读起来觉得心魂震荡,有感发兴起之功。陈廷焯所谓“郁之至、厚之至”者,王沂孙此类作品始足以当之。张炎之作虽描绘工巧,然用意与用笔都不能向深远方面发展,此其所以蒙“积谷作米、把缆放船”(《介存斋论词杂著》)之讥也。

张炎与王沂孙交情很好,他对于王沂孙是很佩服的。王沂孙卒后,张炎作了一首《琐窗寒》词,题序云:“王碧山又号中仙,越人也。能文工词,琢语峭拔,有白石意度(别本作“其诗清峭,其词闲雅,有姜白石意趣”),今绝响矣。余悼之玉笥山,所谓长歌之哀,过于痛哭。”词中云:“自中仙去后,词笺赋笔,便无清致。”又云:“那知人、弹折素弦,黄金铸出相思泪。”大有钟子期卒后俞伯牙绝弦不复鼓琴之恸,可见张炎对于王沂孙赏契之深。

最后,我们要对张炎词作一个总评价。

自宋、元之际到清朝末年,对于张炎词的评价高下悬殊。与张炎同时诸文人对张炎词大抵是称赞的。或谓其“意度超玄,律吕协洽,方之古人,当与白石老仙相鼓吹”(仇远《玉田词题辞》),或谓其“诗有姜尧章深婉之风,词有周清真雅丽之思”(舒岳祥《赠玉田序》)。这些评论,其中含有朋友的情谊,虽大体说出张炎词的优点,但并不深刻。清初朱彝尊选辑《词综》,其《发凡》中谓:“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姜尧章氏最为杰出。”朱氏既推崇南宋,又独尊姜夔,而张炎词,自宋末、元初以来即被认为是“当与白石老仙相鼓吹”者,当然也要受到尊崇。朱彝尊《解佩令·自题词集》亦云:“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表示其蕲向所在。自朱氏倡导之后,“数十年来,浙西填词者,家白石而户玉田”(《静志居词话》),衍为浙西词派。此后,张炎词声价顿高,极获好评。楼敬思说:“南宋词人,姜白石外,惟张玉田能以翻笔、侧笔取胜,其章法、句法俱超,清虚骚雅,可谓脱尽蹊径,自成一家。迄今读集中诸词,一气卷舒,不可方物,信乎其为‘山中白云’也。”(《词林纪事》卷一六引)可为此派评论之代表,对于张炎词推崇备至。

清朝中叶,常州派词论家周济开始对张炎词提出有褒有贬的批评。他说:“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诣力,亦不后诸人,终觉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然其清绝处,自不易到。”又说:“叔夏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若其用意佳者,即字字珠辉玉映,不可指摘。近人喜学玉田,亦为修饰字句易,换意难。”(《介存斋论词杂著》)又说:“玉田才本不高,专恃磨砻雕琢,装头作脚,处处妥当,后人翕然宗之。……笔以行意也,不行须换笔,换笔不行,便须换意。玉田惟换笔,不换意。”(《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清末王国维更进一步贬低张炎。他说:“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又说:“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按,当作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人间词话》)又谓玉田词“枯槁”、“肤浅”(《人间词话删稿》),甚至斥之为“乞人”(《人间词话·附录》),可谓贬斥已极。

亦有为持平之论者。如《四库提要》评《山中白云词》云:“所作往往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红刻翠为工。至其研究声律,尤得神解,以之接武姜夔,居然后劲,宋、元之间,亦可谓江东独秀矣。”刘熙载说:“张玉田词清远蕴藉,凄怆缠绵,大段瓣香白石,亦未尝不转益多师,即《探芳讯》之次韵草窗,《琐窗寒》之悼碧山,《西子妆》之效梦窗可见。”(《艺概》卷四)陈廷焯说:“张玉田词如并剪哀梨,爽豁心目,故诵之者多,至谓可与白石老仙相鼓吹(原注:“仇仁近语”),惟精警处多,沉厚处少,自是雅音,尚非白石之匹。”又说:“玉田词感伤时事,与碧山同一机轴,只是沉厚不及碧山。”(《白雨斋词话》卷二)

考查了前人对于张炎词这些高下悬殊的评论,我们如何对张炎词做一个总评价呢?

张炎生当宋、元之际,在词的理论与创作两方面,既承继家学,又有师友助益,他一生尽力于词,撰《词源》两卷,精研词的音律、作法,并评论诸家得失,甚多胜解(当然亦偶有偏见),又作《山中白云词》约三百首,创作实践之功也很深。他不愧为两宋三百年词家之殿军。但是,尽管如此,而后世论者,褒贬悬殊,张炎终不能成为宋词中第一流作者,其故何在呢?这正是我们所要深入探索的一个重要问题。

要想说明这个问题,需要先考查一下宋词三百年发展的情况。北宋初期诸重要词人,如晏殊、欧阳修等,大抵承继唐、五代遗风,所作都是小令,对音律要求不严,许多句子的平仄配合与律诗格律相同或相近,又因为篇幅短,用凝缩笔法,故通体浑成,无故意安排之迹,亦不很注意琢炼辞句,所以浑涵自然,纯任天机,易于感发读者。自柳永出,大作慢词,用铺叙之法抒写情事,篇幅加长,于是不得不作层次安排。周邦彦继承柳永而加以发展,音律更趋于精密(周本人即是精通乐律,能制新调者),言情体物,穷极工巧,叙写情事,深微曲折,人巧胜而天机渐减矣。一切文学艺术,其初起时多是浑朴自然,以后逐渐变为工巧琢炼,这也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趋势。工巧琢炼标志着艺术性的提高,是有好处的,但是流宕忘返,则又有文胜于质之弊。能在二者之间调和得当,很不容易。例如作慢词,既有层次安排,而又浑融无迹,如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诸作,都是格高千古的神来之笔,是很不易企及的。周邦彦生于北宋末期,上承前修,下开南宋,为宋词转折之一大关键。南宋词人,除辛稼轩一派之外,莫不受其影响。举其著者,则有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等,而且当时人认为这是主流。张炎《词源》中即承认了这一事实,说“美成负一代词名……作词者多效其体制”。但是,他又认为周词“意趣却不高远”,不应为他所局限;于是他推尊姜夔。姜词比周词是有所发展的,他的峭劲的笔致、疏冷的风格、既能凌空又能沉着的特点,如《扬州慢》、《翠楼吟》、《永遇乐》等等,却是周词所无者。但是姜词亦未能真正做到“意趣高远”,兴发读者的远慕遐思。北宋的晏殊、欧阳修、苏轼,南宋的辛弃疾诸家之词,足当“意趣高远”之选,可惜张炎又见不及此。

张炎就是在这一种指导思想之下进行词的创作的,眼光不免有所局限;同时,张炎尽管在填词的艺术方面有精湛的体会与训练,但是一位大词人,除去掌握艺术技巧之外,还需要有高才、真情、伟抱、卓识,这是真本领,张炎在这方面也是有所不足的。因此,当机缘凑合、才情坌涌时,他也能写出很精彩的作品,如上文所举有关北游的《壶中天》、《甘州》诸篇,即便在他漫游吴越期间,亦偶因兴会飙举而写出奇警之作,如《迈陂塘》下片云:“休重省。莫问山中秦晋。桃源今度难认。林间却是长生路,一笑原非捷径。深更静。待散发吹箫,鹤背天风冷。凭高露饮。正碧落尘空,光摇半壁,月在万松顶。”陈廷焯评此词云:“飘飘有凌云之志,‘振衣千仞冈’,无此超远。”(《词则·大雅集》卷四)但是,以上所举的这类词作,在《山中白云词》中不过是偶一遇之。张炎绝大部分词作,大抵都是布局完密,辞句清疏,时出警句,且蕴藉有情韵,读起来确如“并剪哀梨,爽豁心目”,可以引起人的爱好。但是仔细揣摩,总觉得不够高超深远,味道不足,不能启发读者的远慕遐思。还有,张炎词中承接转折处,多是一句挨一句说,痕迹太露,不能多用跳宕之笔,潜气内转,亦是一病。苏辙《栾城三集》卷八《诗病五事》条云:“老杜陷贼时有诗曰:‘少陵野老吞声哭……’予爱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如白乐天诗(按,指《长恨歌》),词甚工,然拙于记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张炎的词也正是有“寸步不遗,犹恐失之”之弊。周济批评张炎词“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正是指出其短处之所在。王国维论词,尊北宋而贬南宋,重天机感发而轻人巧安排,于北宋推崇欧、秦,于南宋独取稼轩,因此就更贬低张炎了。

周济说,张炎作词,“只在字句上著功夫”,确实不错。陆行直《词旨》举出“乐笑翁奇对”凡二十三则,如“断碧分山、空帘剩月”(《琐窗寒》悼王碧山);“款竹门深,移花槛小”(《一萼红》周草窗新居);“浅草犹霜,融泥未燕”(《庆清朝》韩亦颜隐居)等。又举出“乐笑翁警句”凡十三则,如“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解连环·孤雁》);“茂树石床同坐久,又却被、清风留住”(《真珠帘·近雅轩即事》);“几日不来,一片苍云未扫”(《扫花游·赋高疏寮东墅园》)等等。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又补摘张炎词警句若干条。从这些“奇对”与“警句”,确实能看出张炎词艺的工夫,但是一首词的高下,主要的还不完全取决于此。陈廷焯说:“玉田警句极多,不可枚举,然不及碧山处正在此。盖碧山几于浑化,并无警奇可喜之句令人悦目,所以为高,所以为大。”(《词则·大雅集》卷四)陈氏之说是很有见地的。即就炼句而论,张炎虽极用心,但仍偶有败笔。况周颐曾指出:“宋人词亦有疵病,断不可学。……张玉田《水龙吟·寄袁竹初》云:‘待相逢、说与相思,想亦在、相思里。’尤空滑粗率。”(《蕙风词话》卷二)此外,如《渡江云·山阴久客》云:“常疑即见桃花面,甚近来、翻笑无书。书纵远,如何梦也都无。”亦未免空滑。又《清平乐》(候蛩凄断)词,乃赠陆行直家妓卿卿之作,下片“可怜瘦损兰成,多情应为卿卿”(见《珊瑚网》),吐属亦浅俗。别本作“暗教愁损兰成,可怜夜夜关情”,吐属较大方,殆后来所改也。

有一种情况,还需要提出讨论一下。许多初学填词的人往往喜读张炎的词,这大概是因为张词意思既不深隐难懂,辞句又清疏爽洁,布局匀净,脉络清楚,容易学步,有阶可登。(我十几岁初学填词时,也喜读张炎词,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对于这个问题,戈载有一段话,很值得玩味。他说:“盖世之词家,动曰能学玉田,此易视乎玉田而云然者,不知玉田易学而实难学。玉田以空灵为主,但学其空灵而笔不转深,则其意浅,非入于滑,即入于粗矣。玉田以婉丽为宗,但学其婉丽而句不炼精,则其音卑,非近于弱,即近于靡矣。”(《宋七家词选》卷七)可见学张炎词也并不容易,往往遗其所长而得其所短。上文曾引清朱彝尊自题词集说:“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这可能是一时兴到之言,其实朱彝尊词,风格意境颇多变化,其所师法者并不局限于玉田一家。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二云:“竹垞自云:‘倚新声、玉田差近。’其实,玉田词疏,竹垞谨严,玉田词淡,竹垞精致,殊不相类。窃谓小长芦(按,朱彝尊晚年自号小长芦钓鱼师)撮有南宋人之胜,而其圆转浏亮,应得力于乐笑翁耳。”这个分析是很有见地的。

论张炎词

(《四川大学学报》1986年第1期。收入《灵谿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