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姜夔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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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姜夔词

江西诗法出新裁,清劲填词别派开。

幽韵冷香风格异,湘皋月坠见红梅。

情辞声律能相济,“骚雅”“清空”自一途。

若觅浑成深厚境,令人回首望欧、苏。

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是南宋词的大家,与辛稼轩风格殊异而平分词坛,南宋中叶以后之词人,大抵分别受到辛、姜两家之影响。宋元之际著名词人张炎著《词源》一书,特尊姜白石,称其“清空”、“骚雅”。清初朱彝尊编选《词综》,谓:“词至南宋,始极其工……姜尧章氏最为杰出。”(《词综·发凡》)又谓:“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皆具夔之一体。”(《曝书亭集》卷四○《黑蝶斋诗馀序》)由于此种倡导,遂开以姜、张为主之浙西词派,其影响甚为深远。

论姜夔词

姜白石词,自南宋末历明、清迄于近、现代,评论者甚多。1944年,我曾撰写《姜白石之文学批评及其作品》一文(先发表于《思想与时代》月刊,后收入我所著论集《诗词散论》中,1948年开明书店出版,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对于姜白石词的特点有所评述。迄今四十年,我仍然保持此文中之许多意见。兹根据旧作,稍加补充,先写此篇,对姜白石词作一个总的综述,然后再论其他方面。

姜白石兼工诗词,而且著有《白石道人诗说》,甚有卓见,所以必须合而论之,才能看出白石才情造诣的全面。

姜白石作诗最初是学江西派的,取法黄庭坚,步趋惟谨,“一语噤不敢吐”,很用苦心,后来“始大悟学即病,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白石道人诗集自序》)于是从黄诗中摆脱出来,自辟蹊径,而归本于自然。他曾说:“作者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求与古人异,不若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白石道人诗集自序》二)这就到了自然而然的境地。白石称赞杨万里的诗说:“箭在的中非尔力,风行水上自成文。”(《白石道人诗集》卷下《送朝天续集归诚斋,时在金陵》)实际上,这也是白石自己所蕲向者。

姜白石作诗,体悟到自然的妙境,并非轻易得到,乃是用苦功而济以深思之效。所以他论诗极重精思。其所著《诗说》中说:“诗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虽多亦奚为?”他又说:“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于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此四种高妙,前三种言立意之贵新奇、超远、深邃,皆由苦思得来,至于“自然高妙”,则由奇返常,用思而不见痕迹,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了。姜白石论作诗之法,如所谓“学有馀而约以用之,意有馀而约以尽之,乍叙事而间以理言”,又谓“难说处一语而尽,易说处莫便放过,僻事实用,熟事虚用,说理要简切,说事要圆活,说景要微妙”等等,都是要避熟求新,这也是需要精思的。至于思有窒碍,白石认为,这乃是“涵养未至,当益以学”。以学养思,精思入神,真积力久,即能与自然相合。所以又说:“沉著痛快,天也。自然与学到,其为天一也。”白石论诗之见解,大概也是受到江西诗派的启发。黄庭坚、陈师道作诗,都贵立新意,用活法,而由精思悟入。其于诗亦能深造自得。”因此,他又说:“余于宋南渡后诗,自陆放翁之外,最喜姜夔尧章。”(《香祖笔记》卷五、卷九)这些话都能指出姜诗的特点。姜白石自述其作诗之心得乃是由苦思而进入浑成,其《送项平甫悴池阳》诗曰:“我如切切秋虫语,自诡平生用心苦。神凝或与元气接,屡举似君君亦许。”

姜白石在文学上最大的成就不在于诗而在于词。他的诗仅是名家,而词则是大家。在北宋时,作词能开拓新局面而发生影响者,当推柳永、苏轼、周邦彦,而在南宋,则是辛稼轩与姜白石。

姜白石在词中开拓之功,即在于他能以江西派的诗法运用于词中,遂创造出一种清劲、拗折、隽澹、峭拔的境界,为前此词中所未有者。黄庭坚作诗,戛戛独造,瘦劲深隽,别具风味,苏东坡譬之于“食江瑶柱”,刘熙载谓其诗如“潦水尽而寒潭清”。但南宋人词中尚少此种境界。姜白石少时学黄诗,用力勤劬,深得其妙,因为不愿依附江西派的门墙,故作诗另走新路,避免陈陈相因。但是,他运用黄庭坚的诗法于填词之中,却能独创新境。沈羲父评姜词说:“姜白石清劲知音,亦未免有生硬处。”(《乐府指迷》)此语虽简而极中肯綮。江西诗派之长在“清劲”,而其短处在“生硬”。姜白石用江西诗法作词,故长处短处亦相同。所谓“清”者,即洗尽铅华,屏弃肥浓;所谓“劲”者,即用笔瘦折,气格紧健。黄庭坚、陈师道之诗如此,姜白石之词亦如此。举例如下:

为春瘦。何堪更绕西湖,尽是垂柳。

自看烟外岫。记得与君,湖上携手。

君归未久。早乱落、香红千亩。

一叶凌波缥缈,过三十六离宫,遣游人回首。

(《角招》)

渐吹尽、枝头香絮。

是处人家,绿深门户。

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

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

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长亭怨慢》)

迤逦剡中山,重相见、依依故人情味。

似怨不来游,拥愁鬟十二。

一丘聊复尔。也孤负、幼舆高致。

水葓晚,漠漠摇烟,奈未成归计。

(《徵招》)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

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

今夜梦中无觅处,漫裴回。寒侵被,尚未知。

(《江梅引》)

雁怯重云不肯啼。画船愁过石塘西。

打头风浪恶禁持。

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

一年灯火要人归。

(《浣溪沙》)

这些词都是清空如话,一气旋折,辞句隽澹,笔力遒健,细玩味之,与黄、陈诗有笙磬同音之妙。这在当时是一种新风格,与传统的仅贵婉媚柔厚者有所不同。如果用传统的标准来衡量,则确实是“亦未免有生硬处”。然而这种生硬,正是白石词特殊造诣之所在。

论姜夔词

唐、宋词都是要唱的,所以必须注意音律。但是当时词人不一定都是精通音律者。李清照曾说:“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所引)宋代词人中精通音律者,前有周邦彦,后有姜白石。姜白石能自度曲,他对于音律斟酌研讨之细,在其所作《满江红》、《徵招》、《凄凉犯》、《湘月》诸词序中,可以考见。他的歌曲中有十七调,自注工尺旁谱,为后世研究宋词歌法的重要资料。姜白石所以谨守音律,是要借音律的谐美以衬托词中的情辞(现在宋词歌法虽已失传,但是我们吟诵姜词时,仍然可以感到其声情相得之妙),而并不要拘守音律以妨害情辞。白石自述作词之法说:“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长亭怨慢》小序)可见白石是以律就词,而非尽以词就律,调和二者之间,使各得其所。所以他的词作,音律极协,而又不损伤情辞之美。张炎论作词音律与情思的关系时说:“音律所当参究,词章宜先精思,俟语句妥溜,然后正之音谱,二者须兼,则可造极玄之域。”(《词源·杂论》)张炎这种见解,认为作词应以“精思”为主,然后以“音谱”配合之,而不可以音律妨害情思,可能即是承继姜白石的主张。近来有的论者认为:“由于姜派词人精通音乐,偏重词的格律,词的思想内容往往受到一定程度,甚至很大程度的忽视和阉割。”(胡云翼《宋词选·前言》)这是不能深解姜词的一种偏颇之见。

姜白石深通音律,作词精美,与周邦彦相近,故论者或以白石上拟周邦彦。然周词华艳,姜词隽澹,周词丰腴,姜词瘦劲,周词如春圃繁英,姜词如秋林疏叶。姜词清峻劲折,格澹神寒,为周词所无。黄昇说,白石“词极精妙,不减清真乐府,其间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六),大概就指的是这一点。

姜白石一生未尝仕宦,性情孤高,襟期洒落,“似晋宋间人”(陈郁《藏一话腴》),所以他在花中最喜欢梅花与荷花,屡见于词,大概这两种花最能象征他的为人。白石咏梅之词有《小重山令》、《玉梅令》、《夜行船》、《一萼红》、《清波引》、《暗香》、《疏影》诸阕;咏荷花的有《念奴娇》、《惜红衣》诸阕;其馀诸词中偶尔提到梅与荷的还有。《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云:

人绕湘皋月坠时。

斜横花树小、浸愁漪。

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清波引》咏梅云:

冷云迷浦。倩谁唤、玉妃起舞。

岁华如许。野梅弄眉妩。

屐齿印苍藓,渐为寻花来去。

自随秋雁南来,望江国、渺何处。

《念奴娇》咏荷云:

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

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

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又云: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

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

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

这些词都不是从实际上描写梅花与荷花的形态,乃是从空际摄取其神理,并将自己的感受融合进去。换句话说,白石词中所写的梅与荷,并非常人所见的梅与荷,乃是白石于梅与荷中摄取其特性,而又以自己的个性融透于其中,说他是写梅与荷固然可以,说他是借梅与荷以写自己的襟怀亦无不可,所以意境深远,不同于泛泛咏物之作。姜白石所以独借梅与荷以发抒而不借旁的花,则是由于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其品最清;梅花凌冰雪而独开,其格最劲,与自己的性情相合。而白石之词格清劲,也可以说就是他人格的体现。刘熙载说:“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不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艺概》卷四)也指出姜白石词的风格类似梅花。

姜白石论诗主张“精思”,他作词也是“精思”而成,用心虽苦,而以此为乐。他的《庆宫春》小序说:“……朴翁以衾自缠,犹相与行吟,因赋此阕,盖过旬涂稿乃定。朴翁咎予无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已也。”作《庆宫春》词如此,作其他词大约也有类似情况。所以姜白石平生作词仅存八十馀首,几乎每首都可读,很少率意的败笔。当然,也有人指出:“白石号为宗工,然亦有俗滥处,不可不知。”(周济《宋四家词选》)又有人说:“姜白石《石湖仙》一阕,自是高境,而‘玉友金蕉,玉人金缕’八字纤俗,固不能为白石讳。”(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但是这些疵病在整个白石词作中所占比例很小。总之,白石对于作词,确是精思独运的。所以黄晦闻(节)先生《寒夜读白石道人集题后》云“每从闲处深思得,讵向人前强学来”(《蒹葭楼诗》),很能说出姜白石创作的苦心孤诣。

姜白石作词,虽然开创新途,影响后世,有其独特的造诣,但亦有不足之处。刘熙载评江西派诗时说:“杜诗雄健而兼虚浑,宋江西名家学杜,几于瘦劲通神,然于水深林茂之气象则远矣。”(《艺概》卷二)姜白石词亦有类似情况。五代北宋词中,如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之超浑自然、兴象高妙;又如冯延巳、晏殊、欧阳修诸令词之含蕴丰融,烟水迷离,能兴发读者,使其从中参悟宇宙人生之哲理。这些境界,在《白石道人歌曲》中是难以遇到的。所以王国维说:“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人间词话》)所论虽似稍刻,然亦自有见地。所谓“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者,即是说,姜词中缺少北宋词人佳作中的义蕴丰融、精光四射,能兴发读者的远想遐思而从多方面有所领悟也。

窥江胡马伤离黍,金鼓长淮寓壮心。

若比稼轩豪宕作,笙箫钟鼓不同音。

南宋偏安半壁,强敌侵凌,当时人士,愤慨国难,主张抗击金兵,恢复中原,于是发为壮怀激烈之词作,如辛稼轩一派词人之所为,这是应当充分肯定的。姜白石为南宋词中大家,但是在其八十馀首《歌曲》中,这类词作不多,而且多是含蓄的慨叹,不是高亢激烈的正面抒写。对于这种现象,应当如何理解呢?古今人有不同看法。宋翔凤《乐府馀论》说:“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如《齐天乐》,伤二帝北狩也;《扬州慢》,惜无意恢复也;《暗香》、《疏影》,恨偏安也。盖意愈切则辞愈微,屈、宋之心,谁能见之,乃长短句中复有白石道人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寄慨,不独《暗香》、《疏影》二章发二帝之幽愤,伤在位之无人也。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感慨时事,发为诗歌,便已力据上游,特不宜说破,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沉郁,斯为忠厚。”王昶也说:“姜、张诸人(引者按:指姜白石、张炎)……托物比兴,因时伤事,即酒席游戏,无不有《黍离》周道之感,与诗异趣同其工。”(《春融堂集》卷四一《姚茝汀词雅序》)邓廷桢《双砚斋词话》:“其时临安半壁,相率恬熙,白石来往江淮,缘情触绪,百端交集,托意哀丝,故舞席歌场,时有击碎唾壶之意。”以上是清人的评论。但是晚近论词者的看法则不同,认为:“关怀国家命运的作品,在姜词中也占一席地。……可惜这种正视现实的思想感情在他的词中常是‘昙花一现’,很少组织成为贯彻全篇的完整作品。”(《宋词选》第339页)或认为姜白石“回避现实斗争”。不过,“姜夔的某些词,还多少反映了当时的民族矛盾。”(《唐宋词选》第377页、前言第17页)对于古今人这两种很不相同的看法,我们试作一点解释。

姜白石是有忧国哀时之情的,不过,他终生布衣,未尝仕宦从政,更不能将兵杀敌。他既不能说出像岳飞那种“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满江红》)的豪言壮语,也没有像辛稼轩那种“壮岁旌旗拥万夫”、呈献“万字平戎策”的雄才大略。又因为他作词的艺术手法是深婉蕴藉,所以感伤国事之作,常是用比兴衬托之法,“意切词微”,“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需要深明词法者细心体会,而不可以肤浅之见,皮相求之。下面试举两首词作说明。

先看他在孝宗淳熙三年(1176)所作《扬州慢》词: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大举渡淮南侵,滁、庐、和、扬诸州均被攻陷,惨遭兵燹之祸。姜白石于十六年后来到扬州,看到战乱后的荒凉情况,愤强敌之侵凌,伤国势之微弱,感愤赋此,极为凄怆。当时名诗人萧千岩(德藻)“以为有《黍离》之悲”。后人亦都推崇为是姜词的佳作。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说:“‘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特别称赞其含蓄深沉的艺术手法。但是晚近论者亦有提出贬议的,说:“在姜词中这本是一首反映现实比较深刻动人的作品,正由于包括得太含浑,如‘犹厌言兵,究竟是‘厌言’什么样的兵,说得不够明确。又如‘青楼梦好’、‘难赋深情’,都很容易使读者误解为追求过去的绮梦。”(《宋词选》第343页)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对的。姜词中明明说:“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从上下文义体会,所“厌言”之“兵”,当然指的是“胡马窥江”之兵,亦即是金主南侵之兵。怎么能说姜白石“说得不够明确”呢?如果必须写出“犹厌金兵”才算“明确”,这就未免太笨拙了。不但姜白石决不会这样作,任何善于作词的人也不至于写出这种句子的。至于此首下半阕,是借用杜牧“扬州梦”的事迹及其诗句以作衬托,更加深摹写了上半阕所慨叹的荒凉,这也是作词的一种艺术手法,显得更加沉郁。正如俞平伯先生所阐释的:“‘杜郎俊赏’以下是想象譬况,未必自比。想扬州旧日如此繁华,现在变成这等的荒凉,假如牧之果真重来,不知当如何吃惊,纵有春风词笔也写不出深情来,大意不过如此。”(《唐宋词选释》第218页)至于词中融化杜牧诗句,也是为的使形象鲜明,增加文采。俞平伯先生说:“虽多用侧艳字面,系杜牧原诗,且未必以之自况。”(《唐宋词选释》第219页)以上所引俞先生的解释,是深明填词三昧者之言。如果有人“误解为追求过去的绮梦”,那确实是“误解”。或者说:“后段竟把在扬州有过许多风流往事的杜牧和他的艳诗对照着来写,原来‘《黍离》之悲’的严肃意义便大为冲淡了。”(《宋词选》第340页)这也是不了解词人的用心及作词方法的外行话。

下面再看姜白石的另一首感伤国事的词: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翠楼吟·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成,与刘去非诸友落之,度曲见志……》)

这是淳熙十三年(1186)姜白石离汉阳往湖州经武昌时所作。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谓此词后半阕“一纵一操,笔如游龙,意味深厚,是白石最高之作。此词应有所刺,特不敢穿凿求之”。陈氏说“此词应有所刺”,所讽刺的是什么呢?俞平伯先生解释得好,他说:“其时北敌方强,奈何空言‘安远’。虽铺叙描摹得十分壮丽繁华,而上下嬉恬、宴安酖毒的光景便寄在言外。像这样的写法,放宽一步便逼紧一步,正不必粗犷‘骂题’,而自己的本怀已和盘托出了。”(《唐宋词选释》第221页)南宋孝宗时,君臣苟且偷安,不敢抗金,则所谓“安远”,实是自欺欺人之谈。姜白石此词,用微妙的手法讽刺当时的上下嬉恬、宴安酖毒。“此地宜有词仙”数语,盼望能出济世之才,而人才难得,空付浩叹(用周济《宋四家词选》评语意)。“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数语是说,在无聊中,只好用花与酒消除英气与清愁。貌似消沉,内含愤激。结处“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俞平伯谓“结写晚晴,又一振起……若与辛弃疾《摸鱼儿》‘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参看,其光景情怀正相类似。”(《唐宋词选释》第221—222页)

总之,姜白石这首词,感慨深而用笔婉,意愈切而辞愈微,“不犯正位,切忌死语”,是真能将江西派诗法运用于词中者。诚如俞平伯氏所谓,“正不必粗犷‘骂题’,而自己的本怀已和盘托出。”但是晚近有些论词者,对于“粗犷骂题”之作倍加推崇,而对于意切辞微、蕴藉沉郁之词,则漠然视之,甚至加以非议,其鉴赏能力,不是很有问题吗?

姜白石忧国哀时之词,大都是用含蓄比兴之法。除去上文所举《扬州慢》、《翠楼吟》两首之外,如《八归》词“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叹山河之破碎,即陈亮《水龙吟》“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之意也。《惜红衣》“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伤怀中原沦陷,即辛稼轩《菩萨蛮》“西北是长安,可怜无数山”之意也。而《疏影》“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伤徽、钦二帝被虏北去,葬身胡尘,前人多已指出。

直到白石晚年,与辛稼轩往还唱和,受其影响而词风一变。白石与稼轩相识,在宁宗嘉泰三年(1203)。是年六月,稼轩从家居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白石方居杭州。(据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行实考》)白石有《汉宫春》二首,一首题为《次韵稼轩》,另一首题为《次韵稼轩蓬莱阁》,盖皆是年所作。两词豪健、疏宕、明快,如“知公爱山入剡,若南寻李白,问讯何如。年年雁飞波上,愁亦关予。临皋领客,向月边、携酒携鲈。今但借、秋风一榻,公歌我亦能书。”这种风格与白石以前诸词不同,盖有意效稼轩体者。白石《自述》谓:“稼轩辛公深服其长短句。”(《齐东野语》引)可见辛稼轩也很欣赏白石的词。嘉泰四年(1204),辛稼轩建议伐金,旋即差知镇江府,预为恢复之图,稼轩作《永遇乐》(千古江山)词,以寄其豪情壮志。白石亦作《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云:

云隔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使君心在,苍崖绿嶂,苦被北门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

此词气格豪壮,词中以诸葛亮、桓温比拟稼轩,都是能抗击北方强敌者。“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数句,鼓励稼轩恢复中原,不负遗民之渴望,与张孝祥《六州歌头》词“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句同其沉痛悲愤。这是白石晚年在稼轩影响下所作的壮词,在《白石道人歌曲》中是仅见的。

总之,同为忧国哀时之作,稼轩词如钟鼓镗鞳之响,白石词如萧笛怨抑之音,二者是不同的,读词者须分别观之。谭献《复堂词话》云:“白石、稼轩,同音笙磬,但清脆与镗鞳异响,此事自关性分。”可谓知言。

论姜夔词

(《四川大学学报》1984年第4期。收入《灵谿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