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辰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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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刘辰翁词

碧山、叔夏伤离黍,谁及须溪重笔词。

“春去”知它“尚来否”,苏堤风雨乱鸦嘶。

易安词句感人深,元夕长吟恸不禁。

宁料三年仍此夜,满村社鼓更哀音。

南宋覆灭之后,有不少士人伤痛故国沦亡,借长短句以发抒其《黍离》、《麦秀》之悲,举其著者,有蒋捷、周密、张炎、王沂孙、刘辰翁等,而刘辰翁词则更有其特点。

论刘辰翁词

刘辰翁(1232—1297)生平事迹,《宋诗纪事》卷六八记其崖略云:“刘辰翁字会孟,庐陵(江西吉安)人。少登陆象山之门,补太学生。景定壬戌(1262),廷试对策,忤贾似道,置丙第。以亲老请濂溪书院山长。荐居史馆,又除太学博士,皆固辞。宋亡,隐居卒。有《须溪集》。”可见他是一个有气节的士人,在南宋末,对策直言,忤权奸贾似道,宋亡后,抗节不仕,以遗民终老。他晚年食贫自甘,过着“陋巷箪瓢如素居,不管茅茨春雨湿”(《读杜拾遗百忧集行有感》)的清苦生活。他兼长诗、文、词。《四库提要》“《须溪集》”条评其诗文,说:“其于宗邦沦覆之后,眷怀《麦秀》,寄托遥深,忠爱之忱,往往形于笔墨,其志亦多有可取者。”其实,他的《须溪词》也是如此。

刘辰翁《须溪词》存三百五十馀首,在宋人词集中,算是数量较多的。但是前人对刘辰翁词似乎注意不够,评论亦少。词的选本中亦少有选录须溪词者。朱彝尊《词综》录刘辰翁词三首,陈廷焯论词主张沉郁顿挫,而刘辰翁词则是长于沉郁顿挫者,但陈氏所编《词则》中未录刘词。清末况周颐才对刘辰翁词作出高度而公允的评价。他说:“须溪词风格遒上似稼轩,情辞跌宕似遗山,有时意笔俱化,纯任天倪,竟能略似坡公。往往独到之处,能以中锋达意,以中声赴节。世或目为别调,非知人之言也。”(《蕙风词话》卷二)这个评论是很精辟的,可谓刘辰翁后世之扬子云。

南宋亡后,词人眷怀故国之作甚多,其表达方法各有不同。王沂孙是借咏物以寄怀,如《眉妩》咏新月之“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桂花旧影”,言故宫荒凉,而旧日山河,只有影在月中者,尚依然如故也。又如《齐天乐》咏蝉之“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馀音更苦。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漫想薰风,柳丝千万缕”,喻宗社已移,难以复兴也。《齐天乐》咏萤之“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则是借汉苑、秦陵伤南宋之灭亡也。张炎则是在叙行踪、写景物时随笔流露故国之思,如《八声甘州》(题序:“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逾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云:“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又如《月下笛》(题序:“孤游万竹山中,闲门落叶,愁思黯然,因动《黍离》之感。”)云:“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蒋捷亦是用这种手法,如《瑞鹤仙·乡城见月》云:“漫将身、化鹤归来,忘却旧游端的。……怕人间、换谱伊凉,素娥未识。”《贺新郎》(梦冷黄金屋)云:“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听开元曲。空掩袖,倚寒竹。”此类词作,抒写《黍离》之悲,虽亦怨抑凄凉,却是含蓄蕴藉。但刘辰翁痛伤故国之词则与上述诸家不同。他往往是整个一首词都是抒写亡国之痛,而且是用中锋重笔,所以尤其觉得激楚苍凉,沉郁秾至,富有感人力量。

让我们先看刘辰翁的《兰陵王·丙子送春》词:

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

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

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

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

春去。最谁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

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

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

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原注:“二人皆北去。”)苏堤尽日风和雨。

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

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

按,丙子是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这年正月,元军前锋至临安(今杭州),宋帝奉表请降。三月,元兵掳宋帝及谢太后北去,宫妃与朝臣多被迫随行者。闰三月,陆秀夫等于温州奉益王昰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后即帝位,改元景炎。刘辰翁这首词是借咏“送春”而伤痛南宋之灭亡。全词分三段,每段首句,如“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春去。最谁苦。”“春去。尚来否。”蝉联而下,一层深入一层,读起来,仿佛听到其呜咽之声。“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者,是说当时南宋形势已不可为,只有看其覆灭而已。“春去。最谁苦”者,反问一句,亡国之后最苦者是哪些人呢?当然是亡国之臣民,包括被掳北去及留在江南者。“春去。尚来否”则是伤痛之馀,惓念故国,是否还有复兴之望。三个段落中,都是照此思想线索叙写下去,而都是用比兴或借用古事。这正是作词的艺术手法,若明显直说,便索然无味了。“漫忆海门飞絮”,大概是指陆秀夫等在海滨温州拥立益王赵昰。“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是说元兵侵占临安,城市荒残,无复当年“试灯”的承平景况。“箭雁沉边,梁燕无主”二句,上句是哀叹被掳北去者(包括宋帝及谢太后),如同受箭伤的大雁远沉边塞,下句是哀叹江南的臣民,在国亡之后,如主人已去,梁燕无依。“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是伤念被掳北去的士人,如汪水云之类。关于“江令”,各种选本的注释,如唐圭璋《宋词三百首笺注》、胡云翼《宋词选》、文学研究所编选的《唐宋词选》,均认为“江令”是指江淹,因为江淹曾作《别赋》,切合“恨别”也。我认为,“江令”不是指江淹,而是指江总。江总在陈后主时仕至尚书令,陈亡,入隋,北去(《陈书》卷二七《江总传》),与庾信身世有相似之处,都是南朝臣子国亡而北去者。所以刘辰翁将他二人合在一起,并注明“二人皆北去”,可见“江令”正是指江总。至于江淹,他平生既未尝北去,不能把他与庾信相提并论。词末“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数句,是说西湖现在风雨凄凉,追念亡国前的临安,益增怆痛。“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是说流落为亡国之人,孤苦伶仃,只可以与自己的儿子共话兴亡而已。卓珂《词统》评此词说:“其词悠扬悱恻,即以为《小雅》、楚《骚》可也,填词云乎哉?”(《历代诗馀》卷一八○引)

刘辰翁常借伤春、惜春来写亡国之痛,如《山花子·春暮》、《柳梢青·春感》、《虞美人·春晓》、《八声甘州·送春韵》、《减字木兰花·庚辰送春》、《菩萨蛮·丁丑送春》、《沁园春·送春》等都是。其《柳梢青·春感》云: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

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

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

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上半阕痛惜当时临安为元军占领(铁马蒙毡),虽春光到来,也只是一座“愁城”,所歌唱的尽是蒙古“番腔”,不成其为歌矣。下半阕自述愁苦心情。“辇下风光”,忆临安也;“山中岁月”,自述隐居避世也;“海上心情”,向往海滨抗元之志士如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诸人也。其《沁园春·送春》词开头即说:“春汝归欤。风雨蔽江,烟尘暗天。”慨叹亡国后一片凄凉景象。下半阕说:“我已无家,君归何里,中路徘徊七宝鞭。风回处,寄一声珍重,两地潸然。”缅怀故国之情极为沉痛。

刘辰翁喜欢于节日作词,他的《须溪词》中有不少是在“元夕”、“三月三日”、“端午”、“七夕”、“中秋”、“九日”、“除夕”时所作。节日最容易引起人们的怀旧之情,所以他的节日词中有不少的感伤亡国之佳作。他的《永遇乐》词题序云:“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按,“乙亥”是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上一年,元兵攻陷襄阳之后,签军十万,大举南下,陷汉阳、鄂州,宋朝岌岌可危。刘辰翁大概预感到将不免亡国之祸,所以“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李易安这首词是在北宋灭亡,她南渡之后,感怀故国之作),恐怕将与李易安有同样的命运。果然,后一年(1276),元兵入临安,京都沦陷。自乙亥三年(1278)之后,又遇元夕。上一年,宋帝赵昰被元兵追逼,逃至南海中,复兴无望,所以刘辰翁这首词结尾数句:“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釭无寐,满村社鼓。”情辞极为凄苦。大约二十年之后,当元成宗大德元年(1297)元夕之时,刘辰翁又作了一首《宝鼎现》词,自题为《丁酉元夕》(丁酉是大德元年),追想北宋汴京、南宋临安元夕灯节的繁华景象,词末发抒伤痛说:“又说向、灯前拥髻。暗滴鲛珠坠。便当日、亲见《霓裳》,天上人间梦里。”可见他故国之情是如何深厚。所以张孟浩说:“其词反反覆覆,字字悲咽,真孤竹、彭泽之流。”(《历代诗馀》卷一一八引)

刘辰翁又有一首题作《丙子中秋泛月》的《烛影摇红》词。这年三月,临安覆灭,所以这首中秋泛月之词也写得特别沉痛,如云:“有客秋风,去时留下金盘露。少年终夜奏胡笳,谁料归无路。同是江南倦旅。对婵娟、君歌我舞。醉中休问,明月明年,人在何处。”

论刘辰翁词

刘辰翁还有一首《霜天晓角·和中斋九日》词,是重阳日所作,词云:

骑台千骑。有菊知何世。

想见登高无处,淮以北、是平地。

老来无复味。老来无复泪。

多谢白衣迢递,吾病矣、不能醉。

这首词用朴质白描的笔法,弥见沉痛。邓中斋名剡,字光荐,中斋是他的号,也是抗元志士,宋亡,隐居庐陵,抗节不仕,与刘辰翁志节相投,《须溪词》中有不少赠中斋之作。邓中斋的词也作得好,我在论文天祥词时曾征引过邓的作品。

刘辰翁于南宋灭亡后二十馀年中,坚守遗民之节。庐陵人尹济翁《风入松·癸巳寿须溪》词云:“曾闻几度说京华。愁压帽檐斜。朝衣熨贴天香在,如今但、弹指兰阇。不是柴桑心远,等闲过了元嘉。”(《全宋词》第五册,第3257页)把他比作陶渊明,在刘宋篡晋后,经过永初,到了元嘉,一直不应征聘。癸巳为元世祖至元三十年(1293),这年刘辰翁六十二岁。又过四年,刘辰翁就去世了。

总之,在南宋遗民痛伤亡国的词作中,刘辰翁是用中锋重笔,通首情意贯彻,不似张炎词之旁敲侧击,随时流露;他的词中虽然也常用比兴,以古事借喻(这是作词时应当用的艺术手法,不然,即浅露率直,无有馀味),但并不像王沂孙词的深隐曲折。所以在这方面刘辰翁的《须溪词》是能够独树一帜的。

刘辰翁之子将孙,字尚友,亦能填词,有《养吾斋诗馀》,朱祖谋刊于《彊村丛书》中。况周颐撰跋,认为《养吾斋诗馀》应附于《须溪词》之后,不应下属元人,其理由是:“刘尚友《诗馀》有《摸鱼儿》——《己卯元夕》、《甲申客路闻鹃》各一阕。己卯,宋帝昺祥兴二年,是年宋亡。甲申,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上距宋亡五年。尚友两词并情文慷慨,骨干近苍。……盖虽须溪之子,而身丁国变,已届中年。(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蕙风词话》校者注按,刘将孙生于宋宝祐五年,宋亡时年二十三。蕙风云‘已届中年’,非。)抗志自高,得力庭训。《诗馀》二十一阕,无只字涉宦迹。”(《蕙风词话》卷三)按况周颐的话是有见地的。刘将孙词传世者虽仅二十一首,而其伤怀故国,确有佳作。即如况氏所标举之《摸鱼儿·甲申客路闻鹃》一首,其下半阕云:

曾听处。少日京华行路。青灯梦断无语。

风林飒飒鸡声乱,摇落壮心如土。

今又古。任啼到天明,清血流红雨。

人生几许。且赢得刘郎,看花眼惯,懒复赋前度。

此词借闻鹃以发抒其故国覆灭、人生流落之痛,苍凉沉至,诚可以继武须溪,故附书之。

论刘辰翁词

(《四川大学学报》1985年第3期。收入《灵谿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