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元幹词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1 13:06

论张元幹词

激昂忠愤歌《金缕》,争诵《芦川》压卷词。

婀娜清刚相济美,不妨花月忆心期。

张元幹字仲宗,是南宋初著名词人,有《芦川词》。他的《贺新郎·送胡邦衡赴新州》与《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最为出名。《芦川词》即以此二词压卷。以下分论之。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离诉。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此据汲古阁《宋六十名家词》本,辞义较胜。)

(《贺新郎·送胡邦衡赴新州》)

这首词是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张元幹在福州作的。胡邦衡即是胡铨。绍兴八年,秦桧居相位,遣王伦使金议和,欲屈辱投降,朝野群情愤激。胡铨时为枢密院编修官,上疏痛斥和议之失策,乞斩秦桧、孙近(参知政事,附和秦桧者)、王伦三人头,并谓:“臣有赴东海而死耳,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疏奏,秦桧大怒,言于高宗,诏除名编管昭州;后来,秦桧迫于公论,将胡铨改为签书威武军判官。宋威武军在福州,所以胡铨就来到福州。绍兴十一年,岳飞被害,韩世忠解除兵权,投降派的气焰更盛。次年,秦桧又授意谏官弹劾胡铨“饰非横议”,诏除名,编管新州(广东新兴)。张元幹这时住在福州,作此词送胡铨。

论张元幹词

张元幹是一向主张抗金反对和议的,所以非常同情胡铨。胡铨贬居福州时,他们二人因政见相合,大概时常往还,交谊亲密。这次胡铨又受到投降派权臣秦桧进一步的迫害,贬官岭南,张元幹非常愤激,所以作此词相送。上半阕先叙写中原沦陷,声情激壮。“天意”二句融化杜甫诗句“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以“天高难问”讽刺南宋朝廷忍辱求和是倒行逆施,不可理解;而“人情老易悲难诉”,则是对于胡铨之忠而得罪的无限同情与愤慨。但不直点本事,而用凌空含蓄之笔,这正是填词的妙法,比起直说来,更为深沉有力。下边紧接着说“更南浦,送君去”,点出送行。至于为何送胡铨远行,也不必明说。下半阕先写秋夜送行的凄凉情景以及预想到的远别之后,音问难通。“目尽”二句又提笔发议,说两人都有劲节大志,虽在临歧之际,而眼望青天,心怀今古,岂肯像儿女之临别沾巾呢?情绪悲壮而旷达。末二句以饮酒听歌作结。这首词确实作得非常精彩,《四库提要》说它:“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

张元幹另一首《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词,大概作于绍兴九年(1139)。李纲字伯纪,福建邵武人,他作宰相时,坚持抗战,这时罢官家居。绍兴八年,高宗与金议和,拟向金称臣,李纲上书反对。张元幹同情李纲,作此词相寄。此词的下半阕云:

十年一梦扬州路。

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

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

谩暗涩、铜华尘土。

唤取谪仙平章看,过苕溪、尚许垂纶否。

风浩荡,欲飞举。

词中表示了对李纲的同情以及自己抗金杀敌的壮志,也是非常激昂悲壮。《芦川词》即以这两首《贺新郎》压卷,“盖有深意”(《四库提要》评语)。

此外,张元幹还有不少忧国伤时的壮词,如《石州慢·己酉秋吴兴舟中作》下半阕云:“心折。长庚光怒,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两宫何处,塞垣只隔长江,唾壶空击悲歌缺。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己酉是高宗建炎三年,这一年金兵南侵,国势危急。)又如《水调歌头·追和》下半阕云:“梦中原,挥老泪,遍南州。元龙湖海豪气,百尺卧高楼。短发霜黏两鬓,清夜盆倾一雨,喜听瓦鸣沟。犹有壮心在,付与百川流。”总之,张元幹是南宋初年的一位爱国志士,他坚持抗战,反对投降,愤恨苟且偷安的朝廷君臣,同情孤忠亮节而受到打击的李纲、胡铨等忠义之士,发为词作,表示支持,明知有危险而不顾(他因作词送胡铨而受到除名的处分)。他的词作,慷慨悲凉,是辛稼轩以前爱国壮词的杰出作者。

论张元幹词

张元幹《芦川词》中,除去以上所举出的这些壮词之外,还有另一种作品,如《石州慢》:

寒水依痕,春意渐回,沙际烟阔。

溪梅晴照生香,冷蕊数枝争发。

天涯旧恨,试看几许消魂,长亭门外山重叠。

不尽眼中青,怕黄昏时节。情切。

画楼深闭。想见东风,暗消肌雪。

孤负枕前云雨,尊前花月。

心期切处,更有多少凄凉,殷勤留与归时说。

到得再相逢,恰经年离别。

这是一首怀念旧日情侣之作。又如《兰陵王》(绮霞散)第二段云:“闲愁费消遣。想蛾绿轻晕,鸾鉴新怨。单衣欲试寒犹浅。羞衾凤空展,塞鸿难托,谁问潜宽旧带眼。念人似天远。”又如另一首《兰陵王》(卷珠箔)第三段云:“寂寞。念行乐。甚粉淡衣襟,音断弦索。琼枝璧月春如昨。怅别后华表,那回双鹤。相思除是,向醉里、暂忘却。”也是同样的内容。这一类词,秾丽缠绵,情韵凄美,与上文所举《贺新郎》、《水调歌头》诸篇之豪壮激昂者风格迥异。毛晋《芦川词跋》说:“人称其长于悲愤,及读《花庵》、《草堂》所选,又极妩秀之致,真堪与《片玉》、《白石》并垂不朽。”《四库提要》也同意毛晋之说,称为“知言”。这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词人的思想感情本是丰富的、复杂的,他有忧国伤时的壮怀,可以发为豪放之作;同时他也有绮靡悱恻的柔情,可以写成婉约之篇。如果是一位有高才的词人,他可以同时将这两类作品都写得很好。毛晋看到这一点,是实事求是的。但是晚近论词者有人对此提出异议。胡云翼《宋词选》在评论张元幹词时曾引毛晋《芦川词跋》之言,认为:“这说得不确切。尽管张元幹的词有其婉秀的一面,决不能拉进周邦彦、姜夔一派里去。”(第166页)我觉得这一意见倒是“不确切”的。毛晋之说只是说明张元幹词的风格具有异量之美,并没有要把他“拉进”周、姜这一派中去的意思。《宋词选》的编选者大概心中先有一种很深的成见、一个僵化的公式,就是尊豪放而贬婉约,认为,苏、辛词才是可贵的,而周、姜词则是不可取的,一提到“《片玉》、《白石》”即有鄙视之意,所以才发出这种偏颇之论。其实,评赏文学,应当是“圆照之象,务先博观”。如果“执一隅之解,拟万端之变”,则将是“东向而望,不见西墙”。千年之前,刘勰早已指出这个道理(《文心雕龙·知音》),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论张元幹词

(《四川大学学报》1985年第1期。收入《灵谿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