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达祖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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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史达祖词

警迈清新咏物词。柳昏花暝见精思。

穷愁晚节趋道健,江水苍苍又一时。

建瓴一举收鳌极,犹有平戎报国心。

陪节北行问遗老,风沙乔木动悲吟。

史达祖字邦卿,汴(今河南开封)人,是南宋中期著名词人,著有《梅溪词》。他与张镃、姜夔同时,年辈稍后,张、姜二人都为《梅溪词》作过序。张镃序中称赞史达祖的词说:“盖生之作,辞情俱到,织绡泉底,去尘眼中,妥帖轻圆,特其馀事,至于夺苕艳于春景,起悲音于商素,有瑰奇警迈、清新闲婉之长,而无荡污淫之失,端可以分镳清真,平睨方回,而纷纷三变行辈,几不足比数。”姜夔的序全文失传,《中兴以来绝妙词选》曾征引数句。此书卷七中说:“史邦卿,名达祖,号梅溪,有词百馀首,张功父、姜尧章为序。尧章称其词:‘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可见张、姜二人对《梅溪词》都很推重,评价颇高。所以后人往往将史达祖与姜白石相提并论。彭孙遹说:“南宋白石、竹屋诸公,当以梅溪为第一。”(《金粟词话》)固然褒奖太过;王士禛所谓:“南渡后,梅溪、白石、竹屋、梦窗诸家,极妍尽态,反有秦、李所未到者。”(《花草蒙拾》)倒是有见地之论。

论史达祖词

史达祖这样一位著名词人,他的生平事迹却很湮晦,不但正史无传,即便是南宋后期的杂史笔记中记载他的事迹者也很少,只有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与周济《浩然斋雅谈》记载史为韩侂胄堂吏,韩败,史因而得罪之事。《四朝闻见录》戊集《侂胄、师旦、周筠等本末》条说:“师旦既逐,韩(按,指韩侂胄)为平章,事无决,专倚省吏史邦卿,奉行文字,拟帖撰旨,俱出其手,权炙缙绅,侍从简札至用申呈。时有李其姓者,尝与史游,于史几间大书云:‘危哉邦卿,侍从申呈。’未几致黥云。”《浩然斋雅谈》卷上也说:“史达祖邦卿,开禧堂吏也。当平原(按,指韩侂胄,韩曾封平原郡王)用事时,尽握三省权,一时士大夫无廉耻者皆趋其门,呼为梅溪先生。韩败,达祖亦贬死。”《四朝闻见录》戊集《臣寮雷孝友上言》条又说:“臣闻……苏师旦既逐之后,堂吏史达祖、耿柽、董如璧三名随即用事,言无不行,公受贿赂,共为奸利。伏乞睿断,将三名送大理事根究。”可见史达祖曾为韩侂胄堂吏,受到信任,不免弄权;韩被杀后,史亦受黥刑而被贬谪。后人认为,这是史达祖为人的一个污点。

平心论之,韩侂胄执政时,虽然专横跋扈,但毕竟与秦桧、贾似道等卖国投降者不同。他晚年主张北伐抗金,收复失地,因谋划粗疏,招致失败,而其志可谅。不过,韩侂胄因为排斥宰相赵汝愚,而当时以朱熹为首的道学家多是拥护赵汝愚的,韩于是称道学为“伪学”,兴伪学之禁,打击朱熹等人。理宗以后,道学盛行,于是对韩更深加贬议。至于史达祖呢?他大概出身低微,未能考取进士。他的《满江红·书怀》词说“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不能进入仕途,于是投靠韩侂胄为掾吏。韩侂胄是粗人,需要有一个能够帮他起草文书之士,大概因为赏识史达祖的才能而予以重用,史达祖也不免借以弄权,遂致“士大夫无廉耻者皆趋其门”。韩败,史遂以牵连得罪,这也是不足怪的。不过,史达祖之为人也并非全无足取,他也曾伤痛南宋的偏安,有卫国抗金的想法,表现于词作中。(关于这一点,下文要提到)

后人称赞史达祖词者,往往举其咏物之作。《梅溪词》中咏物之作有十馀首之多,而以《双双燕·咏燕》与《绮罗香·咏春雨》最为出名。我们先看他的《双双燕》词: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

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

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

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

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

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

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

此词上片描写双燕在春天共同筑巢、飞翔,下片继续写双燕向远处飞翔。“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两句,不但写形,而且能传神,故黄昇说:“姜尧章极称其‘柳昏花暝’之句。”(《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七)“应自栖香正稳”以下数句,借古人所说双燕传书的故事,写燕子因栖香而忘记传书,致劳受书人愁损盼望,把意思推开一层,融入闺情,更有馀韵。这首词刻画双燕,确实做到穷形尽相,有瑰奇警迈之长,不愧为咏物词之上品。至于求更深的托喻,则是无有的。有的论者认为,“红楼归晚”四句,有弦外之音,盖史达祖对韩侂胄所作所为的昏暝之事均已看足,有所感觉,故发为慨叹(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释》)。虽可备一说,但总不免有些穿凿太深。

论史达祖词

下边再看史达祖另一首《绮罗香·咏春雨》词: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

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

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

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

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

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

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此词上片描写春雨,以及蝶、燕与人在春雨中之感受,用笔极为细腻;下片推开,从辽阔处写雨景,兼及望远怀人之感,有缠绵婉转之致。“临断岸”二句最为姜白石所称赏(《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七)。此二句有新陈代谢,时光推移,美好事物不能长留之哲理意味。(刘逸生《宋词小札》提出此意)

总观上文所引,史达祖作咏物词时,有正面描写,有侧面衬托,既刻画形象,也摄取神情,且往往结合人的情思,增加更深远的意趣。张炎《词源》卷下说,史邦卿《东风第一枝》咏雪、《双双燕》咏燕,姜白石《齐天乐》咏蟋蟀,“皆全章精粹,所咏瞭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最重要的是“不留滞于物”这一点。作咏物词如果只停留在刻画所咏的对象上,尽管细致,也不过等于高等谜语而已,不能成为好词。

咏物词,北宋已有作者,至南宋而大盛。苏东坡《水龙吟》咏杨花词,虽无托喻,而空灵跌宕,不即不离,真所谓“不留滞于物”者。至于《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下片之咏孤鸿,《贺新郎》(乳燕飞华屋)下片之咏石榴花,均是别有寄托。周邦彦《花犯》(粉墙低)咏梅花,而“纡徐反覆,道尽三年间事,圆美流转如弹丸”。(黄昇评语,见《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南宋时史达祖之前辈词人如姜白石、张镃都作咏物词,二人同作《齐天乐》咏蟋蟀词,刻画工细。姜白石《念奴娇》(闹红一舸)是借咏荷花而追忆旧游,至于《暗香》、《疏影》之咏梅,更是寄托遥深,耐人寻绎。白石其他咏梅、咏荷之词还很多,大概都是借物咏怀。南宋末年,张炎、王沂孙都善于作咏物词,而王沂孙于亡国后所作诸咏物词,如《天香》之咏龙涎香、《眉妩》之咏新月、《水龙吟》之咏落叶、《齐天乐》之咏蝉等,都是有意识地借以寄托其故国之痛、身世之感。总之,凡是好的咏物词必须是咏物而不留滞于物,“不可不似,尤忌刻意求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词苑丛谈》卷一引邹祗谟语)史达祖的咏物词,刻画精工,取形而又取神,并能不留滞于物,有实有虚,虽不一定有所托喻,而亦不失其为佳作也。

史达祖词,除去众所称赞的咏物词之外,还有其他方面的作品值得重视。

《梅溪词》中有几首词,叙写他随使臣出使金国之事,论词者尚很少注意。这几首词是:

《龙吟曲·陪节欲行,留别社友》

《鹧鸪天·卫县道中有怀其人》

《齐天乐·中秋宿真定驿》

《惜黄花·九月七日定兴道中》

按史达祖的政治活动,应当在他为韩侂胄省吏之时。韩侂胄于宁宗庆元元年(1195)执政,开禧三年(1207)十一月被杀,首尾共十三年。史达祖陪节使金,大约在这十三年之中。考《宋史·宁宗纪》,自庆元元年至开禧元年,每年六月,均遣使“贺金主生辰”(只有开禧二年因对金用兵暂停)。史达祖“陪节”北行,大概在这期间。至于是在哪一年,跟随哪一个使臣呢?《四库提要》谓史达祖陪节北行当是“在李壁使金之时(按,在开禧元年),侂胄遣之随行觇国”。这是史达祖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假定史达祖于六月中自南宋京都临安出发,经卫县(今河南濬县西南),中秋宿于真定驿(今河北正定县),时间、路线都是符合情理的。

他的《龙吟曲·陪节欲行,留别社友》词,是他初发临安时所作,词中说:“道人越布单衣,兴高爱学苏门啸。……壮怀无挠。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栏干静,慵登眺。”又说:“今日征夫在道。敢辞劳、风沙短帽。休吟稷穗,休寻乔木,独怜遗老。”可见他也曾是有“壮怀”,因为“神州未复”而懒于登高远望,而这次北行,更会增加故国之思而同情沦陷于金朝统治区的遗老。其馀三首词都是写远客思乡之情,其中《齐天乐·中秋宿真定驿》云:“殊方路永。更分破秋光,尽成悲境。有客踌躇,古庭空自吊孤影。”又云:“忧心耿耿。对风鹊残枝,露蛩荒井。斟酌姮娥,九秋宫殿冷。”殊为激楚苍凉。所谓“风鹊残枝,露蛩荒井”以及“九秋宫殿冷”诸句,隐喻追念北宋的《黍离》之悲。

更有一首值得注意的,就是《满江红·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怀古》,其词云:

缓辔西风,叹三宿、迟迟行客。

桑梓外、锄耰渐入,柳坊花陌。

双阙远腾龙凤影,九门空锁鸳鸾翼。

更无人、擫笛傍宫墙,苔花碧。

天相汉,民怀国。

天厌虏,臣离德。

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

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戎策。

办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

这首词大概是史达祖得罪被贬出京时所作。上片写恋阙之情。下片言民心怀宋厌金,应趁机恢复,“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而自己虽有经世之术,但是现在得罪外贬,已经“不预平戎策”了,言外深致慨叹。由此推测,韩侂胄主张北伐,史达祖是否也曾献过“平戎策”呢?邓廷桢《双砚斋词话》说:“史邦卿为中书省堂吏,事侂胄久。嘉泰间,侂胄亟持恢复之议,邦卿习闻其说,往往托之于词。”这个推论是有道理的。

史达祖生卒年难以确考,现在姑且约略推测一下。张镃为史达祖《梅溪词》作序在“嘉泰岁辛酉”,即是嘉泰元年(1201),这时他年四十九岁。序中称史达祖为“汴人史生邦卿”,又说“余老矣,生须发未白”,可见他的岁数比史大得多。序文又记,史达祖“起谓余曰:‘某自冠时,闻约斋之号,今亦既有年矣。’”则史此时较“冠时”已经“既有年矣”,也必将是二十多岁或已到三十岁左右。假定嘉泰元年(1201)史达祖是三十岁左右,则他的生年约当1170年,也就是孝宗乾道六年左右,他比张镃、姜白石都小十几岁。韩侂胄于开禧三年(1207)十一月被杀,史达祖牵连得罪,大约在三十五岁至四十岁之间,年岁并不老,还可以继续创作。所以《梅溪词》中有一部分是史达祖晚年作品。因为生活环境的剧变,他的晚期作品与以前大不相同。

很显然,下边这一首《满江红·书怀》便是史达祖被贬废后之作:

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

还也费、区区造物,许多心力。

未暇买田清颍尾,尚须索米长安陌。

有当时、黄卷满前头,多惭德。

思往事,嗟儿剧。怜牛后,怀鸡肋。

奈棱棱虎豹,九重关隔。

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直贫相逼。

对黄花、常待不吟诗,诗成癖。

此词写穷愁潦倒情况,颇有自怨自艾之意。史达祖晚期词中还不乏佳作,如《秋霁》:

江水苍苍,望倦柳愁荷,共感秋色。废阁先凉,古帘空碧,雁程最嫌风力。故园信息。爱渠入眼南山碧。念上国。谁是、脍鲈江汉未归客。还又岁晚,瘦骨临风,夜闻秋声,吹动岑寂。露蛩悲、清灯冷屋,翻书愁上鬓毛白。年少俊游浑断得。但可怜处,无奈苒苒魂惊,采香南浦,剪梅烟驿。

这首词写被贬之后的失志悲秋之感,风格遒上,笔力劲健,与他前期作品之以清新闲婉见长者不同。《梅溪词》中还有一些作品,如《八归》、《湘江静》等,从词中情思玩味,似乎都是晚期之作,如《八归》下片云:“须信风流未老,凭持酒、慰此凄凉心目。一鞭南陌,几篙官渡,赖有歌眉舒绿。只匆匆眺远,早觉闲愁挂乔木。应难奈,故人天际,望彻淮山,相思无雁足。”用笔宕折。又如《满江红》(中秋夜潮)词下片云:“光直下,蛟龙穴。声直上,蟾蜍窟。对望中天地,洞然如刷。激气已能驱粉黛,举杯便可吞吴越。待明朝、说似与儿曹,心应折。”虽不一定是晚期作品,但亦颇豪壮可喜。

总之,向来论《梅溪词》者,多是标举其咏物词的摹写精工之作,而对于其晚期词中之苍凉激楚者,注意较少;至于其词中所表现的平戎报国之怀,几乎更少有人提到。这样,对于理解史达祖之为人而评赏其词作,是不能全面的,吾故表而出之。

论史达祖词

若论史达祖在宋词中之地位,他上承周邦彦,又受到同时的前辈词人姜白石的影响,应属于周、姜这一流派。关于这一点,前人多已指出。(戈载《七家词选》说:“予尝谓梅溪乃清真之附庸。”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说:“梅溪全祖清真,高者几于具体而微。”至于以史达祖与姜自石连称者,更是很多的。)上文所引彭孙遹说:“南宋白石、竹屋诸公,当以梅溪为第一。”未免揄扬太过,不切实际。陈廷焯认为“大约南宋词人(按,此专指婉约一派),自以白石、碧山为冠,梅溪次之”(《白雨斋词话》卷二),是比较公允之论。周济论梅溪词,谓其“用笔多涉尖巧”(《介存斋论词杂著》)。大概他只看到梅溪词的一个方面,没有注意到他晚期的作品。

史达祖因为曾做过权臣韩侂胄的堂吏,韩失败后,史亦牵连得罪,遂为后人所诟病,认为其词虽佳而其人无足称。陈廷焯《自雨斋词话》卷五说:“独怪史梅溪之沉郁顿挫,温厚缠绵,似其人气节文章,可以并传不朽;而乃甘做权相堂吏,致与耿柽、董如璧辈并送大理,身败名裂,其才虽佳,其人无足称矣。”(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亦有类似的议论)这段话最足以代表一般读者的看法。但是如果我们细读《梅溪词》,加以探索,便发现史达祖还是有一定的民族思想,在陪节使金北行时,慨叹中原沦陷,同情遗老,也曾献过平戎策,其为人也并非一无足取者。知人论世,贵能掌握全面,只取一节,是容易流于偏差的。

(《四川大学学报》1984年第3期。收入《灵谿词说》)

〖注释〗

《浩然斋雅谈》卷中载史达祖《清明》诗二首,其一云:“一百六朝花雨过,柳梢犹尔病春寒。晋官今日炊烟断,并著新晴看牡丹。”其二云:“宫烛分烟眩晓霞,惊心知又度年华。榆羹杏粥谁能办,自采庭前荠菜花。”可与其《满江红·书怀》词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