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韩愈《柳子厚墓志铭》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1 12:37

读韩愈《柳子厚墓志铭》

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是一篇著名的古典散文。

读韩愈《柳子厚墓志铭》

墓碑、墓表、墓志这一类的文章,是叙述一个死者的生平事迹,刻在石上,或立于墓前,或埋之圹中,它的性质类似传记,但是作碑志的情况又与作传记不同。传记是作者主动撰述的,不一定由于传主子孙的请求,撰成后也不一定立即公开给人看,所以作传记时,可以就作者所知道的据事直书。作碑志则不然。碑志是应死者子孙或亲故的请求而作的,总是要隐恶扬善,甚至于有曲笔,有虚美,不能全根据真实事迹去写。汉蔡邕、唐韩愈都是以善于作碑志出名的。蔡邕曾说,他生平所作墓碑皆有惭德,惟《郭有道碑》无愧色(《后汉书·郭太传》)。韩愈亦曾被人讥讽为“谀墓”(李商隐《樊南文集》卷八《齐鲁二生》)。我们读古人集中碑志之文,必须了解这一点。碑志文中常有假话,而在采用碑志作史料时,尤其应当审慎。

但是韩愈作《柳子厚墓志铭》时,则有一种特殊的情况。韩愈与柳宗元是很好的朋友,柳宗元贬死岭外,身后萧条,幼儿只有四岁,这篇墓志并非由于柳宗元家属的请求,而是韩愈主动作的;同时,柳宗元的政事与文章皆卓然有所树立,韩愈也深知柳氏生平,所以作这篇文章时,用不着一般碑志文的虚辞溢美。但是文中所载,是否都是实录呢?是否都是柳宗元生平的真实描述呢?却又不尽然。原因何在?需要分析。

柳宗元生平的活动,不外政治与文学两端。关于文学方面,韩愈对于柳宗元是知之深,言之当。譬如墓志中说,柳宗元“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贬官之后,“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并且推许他的文章“必传于后”。这些评价都是切当的,并无虚美。但是叙述到柳宗元的政治活动则不然了。柳宗元在政治上是有抱负的,他曾参加王叔文的政治集团,代表中小地主阶层,想改革弊政,裁抑宦官。当顺宗在位的数月之中,王叔文执政,颇有一些好的措施;不久,他们就受到宦官的排挤而失败了,王叔文贬官后赐死,柳宗元等都远贬。韩愈在政治上的思想见解比柳宗元保守而落后,他很反对王叔文,骂他是“小人乘时窃国柄”(《永贞行》),因此,也不同情柳宗元,以柳宗元与王叔文合作为过错。所以他在墓志中叙述柳宗元的政治活动时,对于他的进步思想、改革措施,完全不提,只简单地写了这样几句: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

这几句话很含混。“用事者”是谁?为何得罪?“用事者”得罪,柳宗元为何又要远贬?文中都无交代。这并非是韩愈作文章不清楚,而是他故意要如此写,其中还费过斟酌修改的工夫。据朱熹校《昌黎先生集》考异中曾征引另一种本子是这样的:

贞元十九年,拜监察御史。王叔文、韦执谊用事,拜尚书礼部员外郎,且将大用。遇叔文等败,例出为刺史。

朱熹认为这可能是初稿,后来又更定过。朱熹的推断是对的。韩愈反对王叔文,所以初稿是直书其事,后来大概觉得王叔文在当时一般人的心目中认为是罪有应得的“奸邪”,而作柳宗元墓志时,明说出他与王叔文的密切关系,似乎不妥,所以改为“用事者”而含混过去。柳宗元进步的政治活动被韩愈否定了,事实真相用含混之笔带过去了,这也是曲笔,是不真实的。

碑志既然是传记性质的文章,当然以叙事为主,但是也可以夹叙夹议。《柳子厚墓志铭》就是夹叙夹议的。自“呜呼,士穷乃见节义”至“必有能辨之者”,连发两大段议论,反复感叹,情辞激宕,为全篇精华所在,也是读者所最爱讽诵的。仿佛演戏一样,前面是道白,这里加上一大段优美的歌唱,所以很能动人。后来北宋古文家如欧阳修、王安石等人作碑志时,也常用夹叙夹议的方法。

读韩愈《柳子厚墓志铭》

韩愈又有一篇《柳州罗池庙碑》,是柳州人士纪念柳宗元,修庙祭祀,请韩愈作的碑文。这两篇文章都是叙述柳宗元的事迹,但是墓志综述生平,庙碑只说政绩,互不相犯,并无重复。比较读之,可见作文贵乎各得体宜。

韩愈提倡古文的进步意义,就在于以一种朴素清畅、接近人民语言的新散文替代六朝以来雕琢、排偶、华靡而日趋于贵族化的骈文体。韩愈论文,主张“文从字顺各识职”(《昌黎集》卷三四《南阳樊绍述墓志铭》)。皇甫湜评论韩愈文章的优点,也特别提出“章妥句适”(《皇甫持正文集》卷六《韩文公墓志铭》)。这是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主要的一方面。但是另一方面,因为韩愈好奇,他作文有时矜才使气,故意用些生僻之字(如《曹成王碑》),或者造些艰涩之句(如《唐故监察御史卫府君墓志铭》),以表示不平凡。当时裴度《寄李翱书》已经指出韩文中这一缺点,批评韩愈“磔裂章句,隳废声韵”,“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唐文粹》卷八四)。本来骈文的弊病就在于它违反了自然的语言,而韩愈这种作法也同样地违反了自然的语言。晚唐作古文者,许多人受了韩文中这种影响,形成生僻艰涩之弊。到北宋欧阳修出来,才学习、发扬韩文中“章妥句适”的优点,而又有所创新,树立平易畅达的风格,使古文的发展走上更健康的道路。韩文中既有这种复杂的情况,所以我们读韩文时,应当加以甄别,不可以震于他“文起八代之衰”的高名而一概赞赏。

《柳子厚墓志铭》这篇文章,没有生僻之字与艰涩之句,真是做到了“章妥句适”,初读起来,就使人有一种清爽自然的感觉,而仔细寻绎,却又是经过精练的工夫。兹举文中一段为例: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这一段议论有好几层意思,并且非常曲折,如果其他的人来写,恐怕要费许多笔墨,但是韩愈只用了一百五十多字就把它表达出来。他尽量地将复杂曲折的意思熔炼于一个长句之中,做数层顿折,而又能劲气直达,既精简,又有力。同时,这一段文章的音节也很好,句法长短错落,接近语气的自然,读起来铿锵悦耳。

读了韩愈《柳子厚墓志铭》,我们可以得到两点启发。

首先,作传记性质的文章,应当如实地反映传主的生平,但是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这牵涉到作者的态度与思想。一般墓志文所以不尽真实,是作者态度的问题。作者根据死者子孙或亲故供给的资料,明明知道其中有些夸饰溢美的成分,不是真实情况,但是因为情面关系,还是写进去。韩愈作《柳子厚墓志铭》时,态度是对的,他不需要敷衍情面,而是想据事直书,如实地描述柳宗元的为人。但是作者主观上虽是以公正的态度去写,并不就完全没有问题。由于作者思想水平不同,对于事物的看法也不一样,思想水平低的人,观察事物常有错误,写在文章中也就不可能避免歪曲。韩愈在政治思想上是落后的,他对于柳宗元进步的政治活动不但不能了解,而且还反对,所以他在墓志中写柳宗元的性情风义、文章造诣,都很真实,而写柳宗元的政治活动时,对其进步性质则完全加以抹杀,使我们读毕之后,不能看出柳宗元政治思想与活动的本来面目,这是一个缺点。作传记文如是,作其他体裁的文章也有同样的情况,作者写作的态度与思想水平是很重要的。态度对了,主观意图对了,而思想水平不高,仍然会出问题。今天,我们对于一个作家修养的要求,首先是世界观的改造,也就是思想水平的提高,这是完全必要的。

其次,是关于写作散文的艺术问题。韩愈写散文是很有天才的,在艺术风格上,他曾做过多方面的尝试,有奇崛的,也有平易的。究竟哪一种艺术性高呢?后人的看法不同。有人欣赏韩文的奇崛,于是专学这一种,遂走入生僻艰涩的歧途,如晚唐一些古文家。有人欣赏韩文的平易,如欧阳修,开辟了北宋健康的文风。但是所谓“平易”,并不等于平庸,并非漫不经心,信笔而写,平易朴素乃是由辛苦锤炼得来,古人所谓“绚烂之馀,归于平淡”,所谓“成如容易却艰辛”,都是指的这种境界。现在有的人,一谈到写散文要有艺术性,于是就联想到多用点华丽的辞藻,多用点形容词,或者造些结构不寻常的句子,甚至于很欧化的句子,以为这就提高了文章的艺术。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好的散文应当是运用平淡自然而经过锤炼的语言,以精简的词句表达丰富的内容,生动有力,而又有一种音节之美,使人初看时感觉清爽,细读起来,更有味道。我国古典散文中有许多好作品是能达到这个境界的,韩愈《柳子厚墓志铭》也是其中之一(并不是《韩昌黎集》中所有的文章都达到此境界,理由已详前),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玩味的。

读韩愈《柳子厚墓志铭》

(《四川文学》1961年第9期。收入《冰茧庵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