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道词论与词作述评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1 12:53

陈师道词论与词作述评

陈师道《后山居士文集》卷九有《书旧词后》一文,我读过之后,引起了特别的注意。兹节录其文如下:

余他文未能及人,独于词,自谓不减秦七、黄九;而为乡掾三年,去而复还,又三年矣,而乡妓无欲余之词者。独杜氏子勤恳不已,且云:“所得诗词满箧,家多畜纸笔墨,有暇则学书。”使不如言,其志亦可喜也,乃写以遗之。古语所谓“但解闭门留我处,主人莫问是谁家”者也。元符三年十一月一日后山居士陈师道书。(以上引文,据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宋刊本《后山居士文集》,清赵刻本《后山集》此段文中字句有错误。)

我们都知道,陈师道(字履常,一字无己,号后山)是北宋末的著名诗人,他的诗沉健朴厚,独树一帜,文章也相当好,得到当时古文大家曾巩的知赏和大诗人苏、黄两家的称赞。黄庭坚《答王子飞书》(《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九),劝王子飞去拜访陈师道,对陈作了全面的评介,其言曰:“陈履常正字,天下士也。读书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络脉……其作诗渊源,得老杜句法,今之诗人不能当也。至于作文,深知古人之关键,其论事救首救尾,如常山之蛇,时辈未见其比。”黄文中称道陈的学问、诗、文,独不及其词,可见在黄庭坚心目中,作词并非陈之所长。南宋至明清各家词话中,也很少论及陈师道者。陆游甚至于说:“陈无己诗妙天下,以其馀作词,宜其工矣;顾乃不然,殆未易晓也。”(《渭南文集》卷二八《跋后山居士长短句》)陆游对于陈师道工诗而不工词,提出疑问。胡仔也说:“无己自矜其词如此(按,此谓陈氏自矜其词不减秦七、黄九),今《后山集》不载其小词,世亦无传之者,何也?”(按,据此可知,在南宋初年,陈师道的词流传甚少。本文所引胡氏之言,见其所著《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一。)但是陈师道自己为什么对于他的词这样自负呢?他甚至于认为,他的作品,包括诗在内,都未能及人,惟独词,“不减秦七、黄九”;而且,深以乡妓不肯歌唱他的词为憾事。杜氏子独肯抄录并宝爱他的词,他引为知己,大有空谷足音之感。这是怎么回事呢?

陈师道词论与词作述评

要想深入研究这个问题,我们应当先考察一下陈师道论词的意见。陈氏《后山诗话》中有一段论词的话,常为后人所引用,其言曰:

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

陈师道对于苏子瞻是非常敬佩的,但是独对于苏词提出非议,认为“非本色”。这正可以看出古人的耿直坦白,不因牵就人情世故而隐瞒自己的意见。但是他这个意见是否妥当呢?后人即有提出驳议者。南宋胡仔说:“《后山诗话》谓:‘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余谓后山之言过矣。子瞻佳词最多,其间杰出者,如(举例从略)……凡此十馀词,皆绝去笔墨畦径间,直到古人不到处,直可使人一唱而三叹。若谓以诗为词,是大不然。”(《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六)胡氏之言当然颇有道理,而陈师道所以这样说,大概是从另一角度看问题的。这就需要作进一步的阐释。

长短句的词本是在唐代兴起的一种新的文学体裁,是配合燕乐而歌唱的,最初流传于民间,所谓“胡夷里巷之曲”。中唐以来,有少数文人采用新声,按拍试写。及至晚唐,其风渐盛,在宴会中,文人常写词付歌女演唱以娱宾遣兴。词的内容大多是叙写歌女的容貌才艺以及作者与歌女的相爱相思之情,而相应的形成了婉约幽微的特殊风格。温庭筠词可为代表。经过五代至北宋,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发展。在北宋时,词被视为小道,不能与诗歌、古文分庭抗礼;但是由于它的声情之美及传唱之便为当时朝野人士所爱好,许多名公巨卿都喜作小词。词体正因为兴于民间,出身寒微,所以它能摆脱文以载道、诗以言志的传统,而可以发抒作者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尤其是在封建礼教禁锢下的男女相悦之深情。在北宋初期,当时词人虽然没有在语言文字中明显说出这一点认知,但是在创作实践中却已经表现出来了。譬如晏殊贵为宰相,是政坛领袖,他有一首《木兰花》词“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云云。蒲传正说,此词是作“妇人语”。晏殊之子幾道(叔原)虽然加以辩护,但是赵与时认为,晏殊此词“盖真谓所欢者,叔原之言失之”(赵与时《宾退录》)。又譬如,欧阳修是当代文宗,他的古文与诗歌都是冠冕堂皇,为士林表率,但是他的小词中所表现的情思则完全是另一种,尤其是关于写爱情的,更是真挚而大胆。在我们今天看来,这些小词正是欧阳修内心深处真情的自然流露,这种感情在言志式的诗歌中不便表现,只有在无所禁忌的词体中才能得到表现的机会。欧阳氏这些词作,情感真挚,艺术美妙,比他的诗与古文并无逊色,不愧为一代文宗。但是在当时卫道的风气之下,有些人认为,这些词有损于欧公文以载道的面目,于是要为之辩解。曾慥《乐府雅词序》说:“欧公一代儒宗……乃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今悉删去。”罗泌为欧阳修《近体乐府》作跋语时也说:“今词之浅近者,前辈多谓是刘辉伪作。”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也认为,欧阳词“亦有鄙亵之语厕其中,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也”。这些人的意见,都是主观的猜想,并无客观凭证,可见他们的识见尚远在欧阳修之下,而更不能全面理解欧公之为人。

苏轼以卓异的天才,以诗为词,开拓境界,从一方面看,固然有一新耳目之功,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如果发展过度,则词的幽微婉约、“要眇宜修”(王国维论词语)之特质与传统将会因此动摇。南北宋之交的李清照论词,强调词“别是一家”(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就是针对苏词的消极影响而发的。陈师道论词之见可能与李清照不谋而合。

不过,李清照是卓越的词人,对于词深造自得,她发表这种意见是可以理解的。陈师道以沉健朴厚之诗作擅长,为什么也对于词有这种见解呢?这就需要作进一步的阐释。

后人论陈师道之诗者,大都认为他的诗虽有清纯沉健之长,但是不免枯涩之病。姚范曾认为,陈诗“外貌枯槁,如息夫人绝世,一笑自难”(《昭昧詹言》卷一○引)。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则陈师道似乎没有李商隐式的幽微馨逸的情思。其实也并不尽然。请看下列所引陈师道的《放歌行》二首:

春风永巷闭娉婷,长使青楼误得名。

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著眼未分明。

当年不惜嫁娉婷,抹白施朱作后生。

说与旁人须早计,随宜梳洗莫倾城。

(《四部备要》据赵刻本印《后山集》卷八)

这两首诗风韵婉美,与陈氏其他诗作迥乎不同,以至于引起黄庭坚的诧异。黄氏说:“无己他日作诗,语极高古;至于此篇,则顾影裴回(按,同俳佪),炫耀太甚。”(《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一引《王直方诗话》)由此可见,陈师道内心深处感情中也原有一种“要眇”之思,不过发露得不多而已。正因为这两首诗中含有一种“要眇”之思,所以它很有词意。千年之后,王国维作过一首《虞美人》词,其下片云:“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颜悔?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观堂集林》卷二四,缀林二。)这几句词的意境,岂不是与陈氏《放歌行》有一脉相通之处吗?

陈师道的“要眇”之思,还可以从另一处得到证明。《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引《复斋漫录》云:

晁无咎玉山过彭门,而无己废居里中。无咎出小鬟舞梁州佐酒。无己作《木兰花》云:“娉娉袅袅。芍药梢头红样小。舞袖低垂。心倒郎边客自知。金樽玉酒。劝我花前千万寿。莫莫休休。白发簪花各自羞。”无咎云:“人疑宋开府铁心石肠,及为《梅花赋》,清腴艳发,殆不类其为人。无己清适,虽铁石心肠不至于开府,而此词清腴艳发,过于《梅花赋》矣。”(按,陈廷焯《词则·闲情集》卷一曾选录此词,评云:“后山词亦以情胜,微逊子野沉着,而措语较婉雅。”)

可见陈师道也能作清腴艳发之词,并非总是“如息夫人绝世,一笑自难”者。

大概因为陈师道内心深处亦有一种“要眇”之情,所以他能了解并珍惜词体的特质特美,因此,他对于苏东坡之以诗为词表示不满,担心这样下去将会远离词之特质。陈氏自己作诗之馀,也偶尔填写小词,并且自认为,这些小词是符合词之特质的。但是他的词未能得到当时人的重视,甚至歌妓都不愿唱他的词,所以他在《书旧词后》中发了一段牢骚,大有“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之悲慨。

陈师道词论与词作述评

其实,陈氏《后山词》中的确也不乏佳作。兹举数例如下:

阴阴云日江城晚。小院回廊春已满。

谁教言语似鹂黄,深闭玉笼千万怨。

蓬莱易到人难见。香火无凭空有愿。

不辞歌里断人肠,只怕有肠无处断。

(《木兰花》)

清尊白发。曾是登临年少客。

不似当年。人与黄花两并妍。

来愁去恨。十载相看情不尽。

莫更思量。梦破春回枉断肠。

(《木兰花减字》)

秋声隐地。叶叶无留意。

冰簟流光团扇坠。惊起双栖燕子。

夜堂帘合回廊。风帷吹乱凝香。

卧看一庭明月,晓衾不耐初凉。

(以上第一首)

秋光烛地。帘幕生秋意。

露叶翻风惊鹊坠。暗落青林红子。

微行声断长廊。熏炉衾换生香。

灭烛却延明月,揽衣先怯微凉。

(以上第二首)

(《清平乐二首》)

红上花梢,风传梅信。

青春欲动群芳竞。

林声鸟语带余寒,江光野色开游径。

乍雨还晴,暄寒不定。

重门深院帘帷静。

又还日日唤愁生,到谁准拟风流病。

(《踏莎行》)

陈师道这些词,清婉妍秀,饶有风韵,与其诗之枯寂者迥乎不同,这是陈师道另一种才情的表现,但在当时不易为人所知赏。清末王鹏运对后山词作了高度的评价,其言曰:“词名诗馀,后山词,其诗之馀矣。卷中精警之句,亦复隐秀在神,蕃艳为质,秦七、黄九蔑以加。昔杜少陵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国朝纳兰容若自言其为诗词,‘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而已。笃行如后山,讵漫自矜许者?(按,《渔隐丛话》述师道语,谓于词不减秦七、黄九。)特可为知者道耳。”(《历代词人考略》卷一二。转引自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陈师道在《书旧词后》一文中,深憾世人无知其词者。假使陈氏地下有知,闻王鹏运之言,将有“后世扬子云”之感矣。

不过,我认为,王氏评价陈词,实有溢美之处。所谓“隐秀在神,蕃艳为质,秦七、黄九蔑以加”之语,后山词不足以当之。陈师道虽自谓其词“不减秦七、黄九”,但实际上,陈词比起秦词来,还是有相当的距离。秦观虽出于苏东坡之门,但作词并不走东坡以诗为词的道路,而是远承西蜀南唐之遗风,又能有所创新。他具有幽微馨逸之词心与高妙卓异之词才,其所作充分体现出词之特质与特美,造诣之高,早有定评。冯煦说:“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虽子瞻之明隽,耆卿之幽秀,犹若有瞠乎后者,况其下耶?”(《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夏敬观也说:“少游则纯乎词人之词也。”(《吷庵手校淮海词跋》,转引自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冯、夏两家指出秦观之词是“词心”,是“纯乎词人之词”,尤为洞微之论。词的幽微绵邈、要眇宜修之特美,在秦观词中能充分体现出来。返观陈师道的词,虽有清婉妍秀之长,但是缺乏炫人眼目的灵光与动摇人心的奇气,也就是说,缺乏对读者感发兴起的功效,所以难以与秦词相颉颃。下面我们选录秦观词三首,试与陈词比较,高下自见矣。(请参看《灵谿词说》叶嘉莹《论秦观词》)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

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拈花枝。

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画堂春》)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

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

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减字木兰花》)

漠漠轻寒上小楼。

晓阴无赖似穷秋。

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宝帘闲挂小银钩。

(《浣溪沙》)

陈师道诗名甚盛,后世评论者亦甚多,独于其词,论述者少。至于他自谓“余他文未能及人,独于词,自谓不减秦七、黄九”这几句自负其词的话,更是几乎少有注意到者。我对此略作阐释,说明陈师道才情的另一个方面,尽管这个方面在其作品中表现得并不很多。由此可见,一位著名的古代作家,其才性情思往往是非常复杂的,在其作品中所表现者也往往是各有所偏重的,如果只看到一个方面(尽管这是最主要而明显的方面),往往不能得其全貌。这就要求我们研治中国文学史者运用辩证的观点、方法,对于古代作家进行全面而深入的探索,以期理解其精神世界之全貌。本文所讨论的陈师道自矜其词,以为“不减秦七、黄九”这个问题,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陈师道词论与词作述评

(《四川大学学报》1990年第2期。收入《词学古今谈》)

〖注释〗

《后山集》卷一○《与鲁直书》:“迩来绝不为诗文,然不废书,时作小词以自娱,用以卒岁,毋以为念也。”可见词是陈师道发抒感情的另一种工具。

王灼《碧鸡漫志》卷二有评陈师道词者两条,对陈词颇有微词。其言曰:“陈无己所作数十篇,号曰‘语业’,妙处如其诗,但用意太深,有时僻涩。”又曰:“陈无己作《浣溪沙》曲云:‘暮叶朝花种种陈。三秋作意向诗人。安排云雨要新清。随意且须追去马,轻衫从使著行尘。晚窗谁念一愁新。’本是‘安排云雨要清新’,以末后句‘新’字韵,遂倒作‘新清’,世言无己喜作庄语,其弊生硬,是也。词中暗带‘陈三’、‘念一’两名,亦有时不庄语乎?”王灼所论,即代表当时一种低估陈师道词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