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元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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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汪元量词

汪元量是宋末元初一位异军突起的词人。他的词作,直抒胸臆,感伤时事,其艺术手法与风格,能够不囿于当时词坛的风气而独树一帜。但是汪元量许多独具特色的词篇,多年来却没有受到论词者应有的重视。先从词的选本来看,选汪词者甚少。朱彝尊《词综》未选汪元量词,汪森增补《词综》,选汪词九首(在第三十二卷);陈廷焯《词则》的《放歌集》与《别调集》中各选汪词一首;俞平伯《唐宋词选释》选汪词二首;张璋《历代词萃》选汪词二首;只此而已。此外,近人所编词选中,如朱彊村《宋词三百首》、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梁令娴《艺蘅馆词选》、胡云翼《宋词选》、中国社科院文研所编选的《唐宋词选》以及我国台湾出版的郑骞《词选》诸书,均未选汪词。再从论词的词话来看,清代著名词论家如周济、刘熙载、陈廷焯、谭献、冯煦、况周颐、王国维等,在其所著词话中,都没有提到过汪元量。建国以来,直至1979年,也未见有撰专文论及汪元量词者。(据华东师大中文系编辑《词学研究论文集》“附录”《1949—1979年词学研究论文索引》)现在我们论述汪元量的词作,给他在词史上应有的地位,还是必要的。

汪元量诗词传世者,有汪的友人刘辰翁编选的《湖山类稿》以及清汪森本《湖山类稿》、《湖山外稿》,鲍刻本《湖山类稿》、《水云集》。近人孔凡礼同志辑校的《增订湖山类稿》,根据汪森本,博考有关诸书,辑录校订汪元量词,最为详备,又附录其所撰汪元量《研究资料汇辑》、《事迹纪年》、《著述略考》,搜采广博,考核精审,对于研究汪元量的为人及其诗词,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我撰此短文,即深受孔同志此书之助益。

汪森本《湖山类稿》、《湖山外稿》共收词二十九首,孔凡礼又自《诗渊》等书新辑词二十三首,共五十二首。这是汪元量传世的全部词作。

汪元量的词作与宋元间史事以及他个人的身世密切相关,所以我们必须了解他一生的主要经历。关于汪元量平生事迹,文献资料记载甚少。孔凡礼《汪元量事迹纪年》一文,搜集考订,翔实可信。我即根据此文,略述如下。

汪元量字大有,号水云,钱塘(今杭州)人,生于宋理宗淳祐元年(1241)。在度宗时(1265—1274),汪元量给事宫禁,以善鼓琴侍奉谢太后、王昭仪(清惠)。恭帝赵㬎德祐二年(1276)春,元兵攻陷临安,虏恭帝、太皇太后谢氏、太后全氏以及诸宫妃北去,元量随行。元量在大都(今北京)时,曾多次慰问文天祥于囚所,作《妾薄命》,勉天祥以忠贞大节,又作《拘幽》以下十操,天祥倚歌而和之。天祥集杜诗句成《胡笳十八拍》,与元量共商略之,并为元量《行吟》一卷作跋。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九日,宋丞相文天祥就义,元量作《浮丘道人招魂歌》九首以挽之。其第九首云:“有官有官位丞相,一代儒宗一敬让。家亡国破身飘荡,铁汉生擒今北向。忠肝义胆不可状,要与人间留好样。惜哉斯文天已丧,我作哀章泪悽怆。呜呼九歌兮歌始放,魂招不来默惆怅。”是年,元世祖遣送故宋主赵㬎等赴上都(在今内蒙古正蓝旗东闪电河北岸),至元二十一年(1284),复遣送至居延、天山(居延为古地名,在甘肃居延海附近;天山即祁连山,在甘肃走廊与青海交界处),汪元量、王昭仪均同行。至元二十二年(1285),元量随赵㬎回大都。此时元量盖接受翰林院某种官职。至元二十三年(1286),元世祖遣使代祀岳渎东海,元量被命为使者,行程一万馀里。至元二十五年(1288),元量上书世祖,得以黄冠南归。别大都时,宋旧宫人及燕赵诸公子饯别赋诗。元量南归后,游历今江苏、浙江、江西、湖南、四川等地,会晤诸友。至元三十一年(1294),在杭州西湖畔丰乐桥外筑小楼五间,以为湖山隐处,时年五十四岁。其卒年不可确考,大约在仁宗延祐四年(1317)以后不久,七十七岁之后。

这里需要讨论一下汪元量到大都后曾接受元朝官职的问题。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二一《书宋旧宫人诗词湖山类稿水云集后》云:“汪水云以宋室小臣,国亡北徙,侍三宫于燕邸,从幼主于龙荒,其时大臣如留梦炎辈,当为愧死。后世多以完人目之。然中间亦为元官,且供奉翰林,其诗具在,不必讳也。……水云在元颇为贵显,故得橐留官俸,衣带御香,即黄冠之请,亦非羁旅小臣所能。后世乃以宋遗民称之,与谢翱、方凤等同列,殊为失实。然水云本以琴师出入宫禁,乃倡优卜祝之流,与委质为臣者有别,其仕元亦别有用意,与方、谢诸贤迹异心同,有宋近臣,一人而已。”王氏指出,汪元量曾经仕元,但是他的身份是琴师,是“倡优卜祝之流”,并非正式的朝臣,其仕元亦别有用心,与方、谢诸贤可谓迹异心同。这个论点大体上是对的。孔凡礼同志在其所撰《汪元量事迹纪年》中,对于汪元量仕元之苦衷又做了进一步的阐发。孔文中说:“元量素以淡泊为怀,由于处于特殊之历史环境,特殊之地位,其任元职,有无穷之隐衷在。平心而论,元量以元官为掩护,有便于访慰文天祥于缧绁之中,有便于周旋宋太皇太后谢氏、皇太后全氏、幼主赵㬎、福王赵与芮之间,后者更为元量用心所在。……要之,元量所持之立场,乃爱国主义之具体表现。由于忠宋立场之坚定,故于谢后去世、少主西行、全后为尼之后,即黄冠南归,地老天荒,抱恨于无穷,萧然云水之间,以明心迹于天下。任元官问题,有关元量大节,故为辨之如此。”孔氏之论,更为切合情事。

论汪元量词

汪元量平生作诗甚多,而作词则颇少。根据《增订湖山类稿》所辑录,存诗四百八十首,而词则只有五十二首。他的诗歌中,绝大多数都是反映宋末元初时期的历史现实的。正如刘辰翁《湖山类稿序》所说:“其诗自奉使出疆,三宫去国,凡都人忧悲恨叹无不有。及过河所历皇王帝伯之故都遗迹,凡可喜、可诧、可惊、可痛哭而流涕者,皆收拾于诗。”故当时人即以“诗史”称之(马廷鸾、周方、李钰诸人所撰《书汪水云诗后》);王国维亦说:“南宋帝后北狩后事,宋史不详,惟汪水云《湖山类稿》尚纪一二,足补史乘之阙。”(《书宋旧宫人诗词湖山类稿水云集后》)他的词作虽少,而在伤时感事方面与其诗歌有异曲同工之妙。

下边先选录汪元量自德祐二年春元兵攻陷临安前夕,以及他后来随宋帝、后等北行,“侍三宫于燕邸,从幼主于龙荒”,直到黄冠南归后感伤时事的代表词作,略加诠释赏析,然后再总论其词的艺术特点并加以评价。

一片风流,今夕与谁同乐。

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

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

钱唐依旧,潮生潮落。

万点灯光,羞照舞钿歌箔。

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

昭君泪流,手拈琵琶弦索。

离愁聊寄,画楼哀角。

(《传言玉女·钱唐元夕》)

《增订湖山类稿》“编年”(以后简称“编年”):“词中慨叹‘尘埃漠漠’,当为元兵入杭前夕。题所称‘元夕’,当为德祐二年(1276)之元夕。”按,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元兵大举南下侵宋。次年,恭帝德祐元年(1275),元兵攻取黄、蕲以下沿江诸州,击败贾似道兵十馀万于池州,进陷建康(今南京)、平江(今苏州),势如破竹,临安岌岌可危。所以在德祐二年元夕之时,汪元量预感到国家将亡,于是发出“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钱唐依旧,潮生潮落”的哀叹。“青山如洛”,用唐许浑《金陵怀古》诗:“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句意。言宋室将覆灭,临安亦将如六朝故都金陵,豪华荡尽,惟馀青山耳。虽然是元夕佳节,但并无欢庆心情,而只是感到“万点灯光,羞照舞钿歌箔”,玉梅也消瘦了,弹琵琶的也流泪了(“昭君”借指弹琵琶之女子,也暗示将有北行出塞之灾难),一片凄凉气氛,只好“离愁聊寄,画楼哀角”而已。这首词写得的确是非常凄怨悲凉。正月十五元夕,本来是传统的赏灯佳节,但是在经过沧桑世变的人看来,却最容易触发抚今思昔的悲怆之情。李清照《永遇乐》(落日熔金)词,咏元夕,作于赵宋南渡之初;刘辰翁《永遇乐》(璧月初晴)词,咏元夕,作于南宋灭亡之后;而汪元量这首词则作于南宋将亡之际。这三首元夕词,都可以说是“不无危苦之词,惟以悲哀为主”(庾信《哀江南赋序》语),很能感动人的。

鼓鼙惊破霓裳,海棠亭北多风雨。

歌阑酒罢,玉啼金泣,此行良苦。

驼背模糊,马头匼匝,朝朝暮暮。

自都门燕别,龙艘锦缆,空载得,春归去。

目断东南半壁,怅长淮、已非吾土。

受降城下,草如霜白,凄凉酸楚。

粉阵红围,夜深人静,谁宾谁主。

对渔灯一点,羁愁一搦,谱琴中语。

(《水龙吟·淮河舟中夜闻宫人琴声》)

据“编年”:“《水龙吟》作于至元十三年(1276,即是宋恭帝德祐二年)赴燕途中。”此词开头两句,借用白居易《长恨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句意,以安禄山的叛军攻破长安比喻元兵之攻陷临安,笔势苍莽。以下是写北行途中惨状。“驼背”二句用杜甫《送蔡希曾还陇右》诗“马头金匼匝,驼背锦模糊”句意,写蒙古军容之盛,承上“此行良苦”来。(采用俞平伯说,见其所编选的《唐宋词选释》。)“自都门燕别”数句,慨叹宋朝皇帝后妃被俘北去。换头处笔势宕开,悲叹江淮一带的沦陷。“受降城下”三句,俞平伯谓:“这里借用‘受降’字面,非北方之受降城。但淮上在南宋已是边塞,意固相通。”(《唐宋词选释》)“粉阵红围”以下数句写舟中夜闻宫人弹琴时之悲慨心情。这首词写得极为苍凉沉郁。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

被午夜、漏声催箭,晓光侵阙。

花覆千宫鸾阁外,香浮九鼎龙楼侧。

恨黑风、吹雨湿霓裳,歌声歇。

人去后,书应绝。肠断处,心难说。

更那堪杜宇,满山啼血。

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

有谁知、海上泣婵娟,菱花缺。

(《满江红·和王昭仪韵》)

按,宋宫妃王昭仪名清惠。元兵入临安,俘宋帝后北去,王昭仪亦随行,途经汴京夷山驿,赋《满江红》词(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以寄其身世之感与故国之思。此词传诵当时,文天祥与邓光荐均有和作。我以前所撰《论文天祥词》一文(载《四川大学学报》1985年第3期)已阐论之,兹不复述。汪元量与王昭仪均为亡国之馀,又同随宋帝后北行,其身世之感与故国之恸是相同的,所以见到王昭仪词之后,更容易引起感动,遂作此和词。词中“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二句,不但对偶工整,而且“东汴水”是王昭仪作词之地,“西湖月”则是怀念南宋故都的景物,既切合情事,同时也包含着一种由北宋灭亡直到南宋倾覆的联想的怆痛之情,可谓涵蕴深至。

钱唐江上春潮急,风卷锦帆飞。

不堪回首,离宫别馆,杨柳依依。

蓟门听雨,燕台听雪,寒入宫衣。

娇鬟慵理,香肌瘦损,红泪双垂。

(《人月圆》)

“编年”:“‘蓟门’、‘燕台’云云,此词当作于去上都以前,时在大都。”按,此词上片追忆当年临安陷落,帝后被俘北行时的去国之恨,下片则是叙写到大都后的凄苦情况。

雪霏霏,蓟门冷落人行稀。

人行稀,秦娥渐老,着破宫衣。

强将纤指按金徽,未成曲调心先悲。

心先悲,更无言语。玉筯双垂。

天沉沉,香罗拭泪行穷阴。

行穷阴,左霜右雪,冷气难禁。

几回相忆成孤斟,塞边鼙鼓愁人心。

愁人心,北鱼南雁,望到而今。

水悠悠,长江望断无归舟。

无归舟,欲携斗酒,怕上高楼。

当年出塞拥貂裘,更听马上弹箜篌。

弹箜篌,万般哀怨,一种离愁。

如何说,人生自古多离别。

多离别,年年辜负,海棠时节。

娇娇独坐成愁绝,胡笳吹落关山月。

关山月,春来秋去,几回圆缺。

(《忆秦娥》选四首)

汪元量所作《忆秦娥》共七首,是一组词。“编年”说:“此《忆秦娥》组词七首云及‘行穷阴’,当指赴上都、内地事。词乃回忆口吻,作于自上都、内地归来后。”汪元量这几首词,追写他随从故宋主赵㬎赴上都与居延、天山一带时寒冷枯寂情况以及思念江南故国的心情。这几首词不用典故藻彩,纯以白描出之,亦可谓能以寻常言语度入音律者。情景逼真,极能感人。

莎草被长洲,吴江拍岸流。忆故家、西北高楼。十载客窗憔悴损,搔短鬓,独悲秋。人在塞边头,断鸿书寄不?记当年、一片闲愁。舞罢羽衣尘满面,谁伴我,广寒游。

(《唐多令·吴江中秋》)

“编年”:“吴江在今江苏南部,此词作于南归之后。”按,汪元量于至元十三年(1276)北迁,至元二十五年(1288)南归,居北方十年以上,故有“十载客窗憔悴损”之句。十年远别,又归江南、故国山河,不堪回首,故词中表现出一片凄怨的哀情。

汉家宫阙动高秋,人自伤心水自流,今日晴明独上楼。

恨悠悠,白尽梨园弟子头。

鹧鸪飞上越王台,烧接黄云惨不开,有客新从赵地回。

转堪哀,岩畔古碑空绿苔。

离宫别苑草萋萋,对此如何不泪垂,满槛山川漾落晖。

昔人非,惟有年年秋雁飞。

五陵无树起秋风,千里黄云与断蓬,人物萧条市井空。

思无穷,惟有青山似洛中。

(《忆王孙》选四)

汪元量所作《忆王孙》共九首,是一组词。“编年”谓:“《忆王孙》词九首,中有‘有客新从赵地回’之句,当作于南归之初。”汪元量于南宋覆灭十年之后,又回到江南,看到故宫荒苑,剩水残山,景物犹是,人事已非,他的心情应当是很沉痛的。所以写了这九首《忆王孙》词,以高屋建瓴的眼光,放笔为直干的手法,用简练的词句抒发其抚今慨昔、痛定思痛的哀思。词中借用唐人诗句,如“对此如何不泪垂”(白居易《长恨歌》)、“惟有年年秋雁飞”(李峤《汾阴行》)、“五陵无树起秋风”(杜牧《乐游原》)等等,亦能做到浑融无迹。

金陵故都最好,有朱楼迢递。

嗟倦客、又此凭高,槛外已少佳致。

更落尽梨花,飞尽杨花,春也成憔悴。

问青山,三国英雄,六朝奇伟。

麦甸葵丘,荒台败垒,鹿豕衔枯荠。

正潮打孤城,寂寞斜阳影里。

听楼头、哀笳怨角、未把酒、愁心先醉。

渐夜深,月满秦淮,烟笼寒水。

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灯火渡头市。

慨商女不知兴废,隔江犹唱《庭花》,馀音亹亹。

伤心千古,泪痕如洗。

乌衣巷口青芜路,认依稀、王谢旧邻里。

临春结绮。可怜红粉成灰,萧索白杨风起。

因思畴昔,铁索千寻,谩沉江底。

挥羽扇、障西尘,便好角巾私第。

清谈到底成何事,回首新亭,风景今如此。

楚囚对泣何时已,叹人间、今古真儿戏。

东风岁岁还来,吹入钟山,几重苍翠。

(《莺啼序·重过金陵》)

“编年”:“元量丙子(1276)随三宫赴燕,未过金陵。词中有‘嗟倦客’句,乃南归口吻;此词当作于南归后。”按“编年”之说可信。元量此词是作于南归之后,故词中伤焯南宋之灭亡。词题所谓“重过金陵”者,大概在宋亡之前,元量曾到过金陵,而这次重来,已是国亡之后了。《莺啼序》为词中最长之调。万树谓:“词调最长者为此序,而最难订者亦为此序。”(《词律》卷二○)此调始见于吴文英词集,故后人论此调之韵律者多以吴文英词为准。万树《词律》即只收吴词。徐本立《词律拾遗》卷六补收汪元量此词,并指出其与吴词韵律不合者数处,谓是“另一体”。本文标点此词句逗,即据徐氏《词律拾遗》并参考俞平伯《唐宋词选释》。此词末句“几重苍翠”,“苍”字原缺,后人或补“苍”字,或补“黄”字。孔凡礼编《增订湖山类稿》,此字空缺,作□。《全宋词》补“苍”字,《唐宋词选释》同,今姑从之。

金陵是六朝故都,有许多历史遗迹,所以后人游金陵者,往往凭吊兴亡,引起悲慨。南宋初年,曾有人建议定都金陵,后来虽然选择临安为都城,但是金陵仍为江防重镇。汪元量于南宋覆灭十年之后,重过金陵,撰写此词,借慨叹六朝遗迹以伤感南宋之衰亡。“挥羽扇”至“叹人间今古真儿戏”诸句,“言西氛虽恶,却不设防备。”“虽泛言今古,意以六朝喻南宋,谓南渡政局真如儿戏。”(俞平伯注语)用意尤为沉痛,陈廷焯评此词云:“大声疾呼,风号雨泣。”(《词则·放歌集》卷二)

吴文英《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词,是怀去妾与悲亡妓之作(采刘永济先生说,见其所著《微睇室说词》),情事错综,幽隐凄艳,其意绪不易寻绎。汪元量此词则是:“平铺直叙,而借古伤今,意甚明白,语亦妥贴,此长调之近于赋体者。”(俞平伯评语)吴、汪词作法不同,但是却有一个共同之点,就是正如刘永济先生评吴文英《莺啼序》词所说:“作此调者,非有极丰富之情事,不易充实;非有极矫健之笔力,不能流转。”(《微睇室说词》)吴文英与汪元量二人的《莺啼序》词,都是有“极丰富之情事”与“极矫健之笔力”者,所以都堪称为上品。

馆娃艳骨,见数枝雪里,争开时节。

底事化工,著意阳和暗偷泄。

偏把红膏染质,都点缀、枝头如血。

最好是、院落黄昏,压栏照水清绝。

风韵,自迥别。谩记省故家,玉手曾折。

翠条袅娜,犹学宫装舞残月。

肠断江南倦客,歌未了、琼壶敲缺。

更忍见、吹万点,满庭绛雪。

(《暗香·西湖社友有千叶红梅,照水可爱。问之自来,乃旧内有此种。枝如柳梢,开花繁艳,兵后流落人间。对花泫然承脸而赋。》)

汪元量还有一首《疏影》词,题目是“西湖社友赋红梅,分韵得落字”。大概与《暗香》是同时之作。据孔凡礼《汪元量事迹纪年》,至元二十六年(1289),汪元量在杭州与友人结诗社,“《暗香》、《疏影》皆属诗社中作品”。

《暗香》、《疏影》都是姜夔自度曲,内容是咏梅花,措辞含蓄,托意幽隐。论者认为是慨叹南宋偏安及徽、钦二宋与诸后妃被俘北去,大体得之。汪元量此词则意思明显,题序中说明是咏宋故宫移植出来的红梅,当然是想借宫梅以伤悼亡宋。结处“肠断江南倦客,歌未了,琼壶敲缺。更忍见、吹万点,满庭绛雪”,说明自己见宫梅而感伤故国的悲慨情绪。南宋灭亡之后,许多词人借咏物以哀念故国,成为一时风气。《乐府补题》所辑录的王沂孙、周密、唐珏、张炎等十四人词,分咏龙涎香、白莲、莼、蝉、蟹诸物,论者谓是为杨琏真伽发掘会稽宋高宗等帝后陵墓而作。王沂孙的咏物词尤为杰出,但用意深隐,归趣难求,而汪元量感伤故国的咏物词则是比较明晓,与王沂孙不同。汪氏不是专业词人,词律有时稍疏。此词上片末句“压栏照水清绝”,是六字句,与姜词不合。姜词作“香冷入瑶席”,是五字句。不过,汪词结句“满庭绛雪”,四字句中兼备上、平、去、入四声,即所谓四声句,与姜词结句“几时见得”相合,还是严守词律的。

论汪元量词

现在我们要对汪元量词做一个总评价。

汪元量少时以善鼓琴入侍南宋宫廷,作诗词不多。到度宗逝世,恭帝即位之后,元兵大举南侵,汪元量感觉到亡国之祸迫在旦夕,于是开始创作诗词以发抒其忧国之怀。不久,元兵攻陷临安,俘虏宋帝后北去,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巨变。元量随同北行,“侍三宫于燕邸,从幼主于龙荒”。历尽艰辛,看到南宋亡国后种种惨相,触目惊心,衷怀悲愤,于是写出大量诗词。因为汪元量本来有相当高的文学天才与较深厚的文学素养,加以充实的爱国深情,所以他的诗词遂不乏精彩之作,而能独树一帜,被誉为“诗史”。

专就汪元量的词而论,他是直抒胸臆,自然流露,无意于求工,也不受当时词坛之影响。南宋末年词坛,为姜夔、吴文英所笼罩。当时著名词人中,张炎以清空为主,是宗法姜夔的,周密以丽密见长,是仿效吴文英的,而王沂孙则是兼取姜、吴两家之长的。汪元量似乎与张、周、王诸词人均无来往,其词作也不受他们的影响。在《湖山类稿》及张、周、王诸家词集中,找不到汪元量与他们之间互相往还的痕迹;张炎《词源》中述及南宋末词人,周密《浩然斋雅谈》中记录了不少南宋末以及元初的词人之作,但是两书中均未提到过汪元量。按,周密生于宋理宗绍定五年(1232),张炎生于理宗淳祐八年(1248),王沂孙生年不可确考,大约与张炎相近。汪元量生于理宗淳祐元年(1241),小于周密九岁,大于张炎七岁(王沂孙可以类推)。当1276年元兵入临安时,周密四十五岁,汪元量三十六岁,张炎二十九岁,王沂孙年岁谅亦相近。但是在宋亡之前,汪元量与周、张、王诸人似乎未曾相识。及至元二十五年(1288),汪元量南归,游历江浙,至元三十一年(1294),定居于杭州西湖之畔。这时周、张、王诸人都还健在。周卒于1298年,张卒于1321年之后(吴则虞校辑《山中白云词》附“传记”),至于王沂孙,其卒年不能确考,后人推断,说法不同。据叶嘉莹教授考证,王沂孙卒年当在1306年至1321年之间。(见所著《王沂孙评传》,收入《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续编二。)即使王沂孙卒于1306年,汪元量于至元二十五年南归后三年之中,王沂孙仍在世也。两浙一带,本是周、张、王诸人游居之地,但是汪元量南归之后,往还于此,仍不见与周、张、王诸人交游之迹。

汪元量的词,不多用典故及藻彩,常用比兴而不流于隐晦,着笔疏淡而不失于枯寂。就上文所录《传言玉女》、《水龙吟》、《满江红》、《莺啼序》诸词,可以看出其艺术特色。论其词的风格,与当时人刘辰翁的《须溪词》相近。况周颐曰:“近人论词,或以须溪为别调,非知人之言也。须溪词多真率语,满心而发,不假追琢,有掉臂游行之乐。其词多用中锋,风格遒上,略与稼轩旗鼓相当。”(《餐樱庑词话》,转引自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况氏对于刘辰翁词的评语,如果转用以评汪元量的词,也颇为恰当,盖两人词的风格甚相近也。汪元量约于至元二十七年(1290)访刘辰翁于庐陵(据孔凡礼《汪元量事迹纪年》),两人一见如故,刘为汪之《湖山类稿》作序,情辞真挚,盖两人均抱遗民之痛,怀故国之思,而其作品亦如笙磬之同音也。

论汪元量词

(《四川大学学报》1988年第1期。收入《词学古今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