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先词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1 12:50

论张先词

南唐遗韵传欧晏,柳永新声已擅场。

子野独标清脆格,能于二者作桥梁。

张先字子野,乌程(今浙江吴兴市)人。在北宋词人中,他算不了大家,但是在当时却很出名。他在词中喜用“影”字,颇有警句流传,他也以此自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七引《古今诗话》云:

有客谓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矫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

同书引《后山诗话》也说:“世称颂之,号‘张三影’。”同书引《遯斋闲览》也记载,宋子京尚书访张先,遣将命者说:“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张先从屏后呼曰:“得非‘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耶?”遂出置酒尽欢。盖二人所举皆其警策也。刘攽《中山诗话》也说:“欧阳文忠公见张安陆(按,张先诗集名《安陆集》,故以“张安陆”称张先),迎谓曰:‘好,云破月来花弄影。’”从以上所引诸事看来,张先以其警句“云破月来花弄影”等驰名于当时。

不过,这些警句的流传,虽在当时成为佳话,但并不能完全标志张先词的特长。而张先所以能在北宋词史中赢得一席地位,其原因尚别有所在。这正是本文所拟讨论的。

论张先词

张先生于宋太宗淳化元年(990),卒于神宗元丰元年(1078),年八十九岁,经历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五朝,在宋代词人中最为老寿。(以下叙及张先事迹,均据夏承焘先生《唐宋词人年谱·张子野年谱》。)在这一时期的词坛中,有两种动向,其代表人物分别为晏殊、欧阳修与柳永。晏、欧居高位,负盛名,其词上承南唐遗风,而受冯延巳的影响尤大,尽管在意境的深远方面有所发展,而基本倾向是承前的。柳永则流连坊曲,大作慢词,善用铺叙方法、通俗语言,在词的内容与风格方面均大有拓展,传唱于社会中,下开周邦彦,而苏轼亦受其影响,其基本倾向是创新的。

张先在这两种倾向之间关系如何呢?张先比晏殊大一岁,比欧阳修大十七岁。他与晏殊的关系最为密切。张先于仁宗天圣八年(1030)四十一岁时举进士及第,这年晏殊知礼部贡举,是张先的座主。后来晏殊知永兴军(治所在今西安市),辟张先为通判,曾欣赏其词作,并要张先为其《珠玉集》作序(此文今不传)。欧阳修亦是于天圣八年举进士及第者,是张先的同年,两人亦有往还。在现存文献资料中,不见张先与柳永往还的痕迹,似乎他们二人并无交谊,尽管晁无咎曾说“子野与耆卿齐名”(《能改斋漫录》卷一六)。总之,张先与晏、欧、柳永诸词人的关系虽然亲疏不同,但诸词人的作品传布一时,张先当然是熟悉的,而且要受到其影响的。

晏、欧的词,都是小令,其艺术手法是凝聚浑融,温婉蕴藉;柳永所作,大多数是慢词,其艺术手法是层层铺叙,笔势发越,即便是作小令,也有开拓顿宕之致。晏、欧上承晚唐、五代遗风,而柳永则下开北宋中、后期词坛的新路。张先的词,既不尽同于晏、欧,也不尽同于柳永,而是传统与拓新二者之间转变的桥梁。关于这一特点,陈廷焯有一段话说得最透彻。他说:

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自子野后一千年来,温、韦之风不作矣。益令我思子野不置。

(《白雨斋词话》卷一)

这就是张先词的特长。以下分论之。

张先词之传世者共一百八十四首(据知不足斋本《张子野词》附《补遗》),其中慢词十九首,其馀均为小令。可见张先还是熟习于作小令,而慢词则是新的尝试。

现在先看张先小令的代表作两首: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

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

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青门引》)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螟。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青门引》词写春夜寂静的情怀。《天仙子》词是庆历元年(1041)张子野为秀州通判(即是词题中所谓“嘉禾小倅”。“嘉禾”即是“嘉兴”,秀州治所,“小倅”指通判)时所作,年五十二岁。两词写寂寞生活中伤春惜春的情怀,都是层层叙写。体验时序变迁,观察周围景物,抒写内心感情,都很精致细腻,既无华艳的辞藻,也不用凝练含蓄的笔法,这是与温、韦、晏、欧不同的。周济谓“子野清出处、生脆处,味极隽永”(《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刘熙载说“张子野始创瘦劲之体”,与宋祁“虽以佳句互相称美,其实趣尚不同”(《艺概》卷四),大概就是指此类词而言。这也是一种创新,不过,还没有像柳永走得那么远,所以陈廷焯评《青门引》词云:“耆卿而后,声调渐变,子野犹存古意。”(《词则·大雅集》卷二)

张先的小令还有不少精彩之作。他善于用平易通俗的语言,叙写深沉婉曲的情思,别致隽永,是其所长。如《八宝装》云:“锦屏罗幌初睡起。花阴转,重门闭。正不寒不暖,和风细雨,困人天气。此时无限伤春意。凭谁诉,厌厌地。这浅情薄幸,千山万水,也须来里。”又如《千秋岁》下片云:“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方未白凝残月。”又如《醉垂鞭》下片云:“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末二句暗用李白诗句“云想衣裳”的比喻,以乱山之云衬托女子的衣裳,设想奇,用笔横,故周济评为“横绝”(《宋四家词选》)。陈廷焯评此词云:“蓄势在一结,风流壮丽。”(《词则·别调集》卷一)

张先的小令虽然有以上所说的优点,但他缺乏晏殊、欧阳修词中那种深远浑厚而含有人生哲理的境界,而这种境界是从政治抱负与生活经历中体会酝酿出来的,它能在读者中产生启发感动的作用。所以李清照说张先“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周济也说张先“只是偏才,无大起落”(《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都是指出张先词在这方面的缺陷。

论张先词

下边再看张先的慢词:

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绣被掩馀寒,画幕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谢池春慢·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

这是张先的一首名作,在当时“传唱几遍”(《历代诗馀》卷一一四引《古今词话》)。《绿窗新话》卷上引《古今词话》:“张子野往玉仙观,中路逢谢媚卿,初未相识,但两相闻名。子野才韵既高,谢亦秀色出世,一见慕悦,目色相授,张领其意,缓辔久之而去。因作《谢池春慢》,以叙一时之遇。”这就是此词的本事。词的上片写玉仙观中景物,幽静明丽,是一个很美的地方,与下片叙写逢谢媚卿的幽美情景可以相得益彰。下片先写谢媚卿的美貌,笔致细腻,结处发抒爱慕而难以相偶的怨情,深婉蕴藉。此词虽是慢词,但是其作法与柳永的层层铺叙、纵放笔势者不同,而仍是常用提炼含蕴之法,所以夏敬观评此词说:“长调中纯用小令作法,别具一种风味,晏小山亦如此。”又说:“子野词,凝重古拙,有唐、五代遗音,慢词亦多用小令作法,在北宋诸家中,可云独树一帜。比之于书,乃钟繇之体也。”(均见夏氏手批《张子野词》,转引自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夏氏谓张先“慢词亦多用小令作法”,可谓一语中的。小令作法的特点是凝聚蕴藉,而慢词作法的特点则是铺叙开展。张先上承唐、五代遗风,熟习于作小令,而试作新体慢词时,不免仍带有小令作法的特点,这是很自然的。钟繇的书法正是由隶变楷的过渡,他的楷书中常带有隶书的笔意,所以夏氏用它比张先的慢词。至于陈廷焯所谓“古意”者,大概亦是指唐、五代、宋初词人之作多是伫兴而就,天机自然,无有后来作慢词者人巧安排之迹。张先虽作慢词,犹存小令蕴藉之致,故称其“气格却近古”也。

再看张子野另一首慢词:

溪山别意,烟树去程,日落采苹春晚。

欲上征鞍,更掩翠帘相眄。

惜弯弯浅黛长长眼。

奈画阁欢游,也学狂花乱絮轻散。

水影横池馆。

对静夜无人,月高云远。

一晌凝思,两袖泪痕还满。

恨私书、又逐东风断。

纵西北层楼万尺,望重城那见。

(《卜算子慢》)

这是一首离别之后的怀人之词。开头三句写离别时的景色。“欲上征鞍”句是张先自述将要离去。“更掩翠帘相眄”句是说情侣在楼上掩帘相望,有无限依恋之情。“惜弯弯”句是张先自述临别时犹对情侣的爱念。“奈画阁”二句用重笔慨叹离别。下片“水影横池馆”三句,用凌空荡漾之笔,叙写自己孤居独处寂寞凄凉的情景。“一晌凝思”句以下至篇末写相思之切。这首词层层铺叙,下片一气回旋,笔势宕折,与《谢池春慢》的作法不同,在张先慢词中是笔势较为纵放的。

总之,在张先一生的数十年中,正是词坛中从唐、五代遗音(晏、欧属于此派)转向柳永新声的变化时期,而张先词中却透露出这种变化之迹,形成了他的生新隽永的风格,所以他虽然不是大家,而在词史中仍占有一席地位。

至于张先与苏轼的关系,这里也略说一下。张先比苏轼大四十六岁,他与苏轼相交在熙宁五、六、七年(1072—1074)苏轼任杭州通判时。(苏轼《东坡集》卷三五《祭张子野文》:“我官于杭,始获拥篲。欢欣忘年,脱略苛细。”)当时张先已经八十馀岁,词作已经成熟;而苏轼早岁工于诗文,作词则年代较晚,其开始作词在熙宁五年(据朱彊村《东坡乐府编年》),所以苏词许多佳作的撰成都在张先卒后,张先是不会见到的。苏轼题张先词集云:“子野诗笔老妙(《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七引苏轼此语作“子野诗笔老健”),歌词乃其馀波耳。”(侯文燦刻十名家词本《安陆集》)可见苏轼对于张先的词并不很重视。

论张先词

(《文学遗产》1986年第3期。收入《灵谿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