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品与人品,再论晏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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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品与人品

——再论晏幾道

1982年6月,我写了一篇《论晏幾道词》(先发表于《四川大学学报》1982年第3期,后来收入《灵谿词说》中),论其词兼及其为人。后来,与我合撰《灵谿词说》的叶嘉莹教授于1983年8月又写了一篇《论晏幾道词在词史中之地位》一文(亦是先发表于《四川大学学报》1983年第4期,后收入《灵谿词说》),对晏词进行了更深入的剖析。文中将晏幾道词与《花间集》及李煜、晏殊、秦观诸家词作了比较衡量,认为,晏词虽然辞句妍美,情事动人,能引起读者之爱好,但在意境方面缺少感发力量,不能兴起深远之体悟与联想。此文对于我很有启迪之益。不过,从词品与人品这个角度来看,对于晏幾道还有可以进一步探索讨论的,所以我又写此文。

现在我们先讨论晏幾道的为人。晏幾道字叔原,宰相晏殊之幼子,生活在北宋中后期,与苏东坡同时。在中国古代士人中,晏幾道之为人是很特殊的。古所谓“士”,就是今天所说的知识分子。士成为一个独立的阶层,开始于春秋末期。当时孔子开私人讲学之风,以官府之学的《诗》、《书》、礼、乐传授弟子。孔子是没落的贵族,他的弟子们出身也各自不同,总起来说,他们形成一个士的阶层。他们本身,非官,非农,非工,非商,其出路主要是求仕,求仕不得则教书(孔子即如此)。秦汉以后的士承继这个传统,都是要“学而优则仕”。不过,士之求官,又分上下两等层次。上焉者,有政治抱负,想济世安邦,建立功业,则必须取得政治地位才能施展,如北宋之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等是也。下焉者,即是为的作官之后,便于以权谋私,享受富贵,如北宋人所谓,中状元即“一生吃着不尽”,某个官僚所说:“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这一类人数量相当多,皆卑鄙不足道,而祸国殃民者亦往往出于其中。

词品与人品,再论晏幾道

如果结合到晏幾道来看,怎么样呢?他也是士,但是他不想求官。因为从上一等层次来说,他没有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可能他自觉无此才能。从下一等层次来说,他也不贪图荣华富贵。他是宰相之子,本来就生长于荣华富贵的家庭之中,不必外求;晚年家境衰落,“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黄庭坚《小山词序》),他又是能安贫的。所以他平生淡于宦情。

宋代士人求官,主要是通过科举,即是考取进士。晏幾道既然不想作官,所以他未尝应科举考试。(以他的才学,如果应考,肯定是中第的。)但是他是宰相之子,又不能作一个大梁布衣,所以他还是要接受官职。宋代有一种门荫制度,凡是大官的儿子,都可以任子授官。晏幾道大概是以门荫入仕的,曾作过几任小官,如监颍昌许田镇、通判乾宁军、开封府推官等。(据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二晏年谱》、陈尚君《晏幾道生平零考》,载《中华文史论丛》1988年第1期。)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云:“叔原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城。赐第。不践权贵之门。”可见他对于作官是并不热心的,所以未到退休年龄(古制,七十致仕)即致仕了。

晏幾道之沉沦下僚,是他自己甘心情愿的,并非受到排挤。相反,如果他想在仕途中飞黄腾达,倒是很容易的。他父亲晏殊居高位作宰相多年,身殁之后,其门生故吏仍多在朝掌权者,他们怀念旧恩,都想提拔这位故相的郎君晏幾道。但是晏幾道禀性孤介,是不能应付官场的。黄庭坚为晏幾道《小山词》所作序中说:“晏叔原,临淄公之暮子也。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摹,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诸公虽称赏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这就是晏幾道的特操。

有一个故事,也可以说明晏幾道是如何天真任性,不善于敷衍官场。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一九载一事云:

晏叔原,临淄公晚子,监颍昌府许田镇,手写自作长短句,上府帅韩少师。少师报书:“得新词盈卷,盖才有馀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馀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一监镇官敢以杯酒间自作长短句示本道大帅,以大帅之严,犹尽门生忠于郎君之意。在叔原为甚豪,在韩公为甚德也。

夏著《二晏年谱》考定此事在元丰五年(1082)。“韩少师”即韩维,韩维从晏殊游甚久,故自称“门下老吏”。晏幾道以监镇小吏居然敢将平日所作的“侧艳”之词上于本道长官,无怪乎蒙“才有馀而德不足”之规诫。但是以晏幾道“不受世之轻重”之态度,当然也不会介意于此的。

晏幾道厌恶官场贵人之心情,甚至于达到偏激的程度。夏著《二晏年谱》引《砚北杂志》载邵泽民云:“元祐中,叔原以长短句行。苏子瞻因鲁直欲见之,则谢曰:‘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夏承焘先生谓此事盖在元祐初年苏轼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之时。当时苏轼以学问文章负天下重名,许多士人愿交而不能得,但是晏幾道却因为苏轼位居翰林学士的要职,而拒绝与他相识。

因为晏幾道的个性,所以他平生交游范围很窄。根据文献考察所得,与晏幾道相知最深者只有两人,即是黄庭坚与郑侠。黄、郑二人都是沉沦下僚者。

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以后简称《黄集》)中有涉及晏幾道者数事,可以考见晏之为人,夏先生所撰《二晏年谱》偶未检及。《黄集》卷二三《王力道墓志铭》谓力道之兄将葬其弟时,谋曰:“知吾弟者莫若吾友临川晏叔原幾道、豫章黄鲁直庭坚,将属叔原序其文,而属鲁直铭其墓。”黄撰王力道墓志今存集中,而晏撰王力道文集序已失传。《黄集》卷二五《书吴无至笔》谓:“有吴无至者,豪士晏叔原之酒客。二十年时,余尝与之饮,饮间言士大夫能否,似酒侠也。今乃持笔刀卖笔于市。问其居,乃在晏丞相园东,作无心散卓,大小皆可人意。”文中称晏幾道为“豪士”,说明其为人纵驰不羁,而其酒客吴无至,虽是一个笔工,居然能臧否士大夫,也颇有侠气,故黄庭坚以“酒侠”称之。《山谷外集诗注》卷七有《次韵答叔原会寂照房呈稚川》、《同王稚川晏叔原会寂照房》、《次韵叔原会寂照房得照字》数诗,可见黄庭坚常与晏幾道作诗唱和,可惜文中所提到的晏所作诸诗均不传。黄诗中有“晏子与人交,风义盛激昂”之句,可见晏幾道是笃于风义的人。最值得注意的是,黄庭坚为晏幾道的词所作的《小山词序》(《黄集》作《小山集序》,见卷一六)中论及晏幾道之为人曰:

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

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

曰:“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乃共以为然。

黄庭坚这一段话,举出晏幾道的四“痴”,似贬而实褒,能点出晏为人的特点,不愧为知己之言。

晏幾道与郑侠之交谊,不是以文章相知赏,而是政治观点的契合。郑侠字介夫,福州福清人,少时受知于王安石。他中进士后,为光州法曹参军。熙宁七年(1074),郑侠秩满入都。因为他在外地作官时,目击新法之弊,到京后,数次上书于王安石,言新法之为民害者。王安石不听。后来郑侠受职监安上门,绘《流民图》,并具疏陈新法之弊,上奏于神宗。神宗很受感动,遂命废止一部分新法。新党吕惠卿等大怒,对郑侠进行迫害,并穷治其平日往还厚善者,晏幾道也受到株连。赵令畴《侯鲭录》卷四记其事云:

熙宁中,郑侠上书事作,下狱,悉治平时所往还厚善者,晏幾道叔原皆在其中。侠家搜得叔原与侠诗云:“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能几时?”裕陵(按,指宋神宗)称之,即令释出。

从这件事看来,晏幾道平时与郑侠往还厚善,并曾作诗相赠。晏幾道这首绝句诗是对新党权贵的讽刺。他用托喻之法,说新旧两党之争如同在场上比赛筑球。(筑球是宋代流行的一种球艺竞技比赛,参加者分两队以争胜负。《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等书均有记载。)他自己是“支颐”旁观者,并不介入。后二句是说新党贵人也不过是春风过客而已,他们之“主张繁华”(按,“张”读去声,“主张”即主管之意,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四引此诗作“主管繁花能几时”),亦就是当权执政,能有多久呢?恐怕很快就会消逝了。晏幾道虽不介入政治,但是关心政治,他冷眼旁观,认为新法执行不善,对新党权贵也深为不满。这点与郑侠的观点是一致的,所以他们成为很好的朋友。晏幾道受到株连之后,幸而神宗是明白的,还称赞他的诗,开释了他。郑侠终于被免职,编管汀州。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七郑侠《西塘集》条所载,吕惠卿之陷害郑侠,还有深一层的用意:“由吕惠卿欲倾王安石,而侠与安国(按,安国是安石之弟)游从厚善,遂起狱并陷之。”原来吕惠卿还有借此倾陷王安国以株连王安石的阴毒之计。王安石缺乏知人之明,最初非常信任吕惠卿,加以奖拔,使居高位,后来吕惠卿向神宗进谗言,欲取王安石而代之。王安石知道后,晚年痛恨吕惠卿,然已晚矣。所以陈振孙又说:“安石亲惠卿而疏侠,岂惟误国,亦以危身,后之君子,可以鉴矣。”

晏幾道《小山词》中之内容无有涉及政治者,但是他仅仅流传的六首诗中,则多有政治内容。《与郑侠》一首,上文已说明了。另一首《观画目送飞雁手提白鱼》诗云:“眼看飞雁手携鱼,似是当年绮季徒。仰羡知几避矰缴,俯嗟贪饵失江湖。人间感绪闻诗语,尘外高踪见画图。三叹绘毫精写意,慕冥伤涸两踌蹰。”从这首诗中,也可以看出晏幾道对官场中营谋私利、争逐倾陷的鄙视与恐惧。他虽不介入政治,但是对于当时的政治是能透视到其深处的。这是晏幾道为人的另一方面。

词品与人品,再论晏幾道

晏幾道虽然厌恶官场,不肯一傍贵人之门,但是他终究是宰相之贵公子,又绝不能像陶渊明那样,隐居田园,与素心人共晨夕,他仍然得居住在繁华浩穰、争名夺利的汴京之中。那么,他向何处寻找一片干净土以躲避嚣尘呢?晏幾道终于找到了一片干净土。他有两位友人:沈廉叔、陈君龙。二人事迹不详,大概都是家境宽裕而又不乐仕宦,居住汴京,“大隐隐于朝市”者。沈、陈二人家中有几个歌女,名曰:莲、鸿、苹、云。晏幾道常在沈、陈家中饮酒听歌。莲、鸿、苹、云这几名妙龄歌女,聪明有才艺,能弹、能唱、能舞,又都是天真淳朴,没有沾染流俗的名利思想。晏幾道觉得与她们在一起盘桓,心情清静悠闲,胜于在官场中敷衍贵人。晏幾道的许多词就是在这个环境中作出来的,而且作出后,付诸歌女歌唱。他自撰的《小山词序》(晏自称其词集为“补亡”)中说得很清楚。其文云:

“补亡”一编,补乐府之亡也。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馀,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窃以谓,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遗,第于今无传尔。故今所制,通以“补亡”名之。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按。此处“而”字是句末语助词,同“尔”。)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自尔邮传滋多,积有窜易。七月己巳,为高平公缀辑成编。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抚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晏幾道传世之文只有这一篇,而且写得很好,故全录之。这篇文中说明,他作词的环境是在沈廉叔、陈君龙家,听莲、鸿、苹、云诸歌女“品清讴娱客”时所作,每得一解,即付歌唱,“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而其内容则是,“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最后写到,陈君龙疾废,沈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后来为高平公(按,指范纯仁,据夏承焘《二晏年谱》)缀辑成编。最后一段感叹说:“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抚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全文着墨不多,而意境凄美,极能动人。我每读《小山词》,玩味其中情事,很容易联想到《红楼梦》所描述的贾宝玉在大观园中与晴雯、芳官诸少女相周旋的情况;而晏幾道的《小山词序》亦仿佛曹雪芹写《红楼梦》在开卷时追忆往事的凄凉心情。我这样说,读者或不至于认为是拟于不伦乎?

如上文所述,《小山词》的内容是狭窄的,但是感情是真挚的,因为晏幾道对于这些天真的妙龄歌女,既无须说官场的敷衍话,也不必有文士的门面话,可以称心而言,自然流露。下边我们举几首词为例: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薮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蝶恋花》)

欲论心,先掩泪。

零落去年风味。

闲卧处,不言时。

愁多只自知。

到情深,俱是怨。

惟有梦中相见。

犹似旧,奈人禁。

偎人说寸心。

(《更漏子》)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

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者番同。

(《少年游》)

秋来更觉销魂苦,小字还稀。

坐想行思。怎得相看似旧时。

南楼把手凭肩处,风月应如。

别后除非。梦里时时得见伊。

(《采桑子》)

这类作品还很多,不胜枚举。陈师道曾说,陶渊明不是作诗,是“写胸中之妙”。我们也可以说,晏幾道不是作词,是写胸中的真情。

这里有一个应当考虑的问题。晏幾道自视甚高,他是“文章翰墨,自立规摹,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黄庭坚《小山词序》)。他对于流俗毁誉是不在乎的,不过,他也总是要求得知音的。莲、鸿、苹、云这些歌女是与他相处得来的,也是他填词的对象。他的清词丽句经她们歌唱,声情相发,一定很能动人。所以千载以下的毛晋,在读《小山词》时还说,“恨不能起莲、鸿、苹、云,按红牙板唱一过”(《宋六十名家词》本《小山词跋》),表现了歆羡之情。不过,这些歌女文化素养不高,她们纵然也懂得一些晏词的清词丽句,但对于其中的深意高境,未必真能领会,成为晏的知音。而晏作词描绘这些歌女时,也有融入自己的襟怀而加以理想化之处。这是读《小山词》时应当注意的。兹举晏幾道最为人传诵的一首《临江仙》词,加以评析。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首词是怀念小苹的,俞平伯先生《唐宋词选释》对于这首词的意蕴及其中灵活运化古人诗句的“错杂融会”之妙,都做了详细的阐说,读者可以参看。我这里所要说的,就是此词意境之高处。起二句是写作者当前的寂寥情况。楼台帘幕是昔时与小苹一起饮酒听歌之地,现在人去楼空,是酒醒梦后了。两句造境甚高,故康有为评为“华严境界”(《艺蘅馆词选》)。下面写回忆,又分两层。“去年春恨”三句“是较近一层的回忆”;“记得”以下直至篇末,“是更远的回忆”。(均本俞氏说)这两层都是追想,并非当前实境,但却写得形象鲜明幽美,这叫做“虚者实之”。写初见小苹时,不直接写其容貌如何美丽,心思如何聪明,而是由“两重心字罗衣”的服饰衬托其美丽,由“琵琶弦上说相思”的动作衬托其才艺与灵慧。这都是艺术手法高妙之处。末二句怀念小苹,但也不直说,而是用借喻之法,将小苹比作天上的“彩云”。当时明月曾照过彩云,现在明月仍在,而彩云不见了,表现出无限怅惘之情。这首词造境幽美,用笔空灵,“楼台”、“帘幕”、“落花”、“微雨”、“罗衣”、“琵琶”、“明月”、“彩云”等一系列幽美的事物景象,错综配合,或实或虚,如同闪光的五色琉璃,炫人眼目,将小苹衬托得如在仙境。这里边是否渗入了晏幾道自己的襟怀意境呢?我们读《红楼梦》书中贾宝玉祭晴雯的《芙蓉诔》,每感觉到,其中对于晴雯的描述,是贾宝玉将晴雯理想化了;那么,晏幾道这首《临江仙》词,是否也将小苹理想化了呢?这是读晏幾道词时值得探讨的一个问题。

晏幾道作词既然是自抒性情,所以他无意于联络声气,在当时词坛上争一日之短长。当时著名词人如苏轼、黄庭坚、秦观等,除黄庭坚外,晏幾道与苏、秦二人都无往还。(苏轼曾愿与晏幾道相交,晏拒之,已见上文。)自北宋中期柳永提倡慢词之后,作慢词之风盛行,苏轼、秦观都喜作慢词,稍后周邦彦更是在慢词上大显身手。但是晏幾道却不大理会这个新风气,在《小山词》二百馀首中,慢词不到十首,而且他作慢词仍是用作小令的手法(据夏敬观说)。北宋徽宗以来,周邦彦、贺铸作词,渐喜雕饰,善于融化唐人诗句,以增文采,而晏幾道词则多是白描,接近口语。所有这一切,都足以说明,晏幾道作词时,是独行其是,超乎当时风气之外的。

关于当时或后世人对晏词的评论,我们也可以略加疏释。同时人黄庭坚在其所作《小山词序》中评晏词云:“乃独嬉弄于乐府之馀,而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这几句话是中肯的。清人冯煦评晏词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宋六十一家词选序言》)王国维提出不同的看法,认为,“余谓此惟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馀,但稍胜方回耳。”(《人间词话》)冯、王两家之说不同,我们如何判断呢?叶嘉莹教授在其所撰《论晏幾道在词史中之地位》一文中说:

晏幾道与秦观之词只是在外表上有一些相同之处,但他们在襟怀志意方面却并不相同。冯煦将二人并称,便是因为只见其外表之同者,而未见其内含之异者。……而王国维不同意冯氏之说,便因为王氏之评词,一向并不只重在辞句之外表,而更重在词中内含之意境。……而就此点言之,则淮海词之淡语有味、浅语有致之处,便远非小山所能及了。

按叶氏之分析,深细中肯。晏词内容之深度广度不及秦词,这与二人之志趣经历有关。秦观出身于一般士大夫家庭,少有用世之志,在取科第与求官职两方面,都经历坎坷,晚年遭受党祸,贬死岭南。他对于政治、社会,经验丰富,认识深刻,故其词不仅妍美,而且有时凄厉沉郁,感怆深至。晏幾道则不然,他以贵公子而只作过几任小官,生活平稳,没有经历过政治风波,所以也不会有秦词中那种沉郁感怆之作。不过,在他“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这方面,也还是能做到“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的。所以他的名句如“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都能得到理学家程颐的欣赏。(见《邵氏闻见后录》卷一九)

古今人评论晏词之语尚多,这里不再枚举。南宋末陈振孙有几句话,却能由晏词而联系其为人。他在其所著《直斋书录解题》卷二一《小山集》条说:“晏幾道叔原撰。……其为人虽纵驰不羁,而不求苟进,尚气磊落,未可贬也。”陈氏提出晏幾道为人的特点,是磊落不羁,淡于荣利,由论词而联系到他的为人,即是说明词品与人品之关系,可谓洞微之论。

总之,晏幾道之为人,大概是有一种优越感的,而这种优越感之形成,与他的家庭环境、学问才华有密切关系。晏幾道之父晏殊,既是朝中宰相,又是文坛领袖。晏幾道是晏殊的晚子,自幼生长在这样一个荣华富贵、风流文采的家庭之中。因为有高度的文化教养,所以他不至于成为纨绔子弟;又因为生于宰相家中,所以他也不同于有才华的寒士。他不自觉地养成一种在政治与文章两方面的优越感,而形成其特立独行的品格。一般人所羡慕的荣华富贵,他不必羡慕,因为他是在其中长大的;一般人所羡慕的高官显宦,他也不重视,因为他见过的高官显宦太多了,许多是他父亲的门生故吏,又加以他禀性恬淡,更是视官爵如敝屣。由于他“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所以“文章翰墨,自立规摹,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在学术文章方面他也有优越感,甚至于像苏轼这种文章巨公,他都不愿与之往还。这样,晏幾道就非常孤寂了,几乎很少有能和他谈得来的。黄庭坚《小山词序》中说:“(晏幾道)持论甚高,未尝以沽世。余尝怪而问焉。曰:‘我槃跚勃嘿,犹获罪于诸公,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这说明晏幾道落落寡合的苦衷。所以晏幾道只好与莲、鸿、苹、云这些歌女相处。因为她们都是天真的少女,既无显宦的官气,也无文士的骄气,晏幾道对她们的态度也就可以平易自然,无须心中存有优越感,而且她们的清歌妙舞,还可以使晏幾道得到精神上的安慰。所以晏幾道为她们写出许多好词来,发抒了其真挚的感情。但是晏幾道内心深处终究会感觉到,这些歌女也并非是自己真正的知音,于是在写词时,不免又将自己的理想境界融汇进去,在流露真挚感情的同时,又蕴含着一种孤介高超的意趣,与其他词人的同类作品不同。词品之高由于人品之高,这是我读晏幾道《小山词》时的一点体会。

词品与人品,再论晏幾道

(《四川大学学报》1990年第3期。收入《词学古今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