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贴近童心的自我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3 10:38

朱自清的《春》是文学性很强的散文。从表面上看,这篇文章先写春天的一般景色,接着分别从几个方面去描写。第一,是春天的草;第二,是春天的树;第三,是春天的风;第四,是春天的雨;第五,综合起来赞美春天的美好。一般说,这种分门别类的写法是不容易讨好的,平铺直叙、罗列现象,有写成流水账的危险。但是,朱自清这篇文章却没有平铺直叙的感觉。

《春》:贴近童心的自我

原因是什么呢?

表面上他是在分门别类地写春天的景象,实际上其中渗透着一种属于他的对春天的美好感情。而这种感情又不是直接讲出来的,而是包含在他对春天景色(草、树、风、雨)的感受中的。

一般人对春天没有这么丰富的感受,他写的是他自己的感情。这是一种经过提升的感情。平常的感情没有这么精致,也没有这么美好。这是一种有意诗化了的感情。主要表现就是对春天带来的一切变化,即使是看来习以为常的、不起眼的,都寄托一种美好的情感。草绿了、花开了、风吹着、雨下着,平时由于习惯,人们往往视而不觉、感而不知、知而不新。但是,朱自清却把它们表现得新鲜、可爱、美好,叫人欢欣,令人惊喜。

就说草绿了吧。这是一种人人都见过的景象,也许还感到过喜悦。有了这样一闪而过的,而且是确确实实的感觉,能不能写成文章呢?不能。因为这种感觉还不够美好、不够精彩,也不够有特点。而朱自清在我们感觉不到精彩的地方,却体验到了一种精彩。文章第一句就与众不同: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春天有一种急迫期待的感情。为什么期待?因为在他看来,春天的一切都分外地美。这种美的感觉,又不是直接说出来的,而是通过微妙的感觉传达出来的。在我们眼里,草很快长起来了,但是在他笔下,草是“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的。这个“偷偷地”是一个关键词,表现的不仅仅是草一下子冒出来,而且是一种突然的发现,没有注意,一下子就长出来了。这三个字里透露出一种无言的喜悦,喜悦春天来了,同时喜悦自己的喜悦。

朱自清的这种感情,当然是他自己的,但并不一定是他写文章当时的。文章写在1933年,他已经三十开外了,有些话似乎并不像而立之年的人写的。文章写到望着满眼的绿草,喜悦的心态是这样的:

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

有许多活动不像是步入中年之人的,有点像是儿童的,如“打两个滚儿”“捉几回迷藏”,都是孩子们的事。这里的喜悦是调皮的、活泼的、天真的、淘气的。

不是说为文的成功之道在于贴近自我吗?那么朱自清这样不是远离自我了吗?但是,读着这样的文字时,读者并不觉得虚伪,恰恰相反,这些地方仍然比较精彩。这里有儿童的趣味。这种趣味,虽然不是朱自清当时的趣味,但却是朱自清想象中孩子气的激动,孩子气的欢欣。这里也许有朱自清儿童时代的记忆,甚至包括他阅读儿童文学作品的时候,激起的对童心的向往。贴近自我,并不一定是贴近现时的自我,也可以是贴近儿童时代的自我。不一定是已形成的自我,也可以是想象中,应该是这样的自我。自我是丰富、复杂、立体、深邃的,一篇文章并不能贴近其全部。所谓文如其人的说法,可能是把问题简单化了。一篇文章只能是对自我某个方面的探索或是尝试性表达,可以是当时的,或者是曾经的,或者是现实的追求,或者是理想的怀念等。

在《春》里朱自清所表现的自我,和在《背影》里的显然是不尽相同的。在《背影》里那个先是自以为是,后来又真诚忏悔的儿子是年轻的,但在这里,变得幼小了、天真了。这显然是朱自清的虚拟,用自己想象中儿童纯洁的眼睛、天真的感觉来感受春天。

对于童心、童真、童趣的怀念和想象,也是朱自清自我的一部分。这个部分,不在朱自清日常的自我表面,而是在他心灵深处的自我。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被调动出来。

文章对春天树的描写,有许多动人的话语,都是表现着这种特别的感觉: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开花像“赶趟儿”似的。花下蜜蜂嗡嗡地“闹”着,这些话语都有一种孩子气的感觉渗透其间。这种热闹、开心的感觉,成人也是有的,但成人没有这么单纯,对于春天的经验也多了,不像孩子那么“少见多喜”,不太可能为这么简单的事情而激动。在表达这种单纯的欢欣时,连句子结构都是简单平行的,不太讲究句法、语气的错综,在许多地方流露出孩子气的语调:

野花遍地是:杂样儿,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

在形容野花的时候,不追求用丰富的形容词,而是尽可能用比较简单的形容,“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是词汇不够吗?朱自清在必要的时候,很会用排比的形容的(如《荷塘月色》),这里则是为了表现儿童的知识和经验的有限。“像眼睛,像星星”,不是太俗套了吗?显然他是不想超越儿童感觉的限度,特别是“还眨呀眨的”,是儿童口气的模仿。

下面写春天的风、春天的雨,仍然是以美化、诗化为目标。

写到春天的风,突然来了一句古典诗歌“吹面不寒杨柳风”,又把春风比喻为母亲的手,这些也还和孩子的感觉和经验有密切的联系。但是到了下面:

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味儿,还有各种花的香,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

花香“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这就明显超出了儿童的感觉和口气,显露出朱自清作为文学家的气质和趣味来了。类似的还有“鸟儿将窠巢安在繁花嫩叶当中”“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朱自清很有分寸感,把带有成人文化趣味的话语和儿童话语不着痕迹地结合起来了,好些句子中两种趣味水乳交融,分不清是成人的,还是儿童的:“牛背上牧童的短笛,这时候也成天在嘹亮地响。”这是很诗意的,可能出自“牧童遥指杏花村”,也可能出自“短笛无腔信口吹”,这都是古典的诗意,但是相当浅白,和儿童的感觉是可能交融的。

《春》:贴近童心的自我

事实上朱自清在这里用了一些技巧,用得读者根本感觉不到,这可能是最好的技巧。例如,朱自清在这一段先用了一些触觉的字眼,春风“像母亲的手抚摸着”;后来又转化为嗅觉,“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味儿”,“花香”在空气里“酝酿”;再接着转向了听觉,鸟儿的歌唱,流水“应和”,牧笛“嘹亮”。这一切综合起来,构成了多种感觉的交响。

不过,朱自清似乎并不留连这种技巧,只是点到为止,他最拿手的还是视觉意象,到了下面一段,他就又回到视觉世界中来了。写到雨时,儿童的视觉趣味仍然很活跃:“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在儿童式的短句中,成人话语、古典的诗情画意悄悄地渗透进来:“(雨)密密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这明显是古典的诗情画意,但从文字到意境,并不太古奥,完全在儿童的认知“格局”可以“同化”的边缘上,因而创造了一种老少咸宜的境界:

树叶子却绿得发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

这个“逼”字肯定是苦心经营的结果,不是孩子能自然流露出来的,但是这个字又很口语,用在这里,一点没有刻画的痕迹。

接下去写到了傍晚,特别点明上灯以后,出现了“一片和平安静的夜”,并且为之提供了一幅静默的图景:

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在乡下,小路上,石桥边,撑起伞慢慢走着的人,还有地里工作的农夫,披着蓑,戴着笠。他们的草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

读到这里,可能绝大多数读者觉得很自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但细心体会一下,可能会发现,这一幅诗意图景的特点,和前面春天的图景有所不同,前面是眼花缭乱的、热闹的景象,而这里却刻意强调它的静默。这是生活本身如此,还是作家别有匠心?我以为,这是朱自清刻意为之。

在本文开头说过,《春》的章法有一点危险性:分门别类的写法,是不容易讨好的,有平铺直叙、罗列现象、写成流水账的危险。因为这样容易单调,缺乏内在的丰富和变化。如果真是这样,朱自清这篇散文就不可能经得起历史的考验。

可能是意识到了单调的危险性,朱自清在行文中,一方面以一种孩子气的单纯贯穿全文,另一方面,又在努力求内在的变化。其一为前文所说,从视觉意象到触觉、味觉和听觉的转换。其二则是在大幅度的动态的、热闹的景象之后,提供一幅静默的图画,与之形成对比,预防可能产生的单调之感。应该说,这一笔是比较到家的。

到了文章的最后几个小节,朱自清似乎又恢复到开头的境界中去,又热闹起来了。天上的风筝,地上的孩子,城里乡下,家家户户,老老小小,都写到了,用的都是蜻蜓点水式的句子,这是为什么?可能是作者觉得,这是一篇为他编撰的中学语文课本而写的文章,不能太长,应该结束了,在结束的时候,应该点一下主题,这个主题不应该停留在文人的诗情画意之中,而应该有一点积极的、健康的精神。于是,不管大人孩子,都一个个精神抖擞,充满了希望。但是,把主题这样直接说出来,毕竟是概念,缺乏感觉。于是朱自清就用形象的表述把全文概括起来: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应该说,这是符合全文的整体形象的,也符合朱自清许多写风景、写季节的散文的风格。20世纪70年代,身在香港中文大学的余光中曾经指出,朱自清好用“女性拟人格”的修辞,应该说,这是中肯的。

本来文章到了这里,应该结束了,朱自清又加了一句:

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样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上前去。

这很明显,是为了给孩子们更积极的、更昂扬的精神引导。这种苦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作为文章的点题句,却可能脱离了文章整体。因为在这篇文章中,读者感受得最深刻的,大都是优雅的、天真的、孩子气的单纯,而不是什么“健壮的青年”“铁一样的胳膊和腰脚”。

《春》:贴近童心的自我

对这最后一句应该如何评价,可以讨论,也许有助于把同学们从被动的接受状态中解放出来。事实上,朱自清的这篇散文,局限性不仅仅是这一点,我们一下子可能感觉不到,读了林斤澜的《春风》,才可能有更深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