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敦儒-负荷着时代创伤的灵魂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1 17:50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鸬鸪天·西都作》)

“清都”是什么所在?据《列子·周穆王》载:“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其是天帝居住的地方,那么,“清都”不就是天国京城吗?“山水郎”是什么官职?稽诸古籍,历代王朝都没有这样的职官设置。顾名思义,大概是天国里管山管水的天帝侍从官吧。天庭等级森严,在天帝面前直呼为“我”,不难想象,天帝既然分付给“我”以“疏狂”的秉性,当然会被破格恩准可以放任无羁。你看,只要我不惮烦难地递上“奏章”,天帝就会不厌其烦地批给我“证券”;我既可享有呼风唤雨的自由权,白云朗月也得听从我任意驱遣!

我只要有了创作灵感,马上奋笔疾书,挥洒下诗行万首;如果来了酒兴,随时邀请二三好友,准会淋漓兴会,一饮千杯……在诗酒生涯中消遣自我生活时空,无拘无束,自得其乐,还用得着拿正眼去看一下那些烜赫一时的王侯权贵吗?什么帝王宫殿,王侯甲第,什么天宫玉宇、瑶台仙阙都懒得一顾;在我的故乡洛阳有鸥鹭为盟、麋鹿为侣,还有“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梅花为伴,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悠游烟云泉石之间,倦了,还可以醉卧花丛哩!

读者也许感到奇怪:诗章中这个“我”,是何许人也?在宇宙空间居然享有如此高的自由度,不但行为举止超凡脱俗,连他的诗章也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翻遍古今中外的诗歌史,从来没有哪一位诗人有这样的能耐,他是名登仙箓的神俦侠侣,还是一尘不染的世外超人?

朱敦儒-负荷着时代创伤的灵魂

他究竟是谁呢?

原来他就是两宋之间的词人朱敦儒。

你看他,不但高蹈出世,还真的有几分仙风道骨哩——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好事近·渔父词》)

在达官贵人前,可以摇头晃脑,旁若无人;在世俗生活中,可以无羁无绊,超尘拔俗。只要来了兴趣,不管什么时候,喝它个酩酊醉,睡它个自然醒……

闲饮酒,醉吟诗,以红尘为畏途,视富贵如敝屣,徜徉于林泉山水间,“蝉蜕尘嚣之中,自致寰区之外”(《后汉书·逸民列传》)。宋人黄昇曾这样称许他:“天资旷远,有神仙风致!”(《花庵词选》)

《宋史·文苑传》还讲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靖康年间,宋钦宗召他到京师想授给他学官,他坚辞不就,还说:“麋鹿之性,自乐闲旷,爵禄非所愿也。”竟拂衣而去。不但做官没有兴趣,连皇帝也不给面子,不染红尘,竟至于此!

这就耐人寻味了:

文学常识告诉我们,任何作家不管选择怎样的创作道路,都要受制于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也一定要伴随着时代脉搏的跳动而歌唱。鲁迅也深刻地指出:“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现在而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这样的人,实在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要做这样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那样。”(《南腔北调集·论第三种人》)既然没有任何史料证明,朱敦儒觅得了“世外桃源”,那么,在现实生活中,他又为什么会如此超脱呢?

这就使我们不得不认真审视朱敦儒其人和他的行藏出处——

朱敦儒,字希真,号岩壑,洛阳(今属河南)人。洛阳是北宋王朝的西京,虽然不像杭州,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自然胜景,可是它有“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市井丰饶,是很繁华,够热闹的。朱敦儒早期主要是生活在徽宗朝,日子过得十分滋润。他在南渡之后,曾经这样回忆早期的洛阳生活:

故国当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马长楸。对葱葱佳气,赤县神州。好景何曾虚过,胜友是处相留。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断狂游……(《雨中花·岭南作》)

早年在洛阳日子过得惬意极了:不是在城西郊上林苑打打猎,就是在官道上长楸树边跑跑马,冬夜可以在洛川赏雪,春日可以在洛浦观花……

只要是美景良辰,从来没有白白地错过,处处因为有诗朋酒侣的热情款待,到哪儿不可以驻足流连呢?

一个骏马貂裘、风流倜傥的青年公子纵情游乐的图景活脱脱呈现在读者眼前。

朱敦儒-负荷着时代创伤的灵魂

还有一首词是他在战乱后避难淮阴的时候回忆早期的洛阳生活的:

当年五陵下,结客占春游。红缨翠带,谈笑跋马水西头。落日经过桃叶,不管插花归去,小袖挽人留。换酒春壶碧,脱帽醉青楼……(《水调歌头·淮阴作》)

有时候,邀约几位少年豪侠,翠带红缨,在水西纵马驰骋,该是何等潇洒;当黄昏日暮,途经青楼酒肆,又有“小袖”相留,温柔乡里,好不风流;还有时,在秦楼楚馆,开怀畅饮,直至酒酣耳热,脱帽露顶,你说该是多么快活!

在洛阳的时候,既不用操劳生计,又没有什么烦心事,更不用受官场约束,过着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日子,教他怎能不快乐得忘乎所以,飘飘然若仙呢?

怎奈韶光不驻,好景难留,瞬息之间,风云突变!

靖康二年(1127),汴京沦陷,徽钦被掳,北宋灭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亡家破,亲人离散。从此,他告别了骏马貂裘,消失了青楼小袖,随着逃难的人流,来到岭南,过着寄人篱下的屈辱生活:

胡尘卷地,南走炎荒,曳裾强学应刘。空漫说,螭蟠龙卧,谁取封侯?塞雁年年北去,蛮江日日西流……(《雨中花·岭南作》)

金兵南下,诗人被迫逃难南荒。不得不像东汉末年依附曹氏的应玚、应璩兄弟与刘桢一样,寄食权门,过着仰人鼻息的屈辱生活。纵然胸怀南阳卧龙的才具,又到哪儿去建树封侯的功业呢?仰视云天,塞雁是自由的,年年春天可以向北飞去;俯瞰大地,蛮江是自由的,可以不舍昼夜向西奔流。可自己呢,却丧失了行动的自由,有家归不得!

他只有发出心底的悲鸣:

如今憔悴,天涯何处可销忧?(《水调歌头·淮阴作》)

去国离乡,天涯漂泊,形容憔悴不堪,到哪儿去倾诉满怀愁苦呢?

他想到回归无望,倍觉晚境凄凉:

此生老矣,除非春梦重到东周!(《雨中花·岭南作》)

如今年华老大,两鬓堆霜,除了在梦境中,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曾经作为东周的王城洛阳呢?

这突然降临的灾难就像一柄双刃剑,既给诗人带来无尽的痛苦,也唤起诗人灵魂的觉醒: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水龙吟》)

敌寇如此猖獗,抗敌救国的英雄在哪里呢?回头一想,妖氛未扫的原因,并不是没有英雄,而是朝廷上那些把持政权的投降派们,对抗金将领竭尽排挤打击之能事,使他们请缨无路,报国无门,纵然有诸葛亮的智慧与谋略,也只能使羽扇蒙尘。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他愤极难平,悲慨不已:

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水龙吟》)

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相见欢》)

北国沦丧,光复何期?诗人只有一腔愁绪、两眶热泪!

顾炎武有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严峻的现实惊醒了诗人,当国家正处于危急存亡之秋,作为一个有良知、有爱国心的读书人,怎么能置身度外?绍兴三年(1133),他决心参政。经人推荐,补右迪功郎,绍兴五年(1135),因受到高宗赏识,赐同进士出身,授秘书省正字,不久,升任兵部郎中,并负责管理两浙东路的司法和刑狱。无疑,他之所以告别“自乐闲旷”的山林生活而踏上仕途,当然是想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为国家尽绵薄之力。哪知朝廷被投降派把持大权,自己人微言轻,根本左右不了局势。眼见无能为力,他只好“上疏乞归”。拿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递上一份辞呈,解印归田了。

据宋人周必大《二老堂诗话》说,朱敦儒晚年隐居嘉禾(今浙江绍兴一带),因为他的诗词冠绝当时而享誉朝野,奸相秦桧想请他教儿子秦熹(伯阳)做诗,先是封朱敦儒的儿子做删定官,继而又任命朱敦儒为鸿胪少卿,无非是管管朝堂上朝贺庆吊之类的赞导事宜,相当于今天的礼宾司仪。从东晋到宋朝,这样的官职,或置或省,可有可无,秦桧无非是为了收买他罢了。为这件事,当时四川人武衡就写了一首诗嘲讽他:

少室山人久挂冠,不知何事到长安。

如今纵插梅花醉,未必王侯着眼看。

是啊,早年曾高蹈自许:“几曾着眼看侯王”,如今却依附奸佞;“未必王侯着眼看”,当年曾经鄙薄王侯,今天却遭王侯鄙薄。导致这样极不光彩的循环,真是天大的讽刺!当时,也有好心人为他开脱,说他是老来怜爱儿子,怕触怒秦桧,儿子会遭到远方窜逐,他这也是出于情不得已。连高宗也持同情和理解态度,说:“朕用明橐荐,以隐逸命官,置在馆阁。岂有始恬退而晚奔竞耶?”是啊,哪有早年恬退不仕,晚年反而趋赴官场呢?可是,你毕竟接受了秦桧的任命,这就构成了事实,又能怨谁呢,谁教你稀里糊涂地上了贼船呢?值得庆幸的是,没几天,秦桧就翘了辫子,一命呜呼了,朱敦儒自然被罢职而归。

从朱敦儒的行藏出处看来,他真的陷进了一种颠倒的人生怪圈:隐居—出仕—罢官—归隐。本来自己无意于官场,到头来还是因为进入官场而遭人讥讽。他除了自怨自艾,只有自嗟自叹:

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临江仙》)

颠倒的人生简直是一场梦幻,俨若白云苍狗,既斯须变化,又虚幻无凭,这使我们看到遭逢乱世的诗人在人生崎岖路上艰难跋涉的身影,一个负荷时代创伤的苦苦挣扎的灵魂!

朱敦儒-负荷着时代创伤的灵魂

现实生活的打击,思想情感的碰撞,终于使他看破红尘:

信取虚空无一物,个中著甚商量,风头紧后白云忙。风元无去处,云自没行藏。莫听古人闲话语,终归失马亡羊。自家肠肚自端详。一齐都打碎,放出大圆光。(《临江仙》)

既然大千世界是空无与虚幻,那么,一切是非功过又有什么值得计较(商量)呢?这不像一阵大风吹来,白云好像奔跑得很热闹,其实,风和云能有什么变化,还不是原地不动!也不要听信古人的闲言碎语,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什么“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说穿了,马还不是跑掉了,羊不也丢掉了吗?自家的事还是自家说了算吧。

“一齐都打碎,放出大圆光。”看来诗人一心想皈依佛门,到释子教义中去寻求精神的解脱!

据《宋诗纪事》引《澄怀录》说,朱敦儒绍兴十九年(1149)离开朝廷之后,长期居住在嘉禾。有一天,陆游邀几个朋友去看望他。见他室内有琴、筑、阮咸之类的乐器,房檐间有珍奇的禽鸟,屋子里竹篮和瓦缶内还装满了各种腌制的果脯。客人来了,可以尽情品尝。看来他的小日子过得还是顶滋润的。

他的山村田园生活也是够娴静舒适的:

一个小园儿,两三亩地。花竹随宜旋装缀。槿篱茅舍,便有山家风味。等闲池上饮,林间醉。都为自家,胸中无事,风景争来趁游戏。称心如意,剩活人间几岁。洞天谁道在尘寰外。(《盛皇思》)

诗人为我们信笔勾画一幅萧闲散淡的山居小景。

摆脱尘嚣,无忧无虑,悠游林泉之间,或醒或醉,投身大自然怀抱之中,自得其乐,谁能说洞天福地的神仙世界在人寰之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