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人生自是有情痴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1 17:36

如果说贾宝玉的形象是小说家曹雪芹精心塑造的艺术典型,那么,北宋词人晏几道则是现实生活中的“这一个”。

——当代学者缪钺持如是观。

晏几道-人生自是有情痴

其观点的依据:

贾宝玉出自世代簪缨之族,却粪土富贵、敝屣尊荣,不但不结交权贵,还要骂他们是“禄蠹”,是“官场的蛀虫”;晏几道是当朝宰相晏殊的小儿子,生长在富贵之家,却仕途连蹇,耿介恬淡,自甘贫贱,“不能一傍贵人之门”(黄庭坚《小山词序》)。贾宝玉整天只是在姐妹行中厮混,晏几道宁可跟歌儿舞女们打交道。要是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是欧阳修对人性的演绎;看来,晏几道真的像贾宝玉那样,天生一个情痴情种。

可是,细细一比较,晏几道与贾宝玉还是有些微差别:

贾宝玉的生活环境是自家的大观园,身边的女孩子也是富贵家族的小姐,是同一阶层的人物;晏几道却是常常活动在友人沈廉叔、陈君龙家里,结识的是他们家的歌女。他经常提到的莲、鸿、蘋、云几位歌女,尽管天真纯朴、多才多艺,毕竟是依附于贵族,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晏几道不但不歧视他们,而且打心眼里尊重他们,视她们为红颜知己。这样看来,在摒除世俗偏见的思想层面上,晏几道比贾宝玉尤胜一筹;贾宝玉固然是一个有才华的公子哥儿,可毕竟在姐妹行中舞文弄墨;晏几道在北宋词坛却遐迩知名,称得上是一位写情词的高手。

还是读读晏几道的几首情词吧——

小蘋离去快一年了,让我们听听诗人是怎么诉说那最折磨人的无尽的思念: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

人们不是说,一醉可以解千愁么?其实呢,酒精只能麻醉你的神经,又何尝真的能缓解你心灵的痛苦?多少回醉酒之后,当大梦初回,宿酲未解,见到的不还是楼台依然“高锁”,帘幕仍旧“低垂”?出现在眼帘前的哪一次不是人去楼空的凄凉景象?斯情斯景,只能枨触起昔日欢游的记忆,留给人的还不是刻骨铭心的思念和历久弥新的伤痛?

怎能忘,那还是去年的春天,小蘋去后,自己一个人失魂落魄地伫立在寂寞的庭院里。徘徊四顾,落红阵阵,细雨霏微,风景不殊,怎奈伊人已杳!紫燕无知,尚且双飞双止,人本多情,却孑然独立。春色恼人,情怀何托呢?

有人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一联,是五代人翁宏《春残》中的诗句,用在这里,意境浑融、情韵兼美,俨如从诗人胸臆间自然流出。这一诗坛好句固然给读者以含咀不尽的审美享受;可是,朋友,你又是否想过,当它再次从诗人笔端倾泻的时候,饱蘸着诗人多少心灵的苦汁呢?

还记得,第一次跟小蘋见面的时候,她穿着一件贴身的轻薄绸衣,上面绣着双重“心”字图案,是暗喻早结夙缘、两心相悦;还是表示久慕诗名、两心相印?服饰文化昭示着一个人的艺术素养和生活情趣,小蘋这种独特的服饰,不但显示出妩媚多情、风姿绰约,更透出一种高雅脱俗、卓尔不群。再听听她的琵琶弹奏吧,仿佛琵琶弦上飞扬出的不是优美的旋律,而是流淌出弹奏者的心曲,是一位绝代佳人在诉说内心深处的相思与爱慕;公子本自多情,又怎能不为之心旌摇荡,一见倾心?

这时候,她翘首蓝天。依稀记得,那次酒阑歌罢,已是夜深人静,天上一轮明月也像今天这么明亮。小蘋穿着“心”字罗衣,俨如一朵美丽的彩云,飘然归去!

相见日久,相知日深,相爱日笃,谁不想地久天长,长相厮守?又谁知如此匆匆诀别?如今风光如昨,明月依然,可是人各天涯,不通消息,教诗人怎能不苦苦思念,撩拨得愁思如炽呢?

小莲更是诗人最心仪、最眷恋的歌女,诗人为她写过好多词。如《鹧鸪天》(手拈香笺忆小莲)、《愁倚阑令》(浑似阿莲双枕畔,画屏中)、《破阵子》(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等。诗人最欣赏的还是她的“狂”态。看来,“狂”是诗人特别喜爱的生活情态。诗人自己就常常以“狂”自许:在词作《鹧鸪天》里曾写过“天将离恨恼疏狂”;在《泛清波摘遍》时还写过“尽有狂情斗春早”;在《阮郎归》里也写过“殷勤理旧狂”。也许,只有“狂”最能张扬他“磊隗权奇,疏于顾忌”(黄庭坚《小山词序》)的个性。夏承焘在编写《唐宋词人年谱》,在写到《二晏年谱》的时候,讲述了这么一则故事,正可以印证他孤傲疏狂的性格:

哲宗元祐年间,晏几道在词坛就颇有名气,大词人苏轼想见见他。照理说,论年龄,苏轼要比晏几道大1岁;论社会地位,苏轼已是国家重臣;论词学成就,苏轼经历过黄州高峰写作期,已成为词坛巨擘,比晏几道名声响得多。显然,苏轼主动造访,并不是对他有所求,只不过是出于爱才心切。苏轼也听说过晏几道性格孤傲,所以特地委托黄庭坚从中疏通。黄庭坚既是晏几道过从甚密的好友,又给晏几道的词作结集写过序。同时,他又是苏门四学士之一,是苏轼的得意门生。无疑,黄庭坚是最合适的人选。哪知,晏几道根本不买账,不但公然拒绝了他,还冷冷地甩出这么一句话:“现在朝廷上的大官,一大半都是当年我老爸的学生,如果我想巴结的话,不是早该下手吗?”

有人说,当东坡豪放体震撼北宋词坛的时候,无论是少游体,还是美成体,无不或多或少地受到东坡体潜移默化的影响,唯独小晏体明显分流,始终沉浸于悲凉世务、醉梦情怀,很可能是这种疏狂孤傲的个性使然吧。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个性,才能达到小晏体的别一种高度,成为诗人中的“这一个”。

晏几道-人生自是有情痴

还是收回旁逸斜出的笔锋,读读他写给小莲的这首词吧:

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旧时家近章台住,尽日东风吹柳絮。生憎繁杏绿阴时,正碍粉墙偷眼觑。(《木兰花》)

小莲真算“狂”得可以,诗人从三个层面来分写她的“狂”态:

(一)表达情感时的“狂”态。她能歌善舞,却不工于心计,更不懂得用甜言蜜语来讨对方的欢心,那炽热狂放的情感,简直就像钿筝雁柱十三弦上迸发的激情洋溢的音符,在情感的风暴中裸露赤忱肝胆,倾泻爱意柔情。这种火辣辣的真诚情感不是更使人感动吗?

(二)平常生活中的“狂”态。每当她宿酒初醒,晕霞渐散,金钗斜坠、眉黛消残的时候,正是残月西沉、即将归去的时候,那不假修饰、不拘常格的自然“狂”态,你不觉更加妖娆妩媚、别有风情?

(三)追求爱情时的“狂”态。家近章台,暗示歌女身份;柳絮轻扬,寄寓飘零身世。她为什么不喜欢繁杏成丛、绿荫满树?还不是因为影响了视线,妨碍她在粉墙后对心上人偷眼看吗?不伪装矫饰,不忸怩作态,率性自然,直来直去,这种追求爱情的“狂”态不是更真诚可爱吗?

从三个侧面把小莲天真烂漫的情态描画得呼之欲出!诗人对小莲的倾心相爱弥漫于字里行间。

生活就像春梦秋云,瞬息变幻!没多久,“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两位好友,病的病,死的死;两家歌女也随之风流云散!

到哪儿去寻找她们的消息?诗人想,还是等她们的来信吧——

却待短书来破恨,应迟。还是凉生玉枕时。(《南乡子》)

哪怕是三言两语,短短几个字,只要有玉人的消息,也可以缓解相思的痛苦!可是,望穿双眼,还是迟迟不见来书到达。恐怕要到枕畔凉生的清秋的时节吧,那可是太遥远,太渺茫啊!

也许她们是被身边事所耽搁,还是自己写封信倾诉别后的思念吧——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蝶恋花》)

展笺案头,总觉得有说不尽的知心话,诉不完的相思苦,可是,一想到雁飞得那么高,鱼潜得那么深,能不能把这封信送到伊人身边,又有什么凭据呢?

回过头来一想,除了这,还能有别的选择吗?他只好静静地坐在窗前,翘首蓝天,寄希望于健翮凌云的鸿雁——

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思远人》)

眼巴巴望着天际浮云自北向南飞去,渺渺长空,却不见归鸿踪影,纵然尺书满载深情,又向哪儿投送呢?

在现实生活中,既然鱼雁来去无凭,难通消息;人的梦魂却可以飞越关山,无拘无束,也许在梦境中可以与伊人作短暂的欢聚吧——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鹧鸪天》)

“谢秋娘”是唐代名妓,诗人们常常用来借代意中人。张泌就写过:“别梦依稀到谢家。”今宵,诗人踏着满地扬花,悄悄走过谢娘桥,也许可以与玉人相见吧——

意欲梦佳期,梦里关山路不知。(《南乡子》)

满怀着与佳人相会的热望进入梦境,哪料到处处地远天长,关山阻隔,诗人怎么也辩不清方向,认不准道路,又到哪儿去寻找呢?于是他铁下了心,纵然是踏破铁鞋,寻遍天涯海角——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蝶恋花》)

诗人在梦境中寻寻觅觅,好不容易来到江南了,可是江南处处是湖泊河汊,四周烟水迷濛,尽管走遍江南的山山水水,还是不能与离人相遇!于绝望处,诗人只有自我安慰:想开些吧,纵然在梦境中遇见了,不也是虚幻的吗?

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阮郎归》)

梦境纵然是虚幻的,毕竟可以有片刻欢娱,“慰情聊胜无”嘛!怎奈近来“和梦也新来不做”,连虚幻的梦境都没有,那情何以堪呢?

诗人彻底失望了,痛苦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顺腮而下……他只好自宽自解!算了吧——

相思本自无凭据,莫向花笺洒泪行!(《鹧鸪天》)

是啊,相思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相思的苦泪不是早就流干了吗?又何必再向花笺挥洒痛苦的眼泪呢?

晏几道-人生自是有情痴

看似决绝之辞,实为至情之语。晏几道写“情”,层层前逼,步步推进,把人间真情抒发得淋漓尽致!难怪陈廷焯这样赞美他;晏几道的情词,“当时更无敌手”;其实,纵然是后来者,不也难以为继?

是啊,自古以来,有多少深情公子,哪个有如许深情?从今以后,纵然会出现多情诗人,又未必会写出这么深情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