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荀鹤-熟谙时事乐于贫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1 17:09

酒瓮琴书伴病身,熟谙时事乐于贫。(《自叙》)

伴随着病残之躯须臾不离的只有三样东西:一瓮浊酒、一张古琴、几卷残书。穷困潦倒,孑然一身。可是,诗人不以为苦,反以为乐。产生这种悖论式心理,诗人的自我解释是:之所以“乐于贫困”是因为“熟谙时事”。也就是说,是因为非常熟悉当时的时局。

读者不禁会想,究竟是什么样的时局给诗人心灵深处投下这么浓重的阴影呢?

杜荀鹤,字彦之,号九华山人。池州石埭(今安徽太平)人。南宋人周必大传说他是杜牧的儿子。(见《省斋文稿》卷四《池阳四咏》)计有功更说得煞有介事:武宗会昌末年,杜牧自齐安移守秋浦(今安徽池州市),当时44岁,他的小妾已经怀孕,后改嫁给长林乡正杜筠,会昌六年(846),杜荀鹤出生。(见《唐诗纪事》)

杜荀鹤少年时颖悟过人,17岁就在诗坛崭露头角。怎奈造物弄人,偏偏屡试不第。直到昭宗大顺二年(891),才好不容易考上进士。他已46岁了。看看周边时局吧,内有宦官专权,外有藩镇割据,农民义军,风起云涌,兵连祸结,民不聊生。唐王朝已是风雨飘摇,濒临末日。展望政治前景,不堪黯淡!一想到这些,杜荀鹤对仕途已是兴味索然,正如他在《自叙》诗中说的:“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宁可安贫守拙,在诗酒生涯中苟延时日,做天地间一个隐逸诗人;又何必去窃取朝廷俸禄,与那些人同流合污,去充当一个庸官俗吏呢?

杜荀鹤虽然不屑于谋求功名利禄,可是他从来未忘怀关心国家命运和民生疾苦,他本来怀着远大理想和宏伟抱负,他在一首诗里曾这样表白:“男儿出门志,不独为身谋。”(《秋宿山馆》)他跟朋友聊天,也曾相互勉励:“共有人间事,须怀济物情。”(《与友对酒饮》)怎奈黑暗腐朽的时局并不能给他提供施展才能的政治舞台,于是他把自己全部心血都花在诗歌创作上,并给自己定下明确的写作目的:“诗旨未能忘救物,世情奈值不容真。”(《自叙》)尽管现实“世情”不能容忍敢于说真话的正直之士,可是他还是要把济时救物作为诗歌创作的主旨。他还在一首诗中说得直截了当、斩钉截铁:“言论关时务,篇章见国风。”(《秋日山中见李处士》)他要用诗歌作为批判的武器,敢于涤除污浊,大胆抨击时弊,敢笑敢怒,敢骂敢言。时人赞美他:“壮言大语”,能使“贪夫廉,邪臣正”。并希望他远继陈子昂,成为“中兴诗宗”。(《见顾开〈唐风集序〉》)他对社会敏锐的观察力,对人民群众深厚的同情心,使他在揭露社会阴暗面的广度和深度上都超过同辈的诗人。

杜荀鹤是晚唐诗坛一位令人瞩目的诗人。

妇女,在中国古代本来就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劳动妇女的命运就更苦了。诗人对这一弱势群体给予深切的人文关注。

杜荀鹤-熟谙时事乐于贫

先读《蚕妇》:

粉色全无饥色加,岂知人世有荣华?

年年道我蚕辛苦,底事浑身着苎麻?

她,同样是青春年华,同样是处于爱美的年龄段,可是,从来没有施用过铅粉与朱黛,脸上没有丁点儿血红的色泽;经年累月在贫困和劳累中备受煎熬,在饥饿和寒冷中痛苦挣扎,早就被折磨得憔悴不堪,哪里还知道人世间有什么富贵荣华呢?

平日里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老爷们,也曾经把“关心民瘼”挂在嘴边上,年年月月都会说养蚕人如何辛苦;可是为什么那些不是养蚕人遍身罗绮,我们这些养蚕人织出千千万万绫罗绸缎,自己却只能穿粗麻布衣呢?

面对封建社会分配制度的不公,诗人借“蚕妇”之口,向统治者提出严正抗议!

再读《山中寡妇》: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

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

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在兵荒马乱中,丈夫死了,她只能孤零零地蜷居在深山一间茅草房里。身上的粗麻衣衫已经破破烂烂,不过人到中年,两鬓早就变成枯黄的颜色。疲惫、憔悴、瘦削不堪。看看室内,除了萧条的四壁,什么东西也没有……

在旷日持久的战争烽烟中,原野上的桑树柘树早就被砍光了,田地里也长满了野草,没有人耕种了,庄稼人赖以活命的农桑事业都被破坏了,一年到头再也没有丁点儿收获,官家还要“征苗”“纳税”,那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活着总得想办法填饱肚子,于是,她只好在山冈上挖一点野菜,连着啃不动的老根一道煮了吃;没有柴火,只能砍一些活生生的小树连枝带叶一块儿烧。看来可以活命的东西越来越少,教她怎么熬过那北风凛冽、大雪弥天的漫漫严冬呢?

诗人忍不住抒发感慨:深山,本来就是毒蛇出没、虎啸狼嚎的地方,人住在这里还不是被逼到穷途末路?在这样的地方还逃脱不了官府赋税、徭役的压榨,你说,教穷苦人怎么活命呢?

老妇被官府逼上生活的绝路,其实,老翁又何曾幸免?且读《乱后逢村叟》:

经乱衰翁居破村,村中何事不伤魂?

因供寨木无桑柘,为点乡兵绝子孙。

还似平宁征赋税,未尝州县略安存。

至今鸡犬皆星散,日落前山独倚门。

尽管是陌路相逢,也是一种缘分。诗人想,还是听听老人家的倾诉吧——

战争持续的时间太长了,哪个村庄不是被洗劫一空?哪儿不是残垣断壁?我今年80岁了,年迈体衰,住在这破破烂烂的村子里,空落落、冷清清、孤寂寂,想想村子里发生的那些事儿,怎能不伤心落泪呢?

为了供应官军构营结寨,村前村后的桑呀、柘呀,全都砍光了,蚕桑事业再也没有指望了;儿孙们应征当了乡兵,如今全都阵亡了,田地再也没有人耕种了。农桑没有一丝一毫的收入,可是官府还是像往日太平时期那样征收赋税;在战争中牺牲了那么多亲人的性命,可是州县衙门没有丁点儿安存抚恤。如今,不但子绝孙亡,村子里连鸡鸣狗吠的声音都没有……

诗人举目回顾,除了成堆的瓦砾,只有触目的凄凉……

诗人望望西边天际,如血的残阳快要沉没西山了。老人家孤恓恓地倚在破败的门框上,失魂落魄地怅望前山。他在望什么?又是在想什么?他未来的日子不正像眼前的情景那样日趋黯淡吗?

诗中没有夸张的虚饰,也没有空泛的议论,冷隽的笔调却为我们勾画出一幅凄怆黯淡的人生图景。不难想见,笔端饱蘸着诗人的眼泪。

也许读者会想,战乱毕竟是特殊时期,那么,在平常日子里,劳苦人民遭受到官府的剥削会减轻一点儿吗?官家对老弱病残这些弱势群体会稍稍施予怜悯吗?恰巧,诗人在河南硖石县碰到一位生病的老大爷,诗人把他的自述写成一首诗《伤硖石病叟》:

无子无孙一病翁,将何筋力事耕农?

官家不管蓬蒿地,须索王租出此中。

没有儿子,更没有孙子,他的全部所有,就是拖着一身病痛!像这样一个多病又孤独的老大爷,走起路来双腿迈不过门槛;你说,还有气力从事农耕活动吗?

他家的田地里长满了蓬蒿野草,早就荒芜了,官家明明知道这些,却不管不顾,只是一个劲地催他交纳租税,这不是把他往死路上逼吗?你说,这是什么样的世道?

这样的世道,底层人民实在活不下去,只好铤而走险,聚众反抗,这真的是官逼民反!

这时候,农民义军燃起的烽火遍及全国各地。广明元年(880),黄巢义军占领长安,皇帝僖宗李儇也顾不上什么江山社稷,匆忙带领一帮人逃往四川去了。那些割据一方的藩镇们更是趁火打劫,大肆掠夺社会财富,努力扩大势力范围,任意杀害无辜百姓。社会秩序简直闹成一锅粥!这时候,诗人正在旅行途中,他写了一首《旅泊遇郡中叛乱示同志》,真实而生动反映了当时社会现实。

杜荀鹤-熟谙时事乐于贫

且读开章几句:

握手相看谁敢言,军家刀剑在腰边。

遍搜宝货无藏处,乱杀平人不怕天……

在路上纵然是碰到朋友,也只能握握手表示问候,谁还敢说半句话?那些军士们刀剑就佩在腰间,如果你的话引起他的怀疑,还不是白白地丢掉性命?这些人杀人如草芥,还有什么道理可言?他们到处搜刮财物,你想隐藏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吗?别说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隐藏,再说又有谁敢于隐藏呢?他们嗜杀成性,不惜滥杀无辜,还怕什么天理难容吗?

整个社会被军阀们闹得沸反盈天,鸡犬不宁。试想,那些平民百姓又怎能不是十室九空、家破人亡呢?

一个好端端的社会,怎么会被糟蹋得这么不堪收拾?诗人在苦苦地思考这个问题。听听他为我们讲述这么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故事,也许会窥见其中端倪吧——

且读《再经胡县城》:

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

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胡县城故址在今安徽省阜阳县西北。

开章第一句称“去岁”,显然是从回忆切入;“曾经”正好与诗题中“再经”相呼应。可见,“去岁”曾经经过这胡县城是第一次,今年再次经过这里就是第二次了。

第二句说,诗人去年第一次到这胡县城的时候,听到的是全县民众“无口不冤声”。这里使用“无……不”,这一双重否定句式,说明偌大个胡县城没有人不是蒙冤受屈!真个是殃及全城,怨声载道!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恶势力,竟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穷凶极恶呢?

第三句没有直截了当作出解答,只是说,今年第二次来到这胡县城的时候,看到“县宰”也就是县官大老爷加上了“朱绂”!

古代对“朱绂”有两种解释:一是指朱红色朝服。据《新唐书·车服志》载:唐代五品以上朝服是朱红色,六品以下朝服是绿色,县宰只不过是七品芝麻官,居然加上朱红色朝服,这不是破格殊荣?另一种解释是指系官印的红色丝绳。“加朱绂”,意味着加官晋职,姑勿论是哪一种解释,都说明是破格提拔的特殊恩宠。

这就使人不解了:全县人民蒙冤受屈,作为县里的主要官员不但不以渎职罪问责,反而受到特殊嘉奖,这其中奥秘又在哪里呢?

最后一句为我们揭开了谜底:原来大肆屠杀全县人民,任意制造大型冤狱的正是这个县宰!

杜荀鹤-熟谙时事乐于贫

史料表明,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是在黄巢起义时期。这胡县县宰为了邀功请赏,竟然以镇压农民起义为名,不问青红皂白,大规模屠杀手无寸铁的劳动人民。他鲜红的朝服和系官印的红缨就是用无辜人民的鲜血染红的!

试想,统治者这样滥杀无辜,怎能不产生连锁反应,使冤狱遍于国中?之所以导致天下大乱,不正是统治者亲手种下的恶果吗?

朱温灭唐后,国号“后梁”。朱温很欣赏杜荀鹤的诗才,想重用他。一天,召他晋见,这时候,天上还是阳光明媚,没有一丝云彩,突然却飞起了雨丝。朱温说,这无云而雨,是何祥瑞?请你写首诗。杜荀鹤稍作思考后,当即吟了一首诗:

同是乾坤事不同,雨丝飞洒日轮中,

若教阴翳都相似,争(怎)表梁王造化功!

诗的意思无疑是说,这无云而雨是梁王功德可参造化!尽管免不了有阿谀之嫌,可是不也反映他诗才的敏捷吗?

朱温当然高兴,当即授予他翰林学士的官职。也就在他毕生淹蹇的仕途刚刚露出一线曙光的时候,只可惜,才5天他就撒手人寰……(见《唐诗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