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胸藏法度冠绝词林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1 17:39

倚阑谁唱清真曲,人与梅花一样清。(晁公武《鹧鸪天》)

那意思无疑是说,谁能欣赏清真居士的词曲,他那高雅的气质准会像梅花一样冰清玉洁。

“清真居士”就是周邦彦的自号,他字美成,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他的词学作品能赢得这样的盛誉,实在足慰平生。

周邦彦-胸藏法度冠绝词林

晁公武的话并非过誉之词,其实,历代学者早有定论。

宋代学者尹焕就把他的词提到宋前期无与伦比的高度:“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还说这样的定位评价,并不是他一家之言,而是天下的公认。近代学者王国维居然为他奉献上两宋词坛冠军的冠冕:“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宜,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人间词话》)词评家陈廷焯又升了一级,干脆把他抬上千古词坛祖师爷的宝座:“顿挫之妙,理法之精,千古词宗,自属美成。”(《白雨斋词话》)

你说,一个作家的文学创作竟获得后世文坛这样交口赞誉,该是何等了得!

读者不禁要问:周邦彦的词学造诣,为什么竟会达到这么炉火纯青的高度呢?

宋人沈义父是这么说的:“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此所以为冠绝也。”(《乐府指迷》)

沈义父的意思显然是说,周邦彦的词作之所以冠绝群伦,是缘于三个条件:(一)他有熟悉音律的创作优势;(二)他的词学作品格调高雅,没有一点市井俚俗气息;(三)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构思立意、谋篇布局,都遵循“法度”,有一定的规范性。无疑,这些都是他的创作之所以享誉词坛的重要因素。可是,这里说的只不过是他的艺术素质和创作态度;至于他富有艺术独创性的创作方法,总觉得语焉而不详。

其实,周邦彦艺术创作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善于用侧重叙事性、描写性的手法,运用曲折多姿的笔触,表现复杂多变的情事;如盐溶于水般不着痕迹地抒发人物深沉、细腻的情感。也许这正是清真词在词学发展史上的独特贡献吧。

周邦彦-胸藏法度冠绝词林

下面将从四个方面谈谈:

(一)善于用时空错位的手法,讲述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如《少年游》:

朝云漠漠散轻丝,楼阁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当时,小楼冲雨,幽恨两人知。

今天,一对心爱的恋人终于圆满地结合,正演绎出“金屋藏娇”的故事。词章却用时空错位的手法,一开章,先回忆“当时”那相见恨短的尴尬——

那是一个春日的清晨,天上布满浓浓的阴云,地面飘洒起霏微的丝雨。好不容易的情人幽会,本来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怎奈分离在即,不但冲散了密约幽会的欢情,连小楼春色也被冲洗得淡淡的……

望望门外,雨洒在柳枝上,好像是柳在流泪;雨淋在花朵上,仿佛是花在哭泣。街道上满是深深的泥淖,连那轻捷飞翔的紫燕,也许是被雨水淋湿了两翅不堪重负吧,也飞得那么沉重而迟缓。刚刚品味到欢聚的甜蜜,又要咀嚼别离的忧伤,试想,他怎么忍心冲进雨帘而匆匆归去?真的是“幽恨两人知”啊!

“而今”,当然是从回忆的时空回到了现实,在这燕尔新婚的卧室里,充满明丽的阳光,连门外桃枝也荡漾出烂漫的春色……

爱情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不可言喻的甜蜜常常蕴藏在苦苦追求的过程中。今天饱尝爱情圆满的香甜,还是使人回味起当初热恋中乍见即离的酸涩。那种既紧张又不可言说的情调,反而觉得韵味悠长哩!个中滋味,真个是唯有两心知!

(二)借鉴小说手法,通过细节描写和人物对话,塑造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如《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闪亮如水的并刀,洁白胜雪的吴盐,纤纤玉手剖开一只香喷喷的新橙。果香,人美,意重情深……在四壁悬挂着锦绣帷幕的香闺里,香烟缭绕,温暖宜人,悦耳的笙歌更酿造出爱的甜蜜……她低声说话了:你听,城上已敲过三更更鼓了,霜浓路滑,再也没有行人了,你还是不如不回去吧……别具风情的妩媚,欲言又止的娇羞,缠绵依偎的情态。一个温柔体贴而又缱绻多情的解语花的可人儿形象呼之欲出!

(三)驱遣独特的结构技巧,把不同生活时空的不同场景并列组合,构成扣人心弦的生活画卷。如《关河令》:

秋阴时晴渐向暝,变一庭阴冷,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更深人去寂静,但照壁孤灯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入秋以来,天老是阴沉沉的,哭丧着脸儿,今天好不容易放晴了,朦胧的暮色又像一张巨大的帷幕渐渐收拢过来,给整个庭院仿佛只留下凄清和阴冷。凝神谛听,忽然传来一声长空雁唳;翘首云天,只见飘浮不定的白云,到哪儿去寻找大雁的踪影呢?

——上阕,是一幅秋日黄昏旅庭听雁图。

酒会已经散了,客人们都走了,夜也渐渐地深了,旅舍里空荡荡的,死一般寂静。举目四顾,环堵萧然,只有摇曳不定的孤灯映照着黯淡凄凉的四壁。不是说,“欲解愁肠还是酒”吗?怎奈酒意全都消失了,再也没有一星半点残留了,又该怎么打发这漫长如岁的秋夜呢?

——下阕,无疑是一幅酒阑人散,只有孤灯照壁的凄凉画面。

就这样,诗人把这两幅画面组接起来,构成一帧寂寞的羁旅孤栖的画卷。你说这怎能不撩拨起客居异地的无尽愁思,又怎能不引发他乡游子的心灵共振?

(四)调动多种多样的表现手法,进行多维度、多侧面精巧细腻的描摹,绘出环环相扣的连环形的情景逼真的工笔画。如《蝶恋花》: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辘轳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耳畔传来楼头古树上栖鸦的聒噪声,是月光过于皎洁使它受惊而栖止不定吧;没多久,又传来村头辘轳汲水的声音,已经是漏尽更阑的拂晓时分了。他将要告别这温馨的爱巢远出了,水远山长,归期难卜,心潮起伏,教他怎能入睡呢?他还是不忍心弄出声响,怕惊醒了她。她实在太累了,让她静静地睡会儿吧。

她真的睡了吗?当她被轻轻“唤起”的时候,她的两眼却是清清亮亮的。仔细一打量,眼角上挂满了泪珠,摸摸枕头,红绵枕冷冰冰的,早被泪水湿透!朝夕相依,如胶似漆,一朝分手,再会何期?教她又怎么入睡呢?她之所以控制住自己,不让哭出声来。她想,他实在太累了,天明还要赶路哩,让他安静地休息会儿吧。

上片,诗人用工笔细描的手法,把这对爱侣难分难舍的惜别深情和相互体贴的缠绵爱意刻画得细致入微,俨然为我们分别给出两幅爱情心理画。

眼看就要分手了,他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刺骨的霜风吹拂着她的鬓发,他仔细地端详着她,浓浓的爱意和深深的愧疚交汇心头:岁序将残,霜风欺鬓,如今尔后,天各一方,金闺弱质,独对庭帏,谁来抚慰这孤寂的灵魂?他眷恋彷徨,怎么也挪不开脚步;可是,纵有千言万语,也只不过更添百结愁肠,又怎么忍心听下去呢?

他终于走了,天上,月没参横,北斗阑干,四周已是雄鸡唱晓!朝露未干,寒气袭人,形单影只,跋涉天涯……教她怎能不牵肠挂肚呢?

下片,把这对恋人临别的情态和依恋的心理描画得细腻逼真又栩栩如生,俨然又是两幅爱侣分袂图。

小词调动环境描写、细节描写、心理描写等多种表现手段,运用工笔细描的技法,为我们绘出4幅彼此相依又层层进逼的爱情画面,构成一帧完整的富有缠绵爱意的别情图。

耐人寻味的是:对周邦彦词学艺术造诣的赞许,几乎是众口一词;对周邦彦其人的评价却歧见迭出:

《宋史·文苑传》是这么说的:“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而博涉百家之书。”

楼钥又是这么说的:“公壮年气锐,以布衣自结于明主,又当全盛之时,宜乎立取富贵,而考其岁月仕宦,殊为流落。更就铨部,试远邑,虽归班于朝,坐视捷径,不一趋焉。三绾州麾,仅登松班,而旅死矣。盖其学道退然,委顺知命,人望之如木鸡,自以为喜,此又世所未知者。”(《清真先生文集叙》)

周邦彦-胸藏法度冠绝词林

这就使人费解了——

就两家资质说:《宋史》既是一个时代的实录,又代表那个时代统治者的声音;楼钥呢,既是南宋大文学家,又官至参知政事,手握重柄,一言九鼎。照理说,两家的声音不但有可信度,而且有权威性。

可是,从两家说话内容看,《宋史》说他“疏隽少检”,意味着狂放不羁,无拘无束;楼钥却说他“委顺知命,人望之如木鸡”。显然是一副木讷寡言,反应迟钝的模样。这恰恰构成一种悖论式的性格描画,两者为什么会如此矛盾?

再说,《宋史》虽然肯定他“博涉百家之书”,却又说他“不为州里推重”,可是,文中并没有披露他的劣迹。一个学识渊博的人,为什么会遭到州里鄙薄呢?

如果我们回顾一下周邦彦的仕宦生涯,从他的行藏出处中,也许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周邦彦第一次由故乡钱塘进入汴京是在神宗元丰二年(1079),当时神宗推行新法,扩大太学招生,周邦彦被提为太学生。在太学就读4年后,也就是元丰六年七月间,周邦彦向神宗进献《汴都赋》,洋洋洒洒,长达万言,引经据典,文采斐然。文章的主旨是对新法的歌颂,博得神宗皇帝的激赏,于是很快被提拔为“太学正”,也就是管理太学训导的官员。这时,周邦彦才28岁。春风得意,倜傥风流,对政治前景当然怀着理想的期望值。可以想象,“疏隽少检”的浪漫豪情难免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于言谈举止间。又谁知好景不长,仅一年半时间,神宗逝世,哲宗继位,由太皇太后高氏临政,开始起用旧党。周邦彦本来无意介入党争,就是因为《汴都赋》歌颂了新法,在旧党心目中,认为是颠覆祖宗遗训,自然“不为州里推重”,也就在劫难逃地由太学正贬为庐州(今安徽合肥)教授,不久又改为荆州(今属湖北)教授,之后又改为溧水(今属江苏)令。初涉仕途就遭到如此沉重的打击,这对本自脆弱的心灵将罩上多么浓重的阴影!他在溧水4年多时间,这时候,离出京有10多个年头,自己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学道退然,委顺知命”正是他当时心态的准确描画。于是,他把溧水小亭取名为“姑射亭”。据《庄子·逍遥游》说,“姑射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他把厅堂取名为“萧闲堂”。他的意思显然是:从此将蝉蜕于尘垢之外,在亦官亦隐中打发剩余的岁月!“人望之如木鸡”,正是他此时的形象!随着高氏逝世,元祐八年哲宗亲政,于次年改元为绍圣元年(1094),罢黜旧党,重新起用新党。周邦彦随之也被召还朝。可是面对波谲云诡、变幻莫测的官场,他彻底失去信心。当他重返汴京,途经荆州的时候,写了一首词,其中有这么两句:

愁宴澜,风翻旗尾,潮溅乌纱。

明显表现出对宦海浮沉的忧心忡忡,担心再次“风翻”“潮溅”,他再也点燃不起对政治前景的热望!他在《满庭芳》词中还说:

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

什么政治上的升沉进退、荣辱得失,这都是身外事,又何必去管它呢?还是常常举起酒杯,借酒浇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