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代之"雅言"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1 12:22

周代之“雅言”

“五方之民,言语不通”,人类之恒情。以今日人事之繁,舟车之便,犹且燕、闽异声,秦、越殊语,甚至一省之内,刚柔不同,百里之中,轻重悉异,则上推秦汉以前,别国方言,必更仆难数。扬子云区区掇拾,恐犹未及十之一二。观《孟子》所记,许行自楚之滕,而受“南蛮鴃 舌”之讥;又谓,有楚人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均见《滕文公》篇)则知楚国方言,迥异中夏,而楚人欲学齐语,且若是之不易。然春秋自闵、僖以降,蠢尔蛮荆,抗衡上国,征之《左传》、《国语》,中土卿士,南聘楚廷,楚国君臣,北盟诸夏,尊俎揖让之时,坛坫折冲之际,未见舌人之通邮,亦无语言之隔阂。且非独深受华化之楚国为然,即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而戎子驹支且能对赵宣之责,赋《青蝇》之诗。(《左传》襄公十四年)窃意当时于方言之外,必更有一种共同之语言,如今日所谓“官话”或“国语”者,绝国之人,殊乡之士,可借以通情达意,虽远无阻也。

或曰:“以情理度之,斯固然矣。惟所谓当时之官话者,于故书雅记,亦有征乎?”曰,《论语·述而》篇:“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孔注:“雅言,正言也。”郑注:“读先王法典,必正言其音。”刘台拱《论语骈枝》曰:“夫子生长于鲁,不能不鲁语,惟诵《诗》、读《书》、执礼,必正言其音,所以重先王之训典,谨末学之流失。”然则《论语》之所谓“雅言”,盖即当时之官话矣。惟官话何以名曰“雅言”?孔、郑皆以“正”释“雅”,“雅言”之义,殆如今人曰“标准语”。刘台拱曰:“王都之音最正,故以雅名。”刘宝楠申之曰:“周室西都,当以西都音为正。”(《论语正义》)以“雅言”为西都之音,其义较孔、郑为精。西周之诗称《小雅》、《大雅》。秦为周之故地,李斯《谏逐客书》曰:“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杨恽《报孙会宗书》曰:“家本秦也,能为秦声。……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呜呜。”皆以“呜呜”为秦声。“雅”、“呜”古同声,“呜”即“雅”也。(说本章太炎《小疋大疋说》,见《太炎文录》。)《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季札在鲁观乐,闻歌《秦风》,曰:“此之谓夏声。”“夏”、“雅”音近,“夏”亦即“雅”也。雅为西周之音,或曰呜,或曰夏。周建都丰镐,官话必以京都之言为准,故当时称共用之语为“雅言”。《荀子·荣辱》篇:“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儒效》篇:“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以“楚”、“越”与“雅”、“夏”对言,可见“雅”即是“夏”,有别于楚、越等方言,雅言亦自有别于楚、越等方言也。犬戎乱后,周室东迁,而共用语言,犹循西周之旧,承“雅言”之名,此亦如晋室南渡,宅京建康,而言谈犹以北音为正也。(东晋南朝之时,史籍记人言谈常有“楚”、“夏”、“吴语”等词,“楚”殆指各地土语,“吴语”为江南之音,“夏”为当时官话,盖仍以中原之音为准,即西晋洛京旧语。唐张籍《永嘉行》云:“北人避胡多在南,南人至今能晋语。”亦北音南流之证。当时北方诸国,虽据中原故土,然皆为塞外内迁诸族,又杂本族语言。《颜氏家训》论音辞曰:“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又曰:“共以帝王都邑,参校方俗,考核古今,为之折衷,榷而量之,独金陵与洛下耳。”盖当时语音,无论南北,皆以洛京旧音为正,所谓“金陵”语音,亦即洛京旧音之南移者也。)

周代之"雅言"

雅言虽是西周王畿之音,然未必即尽为其地之土语。周人本僿野之民,从事农穑,自古公迁岐之后,以“陶复陶穴”之族,骤进为声明文物之邦,其受商之沾溉者必甚多。近人研治殷墟出土之古器物,知商代确有光辉灿烂之文明,则其时可能亦有标准语言,为东方诸国(即与商有关系之诸国)所公用。自来文化低之国家,往往摹习文化高之国家之语言文字。周未剪商之前,已受侯伯之命,蒙嫁女之惠(《诗·大雅·大明》:“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交往之频繁可知。商代公用之语言,可能已早在西周植其基础,虽或稍杂西周方音,而大致无殊。周室灭商称王之后,因商之旧,而推行所谓雅言于东方诸国,其势甚易。惜乎文献不足,此说仅能推测,无从证实也。

周代雅言详情,亦难尽知,仅其迹象略可征考。清人据群经诸子有韵之文以求古韵部之分合,至江有诰、王念孙二十一部之说而已精,至黄侃二十八部之说而益密。兹本黄氏之分部,就《诗经》二《南》、十三《国风》、《小雅》、《大雅》、《鲁颂》、《商颂》诸篇之韵考之。(所以不计入《周颂》者,以《周颂》之声较《风》、《雅》为缓,故多无韵,即偶有用韵者,其韵例亦极参差,各家说法不同,难定准的。)其在同部者不计,异部合韵者约九十条。《诗经》三百五篇,除《周颂》三十一篇,尚馀二百七十四篇。统计此二百七十四篇用韵之处,共一千六百五十四(据段玉裁《六书音韵表》四)。《诗》三百篇,以时论,上下五百年,以地言,纵横十馀国,且当时作诗,皆本唇吻自然之音,非若后世之有韵书,而在一千六百五十四处用韵之中,异部合韵者仅约九十条,其馀均在同部,可见当时必有一种标准语,即所谓“雅言”,为诗人所据,故虽绝国殊乡,用韵乃不谋而合。其能普及各国,历久不变,则周代推行雅言之效也。(王国维《周代金石文韵读序》曰:“昔人于有周一代韵文,除群经、诸子、《楚辞》外,所见无多。余更搜其见于金石刻者,得四十馀篇,其时代则自宗周以迄战国之初,其国则知杞、鄫、邾、娄、徐、许等,并出《国风》十五之外,然求其用韵,与《三百篇》无乎不合。”此亦可为周代雅言通行之一证。)

周代推行“雅言”,成绩所以如是显著者,厥初必有一种政治力量存乎其中。《周礼》秋官大行人:“王之所以抚邦国诸侯者。……七岁,属象胥,谕言语,协辞命;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周礼》晚出之书,所言多属后人之理想,未必皆周代实有其制。然所谓理想者,亦必依据相当事实,如绚彩之施于质素,非尽凿空虚造。故周代之王,固未必于七年或九年之中,聚各国之象胥、瞽史于天子之宫(本郑注),正其语言文字,如《周礼》所述之精密,然此种类似之制度,容或有之,文献虽难确征,而吾人因《周礼》之言,固可以心知其意矣。东迁以后,王政式微,校正语言文字之制,殆已不行,然雅言并未废坏,则有赖于《诗经》者甚大。盖《诗经》为当时受教育者必读之书。(春秋战国时人语言与著述之中,时时引《诗》,观《左传》、《国语》及先秦诸子可知。)《诗经》诸篇,既多用雅言所作,读者亦必用雅言。(孔子读《诗》,即用雅言。)故《诗经》几无异于雅言之教本。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固指辞令之美,然亦可解为“不学《诗》则不能说官话”之意,此益可见《诗经》与雅言关系之密矣。

雅言虽甚通行,然亦非人人能之。士大夫受教育者,皆有雅言之训练,庶民则盖用土语,即士大夫亦未必尽操雅言。(《论语》谓孔子“《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可见孔子平日言谈亦常用鲁语。)且有因好奇之故而效夷言者。(《左传》哀公十二年,“卫侯归,效夷言。”)惟著诸竹帛,则必用雅言,盖非是则不能共喻,亦如今之作白话文者必用国语,若以苏白或粤语写之,则非异地人所能读。曾子曰:“出辞气,斯远鄙倍矣。”(《论语·泰伯》)孔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所谓“鄙倍”者,盖指方言俗语,雅言可远鄙俗,亦非雅言不能文也。《左传》为战国时人所作,其中所载列国士大夫辞令之美,虽不免稍有润饰,然大体必仍当时之旧,非作《左传》者所杜撰。吾人观春秋辞令,犹可想见当时雅言之情况,后人徒赏《左传》文章之精,而不知此正由于当时语言之美也。且由此可知,所谓“雅言”者,非仅读音之正,其用字及句法亦必有相当之标准,要以平易简洁为尚,不得有生僻之词字、特异之句法,而著诸竹帛,因工具不便之故,尤贵简练,无取冗长,《论语》之文,即其一证也。

降及战国,王室益微,七雄并峙,如齐,如秦,如楚,如三晋,其声明文物,皆自成风气,所谓“言语异声,文字异形”(许慎《说文解字序》),虽士大夫亦不必尽能操雅音,惟著书时用字及语法犹袭春秋以来相传雅言之标准。然因不能操雅音之故,其所作雅言,不免时杂方语。此亦如今之粤人,虽不能操国语,亦可用国语作白话文,然终不免时杂一二广东话也。史称屈原:“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史记·屈原列传》)夫能应对宾客,接遇诸侯,则不但娴熟雅言,必兼能操雅音,然屈原作品中亦不免楚语之迹,如“扈”(《离骚》:“扈江离与薜芷兮。”王注:“楚人名被为扈。”);如“宿莽”(《离骚》:“夕揽洲之宿莽。”王注:“草冬生不死者,楚人名为宿莽。”);如“凭”(《离骚》:“凭不厌乎求索。”王注:“楚人名满曰凭。”);如“羌”(《离骚》:“羌内恕己以量人兮。”王注:“羌,楚人语词也。”);孟子邹人,且居齐久,其弟子公孙丑亦齐人,《孟子》一书乃孟子与万章、公孙丑之徒所作(《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故时有齐言。“揠苗助长”之“揠”,东齐海岱间语也(《方言》:“东齐海岱之间谓拔曰揠。”)。“汝焉能浼我”之“浼”,东齐间语也(《方言》:“东齐之间谓污曰浼。”)。“螬食井李”之“螬”,亦齐俗名也(《文选》刘伶《酒德颂》李善注引刘熙《孟子注》曰:“螬者,齐俗名之,如酒糟也。)《荀子》书中,方言尤多,且非限于一地。《修身》篇:“倚魁之行,非不难也。”倚,秦晋间语也。《方言》:“倚,奇也。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全物而体不具谓之倚。”《不苟》篇:“穷则弃而儑。”杨倞注:“儑当为湿。”(按,“湿”亦秦晋间语也。)《方言》:“湿,忧也。秦晋之间或曰湿。”《荣辱》篇:“恈恈然惟利饮食之见。”“恈”与“牟”通。“牟”,宋鲁间语也。《方言》:“牟,爱也。宋鲁之间曰牟。”《荣辱》篇:“陋者俄且僩 也。”杨倞注:“僩 与撊 同。”按,“撊 ”,晋魏间语。《方言》:“撊 ,猛也。晋魏之间曰撊 。”《王制》篇:“天下胁于暴国而党为吾所不欲。”按,“党”是楚语。《方言》:“党,知也。楚谓之党。”《富国》篇:“躁者皆化而慤。”王引之谓:“躁当为劋。”劋,楚语也。《方言》:“劋,狯也。楚谓之劋。”《大略》篇:“流丸止于瓯臾。”按,“臾”通“㼶 ”。“㼶 ”,陈魏宋楚间语也。《方言》:“罃,陈魏宋楚之间曰㼶 。”盖荀子生于赵,游于齐,尝一入秦,而仕于楚,卒于楚,足迹几遍天下,其弟子亦必兼有东西南北之人,故著书时,于不知不觉间杂用各地方言,亦意中之事。然就屈赋及孟、荀书之大体观之,其词汇及文法犹皆雅言。

周代之"雅言"

先秦诸子去雅言最远者,厥为《墨子》一书。其文重复沓冗,既无春秋卿大夫辞令之美,而较诸《孟》、《荀》、《庄》、《韩》诸子之简洁,亦相去远甚。其句法语词,尤多特异者。如:

然而不识以尚贤为政其国家百姓。

(《尚贤》下)

于先王之书《吕刑》之书然。

(《尚贤》下)

何故之以也?

(《尚同》中)

逮至人之众,不可胜计也。

(《尚同》下)

将奈何可?

(《尚同》下)

自古之及今,生民而来。

(《兼爱》下)

今夫兼相爱,交相利,此其有利,且易为也,不可胜计也。

(《兼爱》下)

今惟无以厚葬久丧者为政。

(《明鬼》下)

亦孰为闻见鬼神有无之物哉!

(《明鬼》下)

又如以“若苟”作假设连词,(《兼爱》中:“若苟君说之。”)以“若”作指示形容词,(《节葬》下:“若法若言行若道。”《非命》中:“自古三代,有若言以传流矣。”《明鬼》下:“非惟若书之说为然也。”)亦皆他书所罕见。盖近于庶民之口语,远于士大夫之雅言。墨子曾“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淮南子·要略》),其书中时引《诗》、《书》,非不能雅言,而墨子之徒著书时,所以特为异体者,盖亦有故。墨子以质变文,非乐短丧,勤生薄死,反对当时之文化,故对于周代文化所孕育之雅言,亦不重视。雅言通行于士大夫间,先秦诸子之论政者,如儒如法,虽持说不同,皆欲引庶民上就士大夫,惟墨子一反其道,独欲抑士大夫而下就庶民。(《荀子·王霸》篇称墨子为“役夫之道”。)故墨家行文多杂庶民口语,鄙倍沓冗,亦非所计。当时之人颇有怪墨家之言过于质俚者,而墨家亦自有其理论。《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楚王谓田鸠曰:“墨子,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多而不辩,何也?”曰:“昔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令晋(王先慎曰:“《御览》引无‘令晋’二字。”)为之饰妆,从衣文之媵七十人。至晋,晋人爱其妾而贱公女。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熏以桂椒(此句据王先慎说校改),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翡翠(翡翠二字,据陈奇猷说校改),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今世之谈也,皆道辩说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其用。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直,以文害用也。此与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而不辩。”

墨家恐人赏玩文采而忽略内容,固亦言之成理。然九流之学,“出而用世,必兼纵横,所以文其质也。”(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若文辞鄙倍,人将厌而不取。《荀子·非相》篇曰:“君子之于言无厌,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庸俗。”殆讥墨家之徒。《墨子》一书,所以自汉以后沉埋晦暗,若存若亡者,其文词朴拙,使人读而思卧,未必非一因矣。

犹有一书应注意者,即《吕氏春秋》。《吕氏春秋》乃吕不韦集四方宾客所撰,兼备儒、道、名、墨、农、兵、阴阳诸家之言,而其文如出一人之手,在先秦诸子中最为整洁平易。秦之政治,向重整齐划一,故平天下后,即“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史记·秦始皇本纪》)。吕不韦为相时,秦统一之势已成,是书撰著之时,或吕不韦授意诸宾客,纯用雅言,借以树立一种文词之标准。又所谓悬诸国门,一字不易者,其事亦大可研寻。盖可更易者不外三点:一为意义之精粗,一为修辞之优劣,一为言文之雅俗。意义精粗与修辞优劣,无一定准的,作者虽精心结撰,固犹可有商榷之馀地。若言文雅俗,则标准显明,苟纯用雅言,自一字不能易。吕不韦当时所以悬诸国门,或即偏重此点,时人不能更易一字,则因其书已绝无方言俗语,未必尽畏吕不韦之势也。

秦汉以后,帝国建立,疆域益拓,闽、粤、巴、蜀,尽入版图,各地方言,愈繁变化,必赖一种超时空而有固定性之标准语言以维系此纵横万里之大邦。口语虽难以骤改,而书面语言必须统一。周代以来相传之雅言,适足以应此需要。秦、汉以降,凡著竹帛,悉用雅言,秦、吴、燕、粤之人,对面莫能通语,而达之于书,皆相悦以解,莫逆于心。其后口语随时变迁,而书辞相承不易。吾国文与语所以相去较远者以此,而二千年来,维系此广土众民,以分为变,以合为常,始终为一大国,不致如欧洲之诸邦分立,此种雅言固亦有其贡献也。

周代之"雅言"

(《浙江大学文学院集刊》第一集,1940年。收入《冰茧庵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