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杜甫诞生纪念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1 12:23

曹植、杜甫诞生纪念

余读本年中国文人诞生纪念表,知今岁为曹植诞生一千八百四十年纪念、杜甫诞生一千二百二十年纪念。仰思古贤,俯慨今事,怅然有触,援翰写心。

曹植、杜甫诞生纪念

夫汉之建安,唐之开、宝,皆吾国文学盛世。而曹、杜二公,生丁此时,奋其宏才,发为盛藻。后世之尊曹者譬之人伦周孔,尊杜者谓为诗圣、诗史,推许备至,评论已详,无容复赞一辞。余今所欲表彰者,以二公有一相同之功烈,足供百世纪念,而尤为今日诗人所应取法者,即成立新诗体是也。

文学体制,固可更易,然每一新体制之建立,非由三五人师其成见,掉以轻心,遂可劫持其柄而骤底于成也。其始也,必由多人之尝试,历相当之时日,然后有大匠出,运其高才,竭其苦虑,小大精粗,靡不究贯,此新体制始能确定准绳,臻于完美,后之作者,得以遵循,而此大匠之功遂亦尸祝不衰。譬之生息于沃土者,当无忘其先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之劳。若曹、杜二公,皆其选矣。

《诗》三百篇率为四言,战国末季而骚赋兴,汉代辞赋大盛,乐府并作,至东汉而有五言诗。(按,近人考五言诗之起源者率定为东汉,传世之所谓西汉五言诗,皆后人依托之作。)然其时作者率为无名之人,且情思简质,艺术未精。至曹植出,始以五言诗名家。其诗起调之佳(如“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用字之巧(如“朱华冒绿池”之“冒”字,“凝霜依玉除”之“依”字)、音节之美(如《薤露行》、《赠白马王彪》等篇)、对偶之工(如“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皆异于汉人。然此犹论其末节也,若论其内质,有言情极沉挚者(如《赠白马王彪》),有说理极透彻者(如“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有含意极温厚者(如《种葛篇》、《蒲生行》、《浮萍篇》)。论其作法,有描写极细腻者(如《名都》、《白马》、《美女》诸篇),有气势极喷薄者(如《鰕䱇篇》),有比兴极蕴藉者(如《七哀》)。皆多方尝试,广辟途轨,以示五言诗之用无所不宜,于是此新诗体始得确立,而能“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焉。(钟嵘《诗品序》语)

曹植、杜甫诞生纪念

隋以前之诗,率用五言,七言虽亦间有,而作者绝少。又此时之作,篇无定句,句无定声。至唐时,则七言之作,抗衡五言,律体之名,别于古体,体制大增矣。然体制初创,未能遽臻成熟,观初唐人所作五古,率仿六朝,七古亦平易少变化,五律、七律则音调时嫌不谐,词意每多浅稚。至杜甫出,于五七言律诗则以人巧夺天工,发神明于规矩,开阖变化,广启法门;于七古则纵横盘曲,惟意所之,长短奇偶,无不兼备;即于五古,亦不为六朝所囿,而叙论时事,长近千言,开前人未有之体。杜甫运用诗体之能力既大,故其诗之内容亦丰。盖唐以前之诗,多是歌诵功德,刻画景物,良朋赠答,客子伤离,至于感时伤事、寄兴深微者,则偶尔有之。杜甫则大之忧时伤乱、惓念民生,小之一己所经、亲友离合以及山水灵光、鸡虫得失,莫不形之吟咏,发为篇章,于质于形,又过于曹植矣。

然二公何以能有此丰功伟绩耶?固由其天才卓越,亦因其忠实于艺术也。曹植曰:“仆尝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与杨德祖书》)杜甫曰“新诗改罢自长吟”,又曰“老去渐于诗律细”,又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此可见其小心缜密,锲而不舍,不敢以轻心掉之也。又二公虽别启新轨,而亦能镕冶故美。钟嵘谓曹植诗源出于《国风》(《诗品》),杜甫自言:“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元稹谓杜诗:“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并序》)严羽亦称杜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沧浪诗话》)盖文学之为物,最贵蕴蓄丰融,渊源深远,必善承前人遗产,始能膏沃而光晔。若一切毁弃,自我作祖,卤莽灭裂,妄矜创造,亦适成其为愚惑而已。

自曹植出而五言诗体成立,以迄于隋,数百年沿用之;自杜甫出而五七古律诸体俱成立,以迄于今,千馀年沿用之。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若曹、杜二公,殆真诗中之圣乎!今吾国之新诗,创立十馀年,作者百数,家享敝帚,人握灵珠,而真能广求讥弹,不惮删改,细研诗律(按,此所谓“诗律”,指一切规矩格调而言,非专谓平仄声律),出语惊人者有几?真能好学深思,读破万卷,博采众长,寓创于因者有几?呜呼,大雅不作,坛坫寂寥,千载茫茫,谁继伟业?世有如曹、杜二公者,余馨香祝之。

曹植、杜甫诞生纪念

(1932年2月22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15期。收入《冰茧庵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