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银河·画幅-《舒芜说诗》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05 11:06

瀑布·银河·画幅

望庐山瀑布

李白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关于名作的赏析,近年来很受读者的欢迎,报刊上发表的这方面的文章,出版社出的这方面的专著,越来越多,有的地方还出了专门的杂志,拥有广泛的读者。这当然是很好的事,反映出读书界不满于笼统的鉴赏,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我也爱看这方面的文章,即如这《文汇月刊》上面,我最爱读的就是曾卓的《听笛人手记》和柳鸣九的《外国爱情短篇小说选评》。这也同我自己一向最不会写这类的文章有关,我就是个略能爱好名作而总说不出所以然的人。

不料谢蔚明兄从上海来京组稿,枉顾天问楼,竟然指定要我写文章谈一谈李白的“日照香炉生紫烟”一绝,说是因为刘旦宅同志已经给《文汇月刊》画了一幅以此诗为题的画,编辑部计划配上文章成一个专栏。这使我非常惶恐。我力陈一向最不善写这种文章,我还说,刘旦宅同志的画我一向爱看,这一幅虽然还未见到,但肯定不是我的拙文所能妄配的。尽管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但终于无效,还是非写不可。

瀑布·银河·画幅-《舒芜说诗》

李白这首绝句,从来脍炙人口,我也是从小就会背诵。但恐防记忆万一有误,而且还希冀从笺注中得一点启发,便打开买到不久的《李白集校注》(瞿蜕园、朱金城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来查,在卷二十一里面查到了,题目是《望庐山瀑布二首》,第一首是五言古诗,七绝是第二首。字句倒是同记忆中的一样(校记中几处异文可以不管),“评笺”中引了前人几则诗话,却把我的思绪搅得更乱了。因为这些诗话,大都赞美此诗的后两句,然而又说前面那首五古中另有两句比这更好。如所引王琦注引葛立方《韵语阳秋》云:

徐凝《瀑布》诗云:“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或谓乐天有“赛不得”之语,独未见李白诗耳。李白《望庐山瀑布》诗曰:“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故东坡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以余观之,银河一派,犹涉比拟,不若白前篇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凿空道出,为可喜也。

我也承认“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两句,确是大气包举,摄尽庐山瀑布的精魂。但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两句之所以得到苏东坡的叹服,难道是偶然的么?千古以来,这七绝两句几乎已成为普通有文化的人们言谈中随口而出的成句,而那五古两句,能上口者又有几人呢?说七绝两句一定不及五古两句,究竟有什么根据呢?所以,我觉得似乎并未获得什么启发,反而把思路搞乱了。

我只好再去细读《望庐山瀑布二首》第一首:

西登香炉峰,南见瀑布水。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仰观势转雄,壮哉造化功。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空中乱潈射,左右洗青壁。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而我乐名山,对之心益闲。无论漱琼液,且得洗尘颜。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

全诗之中,的确还是“仰观势转雄,壮哉造化功。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四句最为精彩。可是,我倒发现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了:紧接这四句之前的,不就是“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两句么?这两句不是同“疑是银河落九天”一样的意思,一样的说法么?我马上又联想起从小就从《唐诗三百首》中读得烂熟了的李白另一首名诗《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里的这几句:“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不也同样是以“银河倒挂”来比拟香炉峰瀑布么?可见李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用了同一个比喻来描写同一个瀑布,那么,为什么只在七绝中用了便成为名句,在另外两处同样用了却引不起注意呢?这个比喻在艺术上是否一定就低于“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那样的“凿空道出”,姑且不论。但同在那首五古中,“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二句,远不及“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二句的精彩,却是事实,这又是什么缘故呢?是不是三处比喻虽同,而遣词造句却有什么微妙的区别呢?那就再来比较比较吧:

①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② 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

③ 银河倒挂三石梁。

看来看去,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区别来。

忽然,我想起中国画在画幅上的多样化来了。我们通常所见,有大中堂,有长手卷,有立轴,有横幅,有小幅,有团扇,有聚头扇……画幅的形式大小,同画图内容,绝不是互不相干、任意选定的。小小的团扇上,恐怕很难画好《江山万里图》。丈把高的大中堂上,要画出“青虫相对吐秋丝”句意,同样不容易见好。中国园林庭院中的窗子,大小高低长短宽狭方圆……的变化也很多,也都是相应于它所要观赏的窗外景色、它所要显现的窗内布置的特点,各自最适于表现那个特点,一个窗子就像一个画幅,道理是相通的。

那么,上引李白三首咏庐山的诗,就好有一比:

《庐山谣》一首,从“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写起,诗人沿着浩浩长江东下—不,简直是在万里江天上飞吟。初见庐山时是“庐山秀出南斗旁”,将别庐山时是“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都是飞行者的口吻。所以,这首《庐山谣》正像一个长手卷,诗中的视野基本上是“横线条”的。正因此,诗中最精彩之处,也就是最能表现这种飞动的、俯瞰的、“横线条”的视野的几句:“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而不是“银河倒挂三石梁”,这句是“竖线条”的,在整幅长卷中并不是基调。

《望庐山瀑布二首》的第一首,好像一幅青绿山水的大中堂,它画出香炉峰瀑布的全貌,画出瀑布的大,瀑布的高,瀑布的宏阔雄奇,瀑布的瑰伟绚丽,画面上既有“飞电”“白虹”的光的闪耀,又有“青壁”“轻霞”的色的映射,正是在这样一幅浓郁充实的大中堂上,所以“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这样飞动空灵的一笔,便点活了全局,成为全幅中最精彩之处。而这两句以上的诸句,包括“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两句,都只起到为“海风”两句“蓄势”的作用,不可能突出地引起读者的注意。

至于“日照香炉”一绝,短短四句,一意贯串。先从香炉峰顶写起,峰上常有氤氲云气,好像博山炉上缭绕的香烟,这是香炉峰得名的由来;现在被初日光辉一照,炉烟呈金紫色,更像上界仙都的祥云瑞霭了。第二句“遥看瀑布挂前川”,从哪里“挂”下来的呢?连同上句,就是从那金紫氤氲的祥云瑞霭之中“挂”下来的。第三句“飞流直下三千尺”,连同上两句从祥云瑞霭之高“挂”下来,这“直下”二字就确有着落,不是泛泛之语。归结到第四句“疑是银河落九天”,这个“疑”就不是毫无根据的。这瀑布如此之高,如此之长,它又是从那金紫氤氲的祥云瑞霭中直挂下来的,恐怕它真不是普通的水,而是银河之水从九天之上落下来的吧!所以,这四句只写了瀑布的特点之一:“高”。它好比一幅狭长的立轴,上面只以大写意之笔,甚至是漫画之笔,画了纵贯全幅的一条长长的瀑布,全幅的线条主要是“纵”的。“挂”字,“直下”二字,“三千尺”三字,全都是一条条自上而下的“竖线条”。而“疑是银河落九天”这最能表现“纵”的视野的一句,就是全幅精神的凝括了。

上面将三首诗分别比为长卷、中堂和立轴,主要是就其内容而言,现在还可以说:长篇歌行本来近似长卷,长篇五古本来近似方整阔大的中堂,而七言绝句句数只限四句,每句却是易于流畅的七言,本来就近似狭而长的立轴。诗人用什么体,表现什么样的内容,也是有选择,有讲究的。《红楼梦》第七十八回写宝玉、贾环、贾兰三人奉贾政之命作《姽婳词》,贾兰作了一首七绝,贾环作了一首五律,宝玉认为择体都不合体式。宝玉未作之前,先发了一段议论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清客都站起身来,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式……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这虽然是清客们对着老爷捧公子之谈,但大体上是说得对的。

倒是我由命题考试的李白绝句,扯到李白的另外两首诗,又扯到画(居然在刘旦宅同志面前谈画!),又扯到《红楼梦》,实在是答不出试卷,东拉西扯,不知所云。万一瞎碰上某一点点道理,例如说论诗要顾及全篇,摘句很难定优劣,或者说各种艺术之间尽有相通之处,谈艺者大可以比较比较,那是完全意外的。

1981年12月3日

(本文据《书与现实》,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7月版)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