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唐诗三百首》-《舒芜说诗》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05 10:52

谈《唐诗三百首

《唐诗三百首》是一部非常成功的诗歌读本。过去儿童学诗入门,照例是读这个。但也不限于儿童,许多并不专门学诗的人能够了解唐诗的大概,能够背诵一些名篇,甚至自己能够作几首,都是读这个读出来的。那些名家名选,通常只在专门研究时才会接触到。

《唐诗三百首》的编选者,是清代的蘅塘退士。他的序言说:

世俗儿童就学,即授《千家诗》,取其易于成诵,故流传不废,但其诗随手掇拾,工拙莫辨,且止五七律绝二体,而唐宋人又杂出其间,殊乖体制。因专就唐诗中脍炙人口之作,择其尤要者,每体得数十首,共三百余首,录成一编,为家塾课本。俾童而习之,白首亦莫能废,较《千家诗》不远胜耶?谚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请以是编验之。

这里最主要的意思是,要选得精,不要“随手掇拾,工拙莫辨”。本来,《全唐诗》所收,共有四万多首,现在选出来的还不到千分之一,势逼着也非极力求精不可。他这个目标,大致是达到了的。可以这样说:他没有选的,好诗还多;他选了的,坏诗几乎没有。要增补,尽有可增;要删削,简直无从下手。今后倘再选唐诗,便会发现,《唐诗三百首》里面的,差不多每篇都是回避不了,抛撇不掉的。《唐诗三百首》成功的原因,首先是在这里。

其所以能选得这样精,因为他的方法是“就唐诗中脍炙人口之作,择其尤要者”,是以社会的承认、历史的考验、公众的批准为标准;不像那些名家名选,主要是以自己的文艺观点和趣味为标准。他这样选出来的许多名篇名句,原已渗入社会文化生活当中,成为广泛的、习用的成语、典故、格言等类,人们一度了解了,运用了,便永远不会忘记。所以他自信,能“俾童而习之,白首亦莫能废”。我们的确看过,一些白发老诗人,一生读了不少诗,可是闲常吟咏的,依然是儿时从《唐诗三百首》里面读熟了的。

可是,远宗李白,而更瑰奇,近绍韩愈,而更雅丽,以其独创的境界下开晚唐的李贺,竟一首也没有入选,这却是难解的事情。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大诗人,竟一首“脍炙人口之作”之“尤要者”也选不出来。不问可知,是他的诗风太不合编选者的意了。足见前面所说,以社会、历史、公众为标准,不以自己的观点和趣味为标准,也只是在相对的意义上这么说的罢了。

谈《唐诗三百首》-《舒芜说诗》

另一个好处是,选录的比例,大致符合诗人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入选诗人77人,所选诗294题310首,后来四藤唫舍本又补了3首。被选了30首以上的,杜甫一人;20首以上的,王维、李白、李商隐3人;10首以上的,孟浩然、韦应物、刘长卿、杜牧4人;5首以上的,王昌龄、岑参、李颀、白居易、卢纶、柳宗元、张祜7人;3首以上的,韩愈、刘禹锡、温庭筠、元稹、张九龄、高适等11人;两首以下的,常建、元结、孟郊、沈佺期等51人。

看来编选者很注意全面,要尽量反映出每个诗人一切方面的成就;也很严格,不管哪个诗人,哪一方面没有独特成就的,这一方面就一首不选。越是大的诗人,有成就的方面越多,就要多选几首来代表它们。所以,入选诗篇的多少,自然成了诗人在文学史上地位高低的标识。例如温庭筠,主要成就本不在诗,而是在词。但专就诗而论,他的七律中纯然晚唐风格的,同李商隐的合起来看,固足以见这一派之全,分开来看,代表性却不大。倒是他的五律,和七律中的偶然几首,有盛唐气象,于晚唐别开生面。还有他的七绝,与李商隐的七绝虽同为晚唐风格,可是以清丽芊绵胜,与李商隐的沉郁顿挫,异曲同工,各有千秋。因此,就选了他的一首五律,两首七律,都是盛唐风格的,一首七绝,晚唐风格的;而那些晚唐风格的七律,则一首未选。又如韩愈,虽是鼎鼎大名,一生作的诗不少,而且开了一派,可是他的成就,主要在于诗的散文化,特别表现在七古方面。因此,就只选了他的四首七古,全是典型的散文化的诗,其他一首未选。这些地方,都非常有眼光。

当然也还有不妥之处。显明的例子是白居易,他入选的是一首《长恨歌》,一首《琵琶行》,五七律绝各一首,总共六首。这六首是好的。可是,历来编者都很看重的《新乐府》和《秦中吟》,却一首未选。又如,素以“郊寒岛瘦”著称的孟郊和贾岛,入选的两首五言古乐府和一首五绝,虽然也都是名篇,却既不甚瘦,也不甚寒,很不典型。把这些例子同李贺竟一首没有的例子联想一下,又可以悟出,编选者所重视的大致是“盛世元音”一类;《新乐府》《秦中吟》的忿切,郊、岛的寒瘦,李贺的奇丽,所以都在所不取了。便是杜甫的三十多首中,《北征》《羗村》《同谷七歌》《三吏》《三别》这些惊心动魄之作,也一首都不在内。有人说,《唐诗三百首》是以沈德潜的《唐诗别裁》为底本的。我看,至少可以说,蘅塘退士的诗学见解是属于沈德潜一派的。沈派诗学好处在“稳”,坏处在“庸”,这也是读《三百首》时可以注意一下的。

但是,按照历来将唐代诗歌发展分为初、盛、中、晚四期的说法,则盛唐气象无论如何是唐诗最高的境界,因此,沈派诗学表彰盛唐的功劳,是不可没的。《三百首》的编选,突出盛唐,也应该承认是一个优点。

卷一,五言古诗(附乐府)当中,以诗人论,盛唐占71%强,以诗篇论,占70%弱。卷二、三、四,七言古诗及七言乐府当中,以诗人论,盛唐占58%弱,以诗篇论,占76%强。卷五,五言律诗当中,以诗人论,盛唐占22%强,以诗篇论,占46%强。卷六,七言律诗(附乐府)当中,以诗人论,盛唐占37%强,以诗篇论,占46%强。卷七,五言绝句(附乐府)当中,以诗人论,盛唐占33%强,以诗篇论,占43%强。卷八,七言绝句(附乐府)当中,以诗人论,盛唐占30%强,以诗篇论,占32%弱。

上述盛唐在各卷中所占的百分比,本来是实际情况的反映,并非编选者有意加多一些。值得注意的是,他选录中、晚唐,也特别多选他们有盛唐余风的篇什,如前举温庭筠的例子即是。关于李白与“盛唐气象”的问题,目前正有争论。有些青年同志不知道“盛唐气象”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空说是说不清的,倒不如找一本《唐诗三百首》来,先从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王昌龄、岑参、高适、崔颢……这些盛唐诗人的诗篇中,进一步从整个选诗标准中,实际地去领会。

初、中、晚三期诗人和诗篇在各卷中所占的百分比,为了节省篇幅,不列举了。但可以说,所有这些百分比,表明《三百首》的另一个优点,就是对各个时期实事求是地估价,而不是平均地照顾。

例如初唐,是唐代诗歌发展的序幕或前奏,本身的成就本来远源于以后三期。但四杰和沈宋在五律形式的完成方面,有着不可抹煞的贡献。因此,就只有五律一卷里面,初唐诗人占有14%弱,诗篇占有7%强;而其他各卷当中,有的只有一人一首,有的一人一首也没有。

又如中、晚唐,一般来说,成就是赶不上盛唐,但在绝句方面,却有独到之处。因此,中唐诗人在五绝一卷里面,占到46%弱,诗篇占到43%强。晚唐诗人在七绝一卷里面,占到37%弱,诗篇占到43%强。这些百分比,都比同卷里面盛唐所占的高,这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唐诗三百首》是供教人作诗之用的,所以体例是分体,而不是编年。既分体,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这样,不能机械地、平均地照顾各个时期。所以,把这办法说成优点,是在分体的前提之下来说的。但如果讨论到体例的问题,那么,分体的体例,肯定是不好的,这个办法从而又成了缺点了。好的体例是编年,可以知人论世,可以看出文学本身的历史发展,可以不至于把不同时期同一体裁的文学放在一起来比,结果总会贬低了较前时期的文学的成绩。即如所谓初唐,约自高祖武德至玄宗先天,包括了七世纪初至八世纪初的约一百年。这么长的时期,在《三百首》里面竟只有不到十首诗,显得多么贫乏可怜!其实这是冤枉的。就因为分体编排,人们总不免拿着盛唐的标准来衡量初唐的缘故。倘把梁、陈、隋以至初唐的诗,不分期而分体地编辑起来,初唐的标准又何尝不可以把梁、陈抹煞得一片空白呢?

把以上所举一些重要的优点和缺点放在天平两端,我看,下沉的还是优点一面。我敢向青年同志们推荐,这个选本作为今天学习古典诗歌的读本,还是适当的。当然还希望有更好的出来,代替它。

末了,重提一下蘅塘退士的希望。他希望他的读者真正把这些诗“熟读”,不是略读几遍,更不是不用口读而只用眼看。我想,这是完全对的。

(本文载《中国青年》1956年第24期)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