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芜勘诗续记(57-64)-《舒芜说诗》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05 10:23

五七

袁枚《随园诗话》卷三云:“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要如初拓《黄庭》,刚到恰好处。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此境最难。予最爱方扶南《滕王阁》诗云:‘阁外青山阁下江,阁中无主自开窗。春风欲拓滕王帖,蝴蝶入帘飞一双。’叹为绝调。后见其子某云:‘翁晚年嫌为少作,删去矣。’予大惊,卒不解其故。桐城吴某告予云:扶南三改《周瑜墓》诗,而愈改愈谬。其少作云:‘大帝君臣同骨肉,小乔夫婿是英雄。’可称工矣。中年改云:‘大帝誓师江水绿,小乔卸甲晚妆红。’已觉牵强。晚年又改云:‘小乔妆罢胭脂湿,大帝谋成翡翠通。’真乃不成文理。岂非朱子所谓‘三则私意起而反惑’哉!扶南与方敏恪公为族兄。敏恪寄信,苦劝其勿改少作,而扶南不从。方知存几句好诗,亦须福分。”

舒芜按:扶南《周瑜墓》诗,原本典切自然,落落大方;改本“江水绿”无着落,凑对“晚妆红”而已;再改本小乔之妆,大帝之谋,皆与周瑜无关涉,而“谋成翡翠通”云云,尤迂曲难通。随园以为愈改愈谬,是也。随园诗学主“性灵”,“性灵”不废锻炼,而忌过炼,故以为少作天机流露,自有绝唱,多改则窒其机,至有存几句好诗亦须福分之语,痛切言之,不嫌谑近于虐也。

五八

袁枚《随园诗话》卷三云:“己酉夏间,鳌静夫(图)明府与张荷塘过访随园,蒙见赠云:‘太史藏书地,因山得一十年荒旧学,诗律待深论。'……余笑曰:‘此诗通首清老,一气卷舒,不求工于字句间,古大家往往有之,颇可存也。……’鳌第三句是‘西风吹倦客’。荷塘道,‘倦’字对不过‘蓬’字,为改作‘西风蜡山屐’。余道,‘蜡’字又与‘风’字不相联贯,不如改‘西风吹蜡屐’益觉清老也。”

舒芜按:五律次联,原不拘对。原句“西风吹倦客,凉雨叩蓬门”,似对非对,有流水对之意,正所谓一气卷舒,不求工于字句间;改作“西风蜡山屐”或“西风吹蜡屐”,简板对耳,未必遽胜原本也。

五九

袁枚《随园诗话》卷六云:“霞裳从余游琴溪归,……后三日,路遇雨,霞裳曰:‘偶得雨过湿云忙五字。’余极称其得雨后云走之神,代作出句云:‘风停干鹊噪。’家春圃观察曰:‘噪’字对不过‘忙’字,为改‘喜’字。”

舒芜按:未闻鹊因风起而忧,则风停亦何喜之有!春圃论对仗过拘,所改亦纤巧无理,未胜原本。

六〇

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五云:“同年徐芷亭方伯《荆州怀古》云:‘英雄争战几时休,巨镇天开楚上游。月夜与谁游赤壁?江山从古重荆州。帆樯影带巫阳雨,草树声含鄂渚愁。凭吊兴亡已陈迹,严城画角动人愁。’此诗通首雄伟,而选《越风》者改第四句为‘伯图何处问孙刘’,是点金成铁矣。余尝谓一切诗文,总须字立纸上,不可字卧纸上。人活则立,人死则卧,用笔亦然。徐之原句是立,改句是卧,识者辨之。”

舒芜按:“江山从古重荆州”七字之中,兼有时间空间:江山形势,空间也;从古所重,时间也。对眼前荆州之江山,念往日争战之形胜,一纵一横,气象宏阔,有立体之感,故为佳句。改句“伯图何处问孙刘”,则吊古熟套,摇笔即来,了无新意,信所谓卧在纸上也。然一首之中,“楚”也,“赤壁”也,“荆州”也,“巫阳”也,“鄂渚”也,未免地名充塞,选《越风》者改去“荆州”二字,或以稍减地名之故,然毕竟不佳。

舒芜勘诗续记(57-64)-《舒芜说诗》

六一

袁枚《随园诗话》卷一云:“诗人陈制锦,字组云,居南门外,与报恩寺塔相近。樊明征秀才赠诗云:‘南郊风物是谁真,不在山巅与水滨。仰首陆离低首诵,长干一塔一诗人。’陈嫌不佳。余曰:渠用意极妙,惜未醒耳。若改‘仰首欲攀低首拜’,则精神全出,仅易三字耳。陈为雀跃。”

舒芜按:陆离,长貌,又参差貌。樊诗原句盖取高长之义。此语稍僻,故随园讥其未醒。随园改句以“欲攀”形其高,“欲攀”与“低首拜”又见景慕之意,故胜原本。

六二

袁枚《随园诗话》卷十四云:“人言黄鹤楼无佳对,惟鲁亮侪观察一联云:‘到来径欲凌风去,吟罢还思借笛吹。’差胜。鲁星村云:‘“凌风”二字改“乘云”二字,更佳。’”舒芜按:星村之意,盖以“凌风”二字,与黄鹤楼无涉。而崔颢黄鹤楼诗云:“昔人已乘黄鹤去。”又云:“白云千载空悠悠。”“乘云”二字俱本地风光。“到来径欲乘云去”者,昔人已乘黄鹤而去,千载空余白云,后之来者,惟有乘白云而去也,字字贴切,故胜原句。

六三

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二云:“镶蘅旧岁结夏匡庐,亲炙散原老人数月,用诗为散原作者,倍觉亲切有味。……《甲戌元日寄怀散原翁北平》云:‘去年泛雪石门湖,扁舟载客归及晡,此景堪画谁为图。今年充隐邻菰芦,淹留将勿嘲贾胡,江山如此诗可无?兹邦荡荡万井庐,孰者柴丈茶村徒,流风渐沫须人扶。我从两载辞故都,低徊北梦成模糊。西山晴雪浮轩除,中有诗老清而姝。别来破例贻我书,悬知高会锄霜蔬,欲往从之奈修途。慈仁双松今未枯,冷摊访古思王朱,春风披拂荑柳舒,应怜贱子犹泥涂。'‘泥涂’二字,用‘江湖’‘菰芦’更好。然已押在前。”

舒芜按:蘅,仕宦中人,(20世纪30年代曾任安徽省政府委员兼民政厅长,)故全诗以高隐推散原,(第四句“菰芦”正指散原)而以“充隐”自嘲,以“泥涂”自谦。岂有自居“江湖”“菰芦”之理?岂以散原为廓庙冠冕之辈乎?石遗盖未细读耳。

六四

邓之诚《骨董琐记》卷三“庆乐园联语”条云:“大栅栏庆乐园有‘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翠暖珠香,重游瞻部;十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睡昆仑’一联,脍炙人口。相传出吴梅村笔,又谓龚芝麓,恐皆非。彼辱身二姓,岂不忸怩思讳,安肯自道身世如此!盖遗老余澹心一流人所为也。传者每讹‘睡’为‘醉’,‘醉’字终隔一层。”

舒芜按:庆乐园乃剧园,非酒肆,故“醉”字无着落,终隔一层。且上文“如梦里”,“睡”字正相应,“醉”字不相应也。

(本文据《舒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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