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芜勘诗续记(41-48)-《舒芜说诗》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05 10:24

四一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二十五引《陈辅之诗话》云:“萧楚才知溧阳县,张乖崖作牧。一日召食,见公几案有一绝云:‘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改‘恨’作‘幸’字。公出视稿曰:‘谁改吾诗?’左右以实对。萧曰:‘与公全身。公功高位重,奸人侧目之秋。且天下一统,公独恨太平,何也?’公曰:‘萧弟,一字师也。'”阮阅《诗话总龟》卷三十一“诗谶门上”引《青箱杂记》云:“张乖崖公守陈日,尝游赵氏西园,诗曰:‘方信承平无事久,淮南闲杀老尚书。’后一年捐馆,亦诗之谶。”

舒芜按:乖崖原句“恨”实是“幸”,故反其言以颂太平,即所谓“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也”。若径作“幸”,平直寡味矣。且“恨”字方可直贯“闲杀”,亦若憾实喜之词;若“独幸闲杀”云云,直不成语。然此但就诗论诗,若论时事忌讳,则楚材忧深思远,其说不可易,乖崖所以许为一字师也。《青箱杂记》传闻异词,其上句不云“恨”,亦不云“幸”,但云“方信”,较为浑括。明常熟李杰官礼部尚书,以忤刘瑾致政归,暇游昆、尚二湖,赋诗云:“虞山山下是吾庐,三载栖迟得自如。却怪四方多事日,江南闲杀老尚书。”(见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八)此则翻用乖崖,真致憾于“闲杀”矣。

四二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四云:“汪彦章自吴兴移守临川,曾吉甫以诗迓之曰:‘白玉堂中曾草诏,水精宫里近题诗。’先以示子苍。子苍为改两字,‘白玉堂深曾草诏,水精宫冷近题诗。’迥然与前不侔,盖句中有眼也。”

吴可《藏海诗话》云:“曾吉父诗云:‘金马门深曾草制,水精宫冷近题诗。'‘深、冷’二字不闲道;若言‘金马门中’‘水精宫里’,则闲了‘中、里’二字也。”

舒芜按:“中、里”二字,但言方位所在,诗中往往可省,故为可有可无之闲字。而“深、冷”二字皆形容词,益增诗句之形象化,故非可有可无之闲字。宋人“句眼”之说,取义非一,此则谓点染形容之字也。

四三

阮阅《诗话总龟》卷六“评论门中”引《郡阁雅言》云:“张迥少年苦吟,未有所得,梦五色云自天而下,取一团吞之,遂精雅道。有《寄远》诗曰:‘锦字凭谁达,闲庭草又枯。夜长灯影灭,天远雁声孤,鬓凋将尽,虬髯白也无?几回愁不语,因看朔方图。’携卷谒齐己,点头吟讽无斁,为改‘虬髯黑在无’。迥遂拜作一字师。”

舒芜按:“虬髯白也无?”方白也。“虬髯黑在无?”全白也。张迥作诗之年未详,然呈诗齐己,一字拜师,或非皤然一翁之事,“黑在无”云云,未免稍夸。而张迥欣然据改者,叹老嗟卑,文人结习也。

四四

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三云:“虞伯生《送袁伯长扈驾上都》诗中联云:‘山连阁道晨留辇,野散周庐夜属橐。’以示赵承旨。子昂曰:‘美则美矣,若改山为天,野为星,则尤美。’虞深服之。盖炼字、炼句之法,与篇法并重,学者不可不知,于此可悟三昧。”

舒芜按:“天连阁道”,自天上至地下;“星散周庐”,亦自天上至地下。并皆俯仰上下,有立体之感,气象宏阔,称颂圣之体。而原句“山连阁道”“野散周庐”,俱地下之景,虽有旷远之致,而无立体之感,所以不及改本也。

舒芜勘诗续记(41-48)-《舒芜说诗》

四五

俞弁《逸老堂诗话》卷上云:“元萨天锡尝有诗《送笑隐信龙翔寺》,其诗云:‘东南隐者人不识,一日才名动九重。地湿厌闻天竺雨,月明来听景阳钟。衲衣香暖留春麝,石钵云寒卧夜龙。何日相从陪杖屡?秋风江上采芙蓉。’虞学士见之,谓曰:‘诗固好,但“闻、听”字意重耳。’萨当时自负能诗,意虞以先辈故少之去尔。后至南台见马伯庸论诗,因诵前作,马亦如虞公所言,欲改之,二人构思数日,竟不获。未几,萨以事至临川,谒虞公,席间道及前事。虞公曰:‘岁久,不复能记忆,请再诵之。’萨诵所作。公曰:‘此易事。唐人诗有云:“林下老僧来看雨”,宜改作“地湿厌看天竺雨”,音调更差胜。’萨大悦服,今《诗律钩玄》讹刻为倪云林诗,非也。”

舒芜按:“闻、听”二字合掌,作诗时容未及察,一经疵点,其病至明,何至负固不服,必待再有人指出乃服?“听雨”改作“看雨”,改本固胜,然亦非甚出意外,又何至二人构思数日不获?此皆故神其说,反失事理。宋长白《柳亭诗话》、顾嗣立《寒亭诗话》记此事,但言道园见诗而以“看”字易“闻”字云云,文简理顺。施闰章《蠖斋诗话·诗改一字》条则谓萨句脍炙于时,山东一叟鄙之,萨往问故,教以“看”字易“闻”字,萨疑“看”字所出,叟复告以唐人诗句,萨乃俯首云云。传闻异辞,亦未免抑扬夸饰。

四六

顾嗣立《寒厅诗话》云:“古人有一字之师,昔人谓如光弼临军,旗帜不易,一号令之,而百倍精采。张橘轩诗:‘半篙秋水夜来雨,一树早梅何处春。’元遗山曰:‘佳则佳矣,而有未安。既曰一树,乌得为何处?不如改一树为几点,便觉飞动。'(以下举赵松雪改虞道园‘山连阁道’一联事,虞道园改萨天锡‘地湿厌闻’一联事,略。—舒芜)古人论诗,一字不苟如此。”

舒芜按:梅花数点,亦在树头,纵使飘落,仍当去树不远,此以事理言,亦不得为“何处”。然以画面言,只见梅花数点,不见枝干,正有“何处春”之意,故觉飞动也。

四七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三云:“钱宰,字子予,一字伯均。会稽人。元进士。明初以明经征修礼乐书,授国子助教,乞归。召校书翰林,加博士。致仕。有《临安集》。博士,吴武肃王十四世孙。孝陵命撰帝王庙乐章,称旨。每进见,辄赐坐侍食。尝赋《早朝》绝句云:‘四鼓冬冬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归田乐,睡到人间饭熟时。’明日,文华宴华,帝谕曰:‘昨日好诗!朕曷尝嫌汝?何不改作忧字?’又曰:‘朕今放汝去,好放心熟睡矣。’乃遣还。”

宋长白《柳亭诗话》卷十二“田园乐”条记此事,作钱唐之事,题下自注云:“事详《宪章录》。或误作钱宰。按:宰以耆儒,曾纂《孟子节文》,不知即此人否。”

舒芜按:此与孟浩然以“不才明主弃”忤唐玄宗事相似,而明祖雄才过于唐玄宗,钱仅被放还,幸矣。然人嫌迟者在外,已忧迟者在内,内重于外,己所忧者,正在人嫌,举内包外。明祖所改自佳。

四八

李东阳《怀麓堂诗话》云:“兆先尝见予《祀陵》诗‘野行愁夜虎,林卧起秋蝇’之句,问曰:‘是为秋蝇所苦,不能卧而起耶?’予曰:‘然。’曰:‘然则愁字恐对不过。’予曰:‘初亦不计。妨字外亦无可易者。’曰:‘似亦未称。请用回字如何?盖谓为夜虎所遏而回也。’予曰:‘然。’遂用之。”

舒芜按:原句“野行之时愁遇夜虎”,不可以对“林卧之时因秋蝇而起”,语法结构不侔;改句“野行之时因夜虎而回”,则与下句语法相侔。以对仗论,改本固工,然“回夜虎”作“因夜虎而回”解,究嫌稍晦。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