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秋兴八首》-《舒芜说诗》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05 11:05

自幼好读杜甫《秋兴八首》,觉其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后来渐渐知道这八首诗早就引起纷纭的议论,后人步韵的以及仿作的什么什么八首之类多得出奇,而有些人则又谓杜甫于此有形式主义的倾向云。究竟它们为什么是形式主义的呢?留心各种贬论,似乎都是攻其一点:形式太华美了,格律太讲究了,内容反为所掩,非形式主义而何?这个道理我一直不大能懂得。今值杜甫诞生一千二百五十周年,举世纪念,于是也把这个问题再想一想。忽然就想到古老的“买椟还珠”的寓言。韩非子本来是责备卖珠者不该把包装弄得太漂亮,沿用下来却反了一个面,变成对买珠者的嘲讽,这真是来者难诬,公道自在人心了。何况诗的内容和形式的关系,究有别于珠子和盒子的关系。《秋兴八首》形式诚然华美,格律诚然考究,却不是另外打造出来的盒子所能恰切比拟,比作珠子本身的珠光宝气还差不多。如果再想到,这珠光宝气正见蚌胎含孕的辛劳,那就更像。此中所以然,我觉得应该从七律一体发展的源头一直看下来。

谢榛《四溟诗话》卷四云:“七言近体,起自初唐应制。”一语甚得要领。今按此体格律,完成于沈期、宋之问与杜审言。诸人集中七律,确以应制陪宴之类为多,声容气格恰与此等用途相称。故陈子昂、李白等志在汉魏风骨者,薄七律而不为。然既然已有此新体出现,与其老是背开脸去,何如拿它过来。于是另一些诗人如王维、岑参、贾至等,便走了另一条路。他们力图展拓这个新的体裁的表现能力,提高它的品格。他们的七律,已经做到亢亮高华,兼含情韵,非应制颂圣之作徒有富丽堂皇的宫廷气氛而无真正的诗情诗味者所可比拟。然能张而不能弛,能飞而不能沉,亢亮高华有余而郁苍浑朴不足,则为应制体格所限,仍有未能突破者。杜甫走的同他们是一条路,终乃完成他们的未竟之功:举凡家国之思,身世之感,壮怀逸兴,异想奇情,花鸟山川,江湖廊庙,伤今吊古,乍见将离……皆可以七律抒写之,故能张能弛,能飞能沉,兼亢亮与郁苍,合高华与浑朴,七律之体至此而尊,七律之用至此而备,且为诗国开展一新的境界,为他体所不易到。杜甫于此付出了毕生的努力,至夔州而后大成。《秋兴八首》与《咏怀古迹五首》《诸将五首》三组诗,便是三个高峰。

七律之体起自初唐应制,杜甫开始致力七律,从现存诗篇看来,亦在长安任拾遗,初近宫廷那段时期,这里面似乎有点什么道理。而《紫宸殿退朝口号》《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类,正是一片宫廷气氛,与此时共相唱和的贾至、王维、岑参等在伯仲之间。可是,收京的喜悦迅即消淡,“中兴”的颂声掩不住昏乱的实情,名为拾遗而谏不能行,言不能听,“天颜有喜近臣知”的荣宠不能长期惑溺伟大的诗心,张良娣、李辅国、贺兰进明等黑暗势力向着以房琯为首包括杜甫在内的一帮清流步步逼来,凡此皆为国家人民之不幸,亦即杜甫之不幸。然正因此,杜甫这一时期的七律中,如《曲江二首》《曲江对雨》《题省中院壁》之类,富丽堂皇的宫廷气氛与深沉的悲感愤慨,乃有着微妙的结合。甚至表面上全是浓丽字样,而哀伤之意,凄寂之境,即寓于中。此则王维、贾至、岑参等所不能到,而杜甫却为诗国开拓一新境界,后来集中地表现于《秋兴八首》等诗中者,已萌芽于此。

情景交融,是论诗者的常谈。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统一,而后有完整的诗境,这本来不错。然说者往往浅乎言之,以为乐只是乐,哀只是哀,乐景惟取春花,哀景惟取秋月,便已极其能事。不知世界本是多样的、复杂的,往往相反而相成,这是客观规律,主观世界即从而反映之。故王夫之《姜斋诗话》说兴观群怨,强调诗一而用四,“随所触而皆可”,痛斥陋儒割裂,说某诗是兴,某诗是观,弄成了“一往之喜怒”,这指的就是主观世界之矛盾的统一;又盛称《诗经》能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益倍增其哀乐,这指的就是客观世界的以及主客相与之际之矛盾的统一。持此说以观杜诗,其全体固如元稹所云,“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文人之所独专”,所以为大家者在此;单论七律,特别是《秋兴八首》等最成熟之作,前人谓其如千门万户建章宫,或如上文所云云蒸霞蔚,气象万千,亦即以其情景之交融是矛盾的统一,而以伟丽之景写悲慨之情尤所擅场故耳。

杜甫入蜀以后,在七律上面用力更勤,名篇佳句,多产生在此时。其间又可分为二期。前期在川西川北,是为多方拓展七律的表现能力之期。这些作品或苍茫激楚,或淡远幽微,或一气流行,或沉郁顿挫,或丰腴鲜润,或瘦劲峭折,或飞腾轩豁,或蟠结凝重……不能悉数,姑不具论。其以乐景写哀者,如《登楼》《野人送朱樱》《堂成》《江村》《进艇》之类,情景哀乐,浑化无痕,举浓丽、苍茫、嵯峨、萧瑟、雄伟、悲慨而冶于一炉,皆益臻神化,而至后期诸作集其大成。

后期在川东,各体诗都到了成熟的境地;而老去渐于诗律细,七律一体尤其大放异彩,茂发奇葩。最有代表性的是三组诗:《咏怀古迹五首》以吊古,《诸将五首》以伤今,其总结平生志事者则在于《秋兴八首》。

谈《秋兴八首》-《舒芜说诗》

“秋兴”名题,旧注多引殷仲文诗及潘岳《秋兴赋》,其实杜诗中早就有过“秋兴”二字。“故人何寂寞,今我独凄凉。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这四句尤其可以借来概括《秋兴八首》的大意。盖故旧之情,身世之感,这是甚长的秋兴的一方面的内容。时当大历元年丙午(766年)之秋,房琯已卒于三年之前,严武已卒于一年之前,其他故旧前卒者尚复不少。他在其他诗篇中已再四言之。八首之中,如“奉使虚随八月槎”之追念严武,“仙侣同舟晚更移”之追念岑参等,亦见微旨。而故园之心,故国之思,则是秋兴的更主要的一面。第四首钱谦益笺云:“殆欲以沧江遗老,奋袖屈指,覆定百年举棋之局,非徒悲伤晼晚,如昔人愿得入帝城而已。”其论甚精。此正所谓“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也。惟其秋兴甚长,故一首不能尽,四五首不能尽,必连缀八首以尽之。八首里面,又是南北万里,上下千年,楼观峥嵘,鱼龙曼衍,一扫宋玉以来悲秋衰飒之习,其所以感发兴起于无穷者在此,所以能将雄浑、富丽、清远、风华等等境界一齐融入悲慨之中者亦在于此。

七律之体本来不宜于叙事,大抵只能写景抒情;不知在形式上为什么又不能像五律那样拉长成为排律。杜集中就有几首试验性质的七言排律,都没有成功,于是到了抒情遣兴而八句不足以尽之的时候便发生困难。杜甫晚年好作七律组诗,大约即由于想克服这个困难。这八首连为一组以抒发甚长的秋兴,最为成功。既已有此创体,后人乃常有什么什么八首之类,正非偶然。宋人所编分门分类杜集,皆割裂前三首与后五首分入不同门类,当然是不足为训的。

不过分门类者看出前三首与后五首有所不同,这却是不无所见。今亦先谈前三首,再谈后五首。

诗是夔州所作,秋为夔州所见,故前三首皆写夔州秋景。第一首前四句,下有波浪兼天,上有风云接地,中则枫林落叶,极写巫山巫峡萧森之气。这好像一幅泼墨山水,一下笔就画出了峡中秋景的特征。可知所谓“杜陵诗卷是图经”,固不徒注地名、记道里而已。然同一自然景色,阴晴朝夕,又各有不同,这也是一种矛盾的统一。所以第二首、第三首所写,又各与第一首不同。大略言之,第一首自晓露至暮砧,景则萧森,情则悲壮;第二首自日落至月残,景则凄清,情则惨切;第三首又是次日清晨,景一变而为旷朗澄鲜,情亦一转而为深沉慷慨。三副笔墨,大而能细,近而复远,有声有色,极似电影镜头之远近大小,俯仰推摇,错综变化,已摄尽江城变态了。

三首于实写秋景之中,暗寓秋兴,往往要参以他诗,方能更好地领略。第一首,巫山巫峡气象之萧森,与社会政治气象之萧森相应,赋而兼兴,即以兴起悲慨之情。《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云:“波涛未足畏,三峡徒雷吼。所忧盗贼多,重见衣冠走。中原消息断,黄屋今安否。”可知杜甫所忧所畏者,实在彼而不在此。至于“孤舟一系故园心”何以承“丛菊两开他日泪”为言,旧注未见的解。今案:次年(大历二年)送人出峡有句云:“橹摇背指菊花开。”(《送李八秘书赴杜相公幕》)这是羡慕别人能乘舟背菊而去,则知这里的两句是说自己两载羁栖,南菊再逢,故以孤舟仍系,不得橹摇背指菊花开为恨耳。第二首“每依北斗望京华”又作“南斗”。今案杜诗:凡自蜀中遥指长安,皆以北斗为言如《哭王彭州抡》云:“巫峡长云雨,秦城近斗杓。”《太岁日》云:“西江元下蜀,北斗故临秦。”《秋夜客舍》云:“步檐倚仗看牛斗,银汉遥应接凤城。”《夏日杨长宁宅送崔侍御、常正字入京》云:“天地西江远,星辰北斗深。”仍当作北斗为是。李白高台纵目,而以浮云蔽日,长安不见为愁;杜甫孤城怅望,乃于落日既斜,更依北斗,此正所谓“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也。“奉使虚随八月槎”之义,旧有歧解。今案:蜀中赠严武诸诗,屡称“奉使”“使节”“持节”,又《奉赠萧二十使君》云:“昔在严公幕,俱为蜀使臣。”知“随槎”断指入蜀依严武无疑。而此时严武已逝,己犹羁旅,即所谓“虚随”也。“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钱笺云:“然石上藤萝之月,已映洲前芦荻之花矣,莫遂谓长夜漫漫何时旦也。”解得极好。《客夜》云:“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卷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无眠待旦,起坐卷帘,欣月影之已残,听江声而渐远,于是放怀高枕,醒眼秋天,情境正复相类。第三首前四句极写江郭朝晴,有心旷神怡之致,这是放开一步,亦即以转进一层。盖以上二首,萧森惨切之中,情词匆迫,不暇思量;至此境界稍舒,遂乃感念平生,功名心事,历历在忆。匡衡抗疏,指疏救房琯获罪,所谓“伏奏无成,终身愧耻”(《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是也。至刘向传经云云,或疑杜甫非经师,这么说不称身份;其实诗人素以儒家自许,认为“醇儒”方“有大臣体”(《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状》),美贞观之治则曰“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行次昭陵》)可以为证。终于同学少年,五陵衣马,他诗亦屡言之。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云:“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七云:“长安卿相多少年。”《投简成华两县诸子》云:“乡里儿童项领成,朝廷故旧礼数绝。”《锦树行》云:“自古圣贤多薄命,奸雄恶少皆封侯。……五陵豪贵反颠倒,乡里小儿狐白裘。”这必实有其人,只是无从稽考了。

以上三首,写尽夔州秋景,也概括地道出了故旧情,身世感,故园心,故国思,这些都是秋兴的主要内容。但其所以秋来兴甚长,最主要的还是在于故国这一项,此意遂于第四首发之,而为前三首与后四首之间的关键,这一首以“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起,以“故国平居有所思”结,还是“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的意思,即是这首诗的大旨。所谓百年世事,弈棋无定,系指长安政局而言。肃宗收京,夸诩“中兴”之功,当然自有一班人去歌颂粉饰,如杨炎的灵武受命、凤翔出师之类。然自杜甫观之,不过是王侯第宅换上一批新的主人,文武衣冠异于昔时的装束而已。人以为极热闹者,偏写得极冷淡。长安王侯第宅情况的迁变,为杜甫所深知。天宝未乱以前,他也曾出入岐王宅里,崔九堂前(《江南逢李龟年》)。他见过多少“朱门任倾夺,赤族迭罹殃”(《壮游》)的悲剧。他尝过“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酸辛。他慨叹过“甲第纷纷厌梁肉,广文先生饭不足”(《醉时歌》)的不平。终于他看到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个惊心动魄的现象。陷贼中时,他看见了“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哀王孙》)的凄凉。收京以后,他更看尽了“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洗兵马》)的丑态。收京不久,杜甫便随房琯而受排斥打击,所谓“开辟乾坤正,荣枯雨露偏”(《寄岳洲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这个枯荣之间也就是王侯第宅更换新主的过程。这些新贵自不能于安邦定国有什么办法,所以直北关山,金鼓方振,征西车马,羽书犹驰,对所谓“中兴”正是一大讽刺,亦即“衣冠空穰穰,关辅久昏昏”(《建都十二韵》)之意。于是又回到自己所在的实境,“鱼龙寂寞秋江冷”是悲慨之中又极郁勃不平,似乎冷落的秋江之下仍有鱼龙潜跃;而“故国平居有所思”却说得甚淡甚轻,因为以下四首都是“有所思”的具体内容,这里正须如此虚笼一句,才能够为下文蓄势。

上述第四首是想象自拾遗贬官以来一别十年之长安,第五首以下乃追溯任职拾遗时期以至天宝未乱以前之长安。第五首钱笺以为追思天宝未乱以前,谓“蓬莱宫阙对南山”指“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辉赫”(《莫相疑行》)之事,又谓王母函关,记天宝盛事,亦略见荒淫失政云云,然又明知落句是指拾遗贬官而言,则是肃宗时之事,显然自相矛盾。今谓蓬莱宫阙,不必定指献赋,“识圣颜”等语皆指见肃宗而言,不是见玄宗。玄宗晚年固然求仙好道,肃宗亦在宫中大事斋醮祈请,又盛陈符瑞,所谓“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洗兵马》),彼用西王母献白环之典,亦与此“西望瑶池降王母”云云相合。唯其前六句皆言长安官拾遗时之事,末二句结以移官之事,方才顺理成章。再联系前后来看,第四首想别后的长安,第五首忆肃宗时的长安,由近及远,以下三首再往前面追溯,也符合回忆的规律。第六首忆曲江之游,亦当指官拾遗时期之事。天宝未乱以前有关曲江之作,大抵惨淡愁苦,与此诗所忆的气氛不同。官拾遗时期,则屡有曲江之游,曾作有《曲江二首》《曲江对雨》《曲江对酒》等诗,如前文所述,皆于宫廷气氛中而有悲慨之情,与此诗所忆正是同一境界。第七首忆玄宗时之长安。“武帝旌旗”云云,钱笺以为借以喻玄宗,甚是。末首忆与岑参等陂之游,这才是蓬莱宫献赋之后,故末句及之。追溯往事至此,甚长的秋兴虽然还是有余不尽,《秋兴》诗则至此而终。

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于南渡之后追记汴梁之盛,周密《武林旧事》又于宋亡以后追记临安之盛,后来还有明人张岱的《陶庵梦忆》等。这一类的重温旧梦之作,愈是写得繁华热闹,愈见沧桑之感。《秋兴八首》,特别是其后四首,在或一意义上正复相似。所写蓬莱宫、曲江、昆明池、陂,皆极富丽馥郁之致,几乎纯用初唐应制之作的手法。然在彼为当时实景,则俗艳痴肥,略无诗意;在此为乱离之后,穷秋孤城,沧江遗老,感怀故国,当时实景成了今日“梦华”,则板实者皆化为虚灵,达到了以乐景写哀思的极境。而此悲慨之情,又因为有这些富丽馥郁的景物融入其中,遂乃丰富多姿,博厚宏实,而不流于贫薄寒俭。连缀八首诗来看,先叙今日之萧瑟,后忆昔日之繁华;分开来看,后四首皆先极写当日之繁华,再于末二句转回今日之萧瑟。这都是情景哀乐,浑化无痕之处。第六首尤其如此:峡口江头,风烟相接,芙蓉小苑,而入边愁。当时珠歌翠舞,今日回首可怜,再上溯到历代兴衰,益发不堪回首了。

这四首中悲慨之深,与前四首一样,多须参以他诗,从对比中看,方能更好地领略。如第五首,最须参看《往在》一诗。那是从安史陷长安说起,先极写“中宵焚九庙,云汉为之红。解瓦飞十里,穗帷纷曾空。疚心惜木主,一一灰悲风”的惨状,再写肃宗还京,重修宗庙,所谓“车驾既云还,楹桷歘穹崇。故老复涕泗,祠官树椅桐。宏壮不如初,已见帝力雄”还可以参看《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及《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奉寄薛尚书颂德叙怀斐然之作》。可见肃宗当时的长安宫阙,今日固已成为沧江遗老追忆中的“梦华”;即在当时,也已经是毁庙焚宫之后所重建,已经宏壮不如初,令故老对之涕泗了。至于“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系指疏救房琯获罪,旋被斥逐一事,这是杜甫平生的至痛,在其他诗篇中,也曾再三再四地说到,不胜枚举,《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洋洋大篇,几乎全是说的这件事,尤有关系。此时杜甫尚带有检校工部员外郎的头衔,名义上还算是有个官职,实际上当然只是空衔。他不甘心于这样的情况,故有云:“欲陈济世策,已老尚书郎。未息豺虎斗,空惭鸳鹭行。”(《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五)又有云:“尚想趋朝廷,毫发裨社稷。”(《客堂》)。可知沧江岁晚,难忘青琐朝班,也还是如钱笺所云,殆欲复定百年举棋之局,非徒悲伤晚,如昔人愿得入帝城而已。第六首忆肃宗时的曲江,而当时也已经是在杜甫亲见“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薄为谁绿”(《哀江头》)的一番凄凉景象之后,与第四首情况相同。结以“秦中自古帝王州”,参看“汉朝陵墓对南山,胡虏千秋尚入关”(《诸将五首》其一)之句,可知所慨叹愤惋的,是周汉旧都竟遭残破,历史的光荣未能继承,不徒为有唐一代之痛。第七首结以“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上句是恨不能奋飞,下句是叹身世飘泊,《天池》云“九秋惊雁序,万里狎渔翁”,与此相同。末首结以“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旧注多注意上一句述当日献赋之事,于下一句未甚注意。《莫相疑行》:“往时文彩动人主,今日饥寒趋路旁。晚将末节契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旧注征引,往往也只引前两句不引后两句。其实这四句已经把老诗人晚年受困于饥寒,见侮于后生,不得不在那些当面输心背面笑的人们面前低垂白头的惨境,沉痛地写出来了。这个白头低垂的镜头,也就作为一具强烈感人的特写镜头,结束了整个这一组诗。

后五首一如前三首,造境大而能细,近而复远,跳跃动荡,有声有色,这一层不必再来说明。连贯八首来看,一首一个境界,各不相同,而又互相连贯。还有一层可以说的是,八首之中,有声与无声,有色与无色,更代为用,结合得极其巧妙。声音之变且以前四首为例。如第一首,玉露枫林,巫山巫峡,无声;波浪兼天,风云呼啸,大声;泪沾丛菊,无声;寒衣刀尺,高城暮砧,繁声。第二首,孤城落日,怅望京华,无声;猿啼笳吹,遥声;萝月荻花,无声。第三首,山郭朝晖,江楼独坐,无声;渔歌隐隐,遥声;燕子飞飞,无声;五陵车马,喧声。第四首,长安世事,无声;关山金鼓,大声;鱼龙寂寞,无声。色调之变且以后四首为例。如第五首,前六句宫阙朝班,曰金茎,曰紫气,曰云移雉尾,曰日绕龙鳞,色彩鲜浓;后两句沧江岁晚,归于暗淡。第六首,万里风烟,素秋相接,淡色;花萼夹城,芙蓉小苑,浓色;朱帘、绣柱、黄鹄,锦缆、牙樯、白鸥,绚烂已极;回首可怜,一扫而空,便仿佛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了。第七首,武帝旌旗,汉时宫阙,古色;机丝夜月,鳞甲秋风,暗色;菰米云黑,莲房粉红,钱笺谓之金碧粉本;极天鸟道,满地江湖,归于空青索漠。第八首,前六句紫阁青峰,碧梧香稻,凤凰鹦鹉,仙侣佳人,拾翠芳郊,移舟碧水,完全是一幅工笔仕女;七句彩笔干霄更一提,八句又一齐收拾,归于低垂白首。惟其声音有节奏,色彩有浓淡,方能成为一阕乐章,一幅油画。明人七律号称学杜者,往往恰好相反。故吴乔《围炉诗话》卷六戏题《明诗选》云:“甚好四平戏,喉声彻太空。人人关壮缪,出出大江东。锣鼓繁而振,衫袍紫又红。座中脑尽裂,笑煞乐村童。”即讥其一味繁锣急鼓,大红大紫也。这样的七律向来被称为“杜套”,其实是自初唐应制之体一脉下来的东西罢了。有些论者因归咎于杜甫,特别集矢于《秋兴八首》。不知初唐应制七律用于描写宫阙朝仪、皇都帝里的那一套东西,《秋兴八首》中固然吸收利用了不少,但是这好像某些药剂中含有麻醉剂一样,已经不是毒品而是良药了。

1963年6月

(本文据《舒芜集》)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