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引《漫叟诗话》云：“曹子建《七步诗》，世传‘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一本云：‘萁向釜下燃，豆在釜中泣。’其工拙浅深，必有以辨之者。”
舒芜按：漫叟以为孰工孰拙，语意未明。然《七步诗》实有六句四句二本，漫叟所举“燃萁”句之不同，特二本不同之一端。六句云：“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四句云：“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两本出处，暨各句中异文，详见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魏诗卷七。）疑六句在前，传者以为起二句“作羹”“漉豉”皆不必说，删而去之，然“煮豆”二字仍须交代明白，故改“萁在釜下燃”为“煮豆燃豆萁”，遂成四句之本，浑括简净胜于六句，且更符七步之间仓猝成诗情理，乃得流传也。两本优劣，自宜通全首观之，不宜单论一句。
二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引《诗眼》云：“《贫士诗》云：‘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近一名士作诗云：‘九十行带索，荣公老无依。’余谓之曰：‘陶诗本非警策，因有君诗，乃见陶之工。’或讥余贵耳贱目。使错举两联，人多不能辨其孰为陶，孰为今诗也。则为解曰：荣启期事，近出《列子》，不言‘荣公’可知，九十则‘老’可知，行带索则‘无依’可知，五字皆赘也。若渊明意谓至于九十，犹不免行而带索，则自少壮至于长老，其饥寒艰苦宜如此，穷士之所以可深悲也。此所谓‘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古人文章，必不虚设耳。”
舒芜按：陶诗“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二句，不在《咏贫士七首》中，实在《饮酒诗二十首》第三首中，全诗云：“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然《咏贫士诗七首》中亦尝用荣启期事，第三首起句云：“荣叟老带索，欣然方弹琴。”《诗眼》或涉此而误记。此既明标“荣叟”之名，则《饮酒诗》不举姓名，各有所宜，未必遽为定则，未必明标“荣叟”即浅陋不知《列子》为常见之书。《诗眼》之论，未免稍苛。且所谓“行带索则‘无依’可知”，亦未尽然，贫老而有子孙，事亦恒有也。
三
杨万里《诚斋诗话》云：“句有偶似古人者，亦有述之者。……杜云：‘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此庾信‘白云岩际出，清月波中上’也。‘出’‘上’二字胜矣。”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二云：“何逊诗：‘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杜甫偷其语，止改四字，云：‘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便有伧气。论者乃谓青出于蓝，瞽人道黑白，聋者辨宫徵，可笑也。”
舒芜按：原二句是何逊诗，王说是；杨以为庾信，误记也。何逊《入西塞示南府同僚》云：“露清晚风冷，天曙江晃爽。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黯黯连嶂阴，骚骚急沫响。回楂急碍浪，群飞争戏广。伊余本羁客，重暌复心赏。望乡虽一路，怀归成二想。在昔爱名山，自知欢独往。情游乃落魄，得性随怡养。年事以蹉跎，生平任浩荡。方还让夷路，谁知羡鱼网。”杜甫《宿江边阁》云：“暝色延山径，高斋次水门。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鹳鹤追飞静，豺狼得食喧。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杜此诗作于夔州，所写皆夔州实景，诗中借袭古人之句，不能不有点窜，以切实景。薄云岩际宿者，言其恒宿岩际，非偶然一出也。孤月浪中翻者，言中天孤月，非娟娟初出，浪中翻腾，非平波静照也。夔州峡束云封，急浪惊涛，宜有此联。且浪翻狼喧，骚动峻厉，正与末联不眠忧战伐心境相映，与何逊诗赏心怡性者殊。杜诗未必青出于蓝，言各有当而已。诚斋诗自然平易，渔洋诗蕴藉含蓄，皆不喜杜之狠重刻处，故所论如此。
四
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十五云：“杜诗《从人觅小胡孙许寄》一首，第三句云：‘举家闻若骇，’下云：‘为寄小如拳。’结云：‘许求聪慧者，童稚捧应癫。’殊不贯。宋刘昌诗《芦蒲笔记》云：‘合移童稚句作第四，移为寄小如拳作结，则一篇意义浑全，亦成对偶。’甚有理。而钱牧翁不采其说，想未见此书耶？然此诗殊不成语。”
舒芜按：杜甫《从人觅小胡孙许寄》云：“人说南州路，山猿树树悬。举家闻若骇，为寄小如拳。预哂愁胡面，初调见马鞭。许求聪慧者，童稚捧应癫。”此非杜诗上乘，然诗意甚贯。首联：人说南州路上，山猿甚多。次联：举家闻若骇者，为有人许寄小山猿也，二句倒装相连；苟移“童稚捧应癫”为第四句，则似举家之骇，童稚之喜，皆以南州路上山猿甚多之故，亦何骇何喜之有？三联：刻画胡孙形貌。末联进一层作结：言承见许求小山猿中之聪慧者，想见寄到之日，童稚尤当捧弄欢喜欲癫也；苟移第四句于第八句，则成“许求聪慧者，为寄小如拳”，似胡孙之聪慧者皆小如拳，或小如拳者皆聪慧，皆不成语。渔洋不喜杜未诗，故见人嗤点，率以为是。其讥牧斋笺杜未从刘说，甚不可解，就令原诗拙劣不贯，岂注家可以妄改乎？
五
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一云：“同一乐器，瑟曰鼓，琴曰操。同一著述，文曰作，诗曰吟。可知音节之不可不讲。然音节一事，难以言传。少陵‘群山万壑赴荆门’，使改‘群’为‘千’，便不入调。王昌龄‘不斩楼兰更不还’，使改‘更’字为‘终’字，又不入调。字义一也，而差之毫厘，失以千里，其他可以类推。”（李重华《贞一斋诗话》有相似之论，略。）
舒芜按：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云：“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使第七句无“千载”字，首句未必不作“千山万壑”。“千山”两字皆阴平，自不如“群山”两字一阳一阴之有抑扬。然使向来即是“千山万壑”，亦未必有人即以为不入调。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其四云：“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更不还。”末句第五字或作“更”，或作“终”，原有二本。此字本应作仄，“更”去声，原自合律，且“更不还”为仄仄平，连用两仄声，有决断之致；而“终不还”为平仄平，较平缓无力。此皆无所谓难以言传，不必求之过深也。
六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八引《漫叟诗话》云：“诗中有一字，人以私意窜易，遂失一篇之意，若‘相公亲破蔡州来’，今‘ 亲’字改作‘新’字是也。”胡仔曰：“《酬王二十舍人雪中见寄》云：‘三日柴门拥不开，阶平庭满白皑皑。今朝踏作琼瑶迹，为有诗从凤沼来。’今‘从’字改作‘仙’字，则失诗题‘见寄’之意也。”舒芜按：二首皆韩诗；杨慎《升庵诗话》卷五亦有论“诗从”不当改为“诗仙”一条，以此为李郢之作，误也。据秀野堂本《昌黎先生诗集注》,《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云：“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潼关四扇开。刺史莫辞迎候远，相公亲破蔡州回。”末句“亲”字下，校记出异文云：“一作新。”《酬王二十舍人雪中见寄》云：“三日柴门拥不开，阶平庭满白皑皑。今朝踏作琼瑶迹，为有诗从凤沼来。”末句“从”字下，校记出异文云：“一作仙。”可知侠君定字，以“亲”以“从”为正，与漫叟、渔隐、升庵之论相符。盖相公之破蔡州，亲往而非命将，其事非常，其功隆异，故于其还朝，刺史远道迎候，不同常礼；若改为“新破”，则失此非常隆异之意。至于王二十舍人雪中见寄者，见寄以诗，寄诗使者踏雪成琼瑶之迹；若改为“诗仙”，则是王二十舍人自来，题中“见寄”字无着落矣。
七
阮阅《诗话总龟》卷十一“苦吟门”引《唐宋遗史》云：“贾岛初赴举，在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又欲‘推’字，炼之未定，于驴上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观者讶之。时韩退之权京兆尹，车骑方出，岛不觉行至第三节，尚为手势未已。俄为左右拥至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推’字与‘敲’字未定，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退之立马久之，谓岛曰：‘“敲”字佳。’并辔而归，共论诗道，留连累日，因与岛为布衣之交。”（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七引《缃素杂记》引《刘公嘉话》略同。）
舒芜按：贾岛《题李凝幽居》云：“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敲门之从容，自胜于推门之径直，故千古以韩说为然。然亦有不以为然者。如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二云：“‘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钱振锽《谪星说诗》云：“诗当求真。阆仙推敲一事，须问其当时光景，是推便推，是敲便敲，奈何舍其真境而空摹一字，堕入做试帖行径！一句如此，其他诗不真可知，此贾诗所以不入上乘也。退之不能以理告之，而谓敲字佳，误矣。”王言“现量”，钱言“求真”，陈义均是，而论诗不无隔阂。知堂以为谪星“评贾岛一则虽意思甚佳，实际上恐不免有窒碍”,“因为诗人有时单凭意境，未必真有这么一回事，所以要讲真假很不容易，我怕贾上人在驴背上的也就是一种境界罢”。（《苦茶随笔·厂甸之三》）可谓明通之论。贾岛诗为题李凝幽居而作，起云“闲居少邻并”，言其幽僻少邻；次句“草径入荒园”，见其宾客之少；三句“鸟宿池边树”，言惟有宿鸟归飞；四句“僧敲月下门”，言惟有邻僧夜访，皆益见其幽。僧寺多在清幽之境，李凝幽居既近僧寺，是其地之幽；夜谈惟有方外之友，是其人之幽。而王闿运《湘绮楼说诗》卷四云：“寄蝉僧问：‘僧敲月下门’胜‘推’字易知，何必推敲？余云：实是‘推门’，以声调不美，改用‘敲’耳。敲则内有人；又寺门高大，不可敲；月下而敲门，是入民家矣。‘敲’字必不可用，韩未思也。因请张正阳改一字。张改‘关’字。余改‘留’字。”湘绮不知僧所敲者李凝幽居之门，以为必是寺门，盖未细审诗题及上下句文义。僧人夜访李凝幽居，有何不可？何谓“夜入民家”？岂天下惟有裴如海夜访潘巧云乎？
八
李东阳《怀麓堂诗话》云：“《唐音遗响》所载任翻《题台州寺壁》诗曰：‘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既去，有观者取笔改‘一’字为‘半’字。翻行数十里，乃得‘半’字，亟回欲易之，则见所改字，因叹曰：‘台州有人！’予闻之王古直云。”
舒芜按：月照半江，半明半暗，其境幽，与僧在翠微开竹房方外幽人幽事相称；至于月照一江水，亦未必不佳，然乃是春江花月夜境界，用于此稍嫌过于朗亮也。《全唐诗》卷七十七载任翻《宿巾子山禅寺》云：“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峰月映半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再游巾子山寺》云：“灵江江上帻峰寺，三十年来两度登。野鹤尚巢松树遍，竹房不见旧时僧。”《三游巾子山寺感述》云：“清秋绝顶竹房开，松鹤何年去不回。惟有前峰明月在，夜深犹过半江来。”可知数十年间，三度登临，三度题诗，皆以绝顶、竹房、山僧、松鹤等今昔存亡为咏，而于前峰月映半江水尤殷殷两致意焉，盖其得意之句也。一字之师，先获我心，容或有之，而说者故神其事。《诗话类编》误记此诗作者为高适，“半”字之改则出于骆宾王云，尤诞妄不经，见斥于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十八，宜也。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