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句的后来居上
这些名句与前人类似之词语，不管是有意点化，还是无意暗合，不妨都客观地加以比较，看看它们如此类似，都是有助文思的。
前作小文谈东坡《浣溪沙》五首其三的“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指出二句都是词人自己闻香听语，不是相邻诸家的络丝娘之间隔篱相语。唐人项斯《山行》诗已有“煮茗气从茅舍出，缫丝声隔竹篱闻”。同样是从一个经行者的角度，看不见道旁人家内部情形，仅能凭嗅觉与听觉感知其内有什么活动。我说，我们不必说苏词从项诗脱化而来，但可能将二者参证互解。
现在还可以补充，东坡这一组《浣溪沙》之二的上阙云：“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挨踏破茜罗裙。”而杜牧《村行》已云：“篱窥茜裙女。”李郢《自水口入茶山》已云：“蒨蒨红裙好女儿，相偎相倚看人时。使君马上应含笑，横把金鞭为咏诗。”这里没有什么要参证互解的，这里可注意的是苏词在艺术上的后来居上。向来诗词名句，与前人之句极相类似，而都是后来居上者。兹就记忆偶及，略举数例如下：
如王昌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芙蓉楼送辛渐》二首其二）是名句，而其前已有骆宾王的“离心何以赠，自有玉壶冰”（《别李峤得胜字》）。
又如李白的“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长相思》）是名句，而其前已有枚叔的“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古诗》）。
又如杜甫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是名句，而其前已有鲍照的“白头零落不胜簪”（《行路难》）。
又如杜甫的“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秋兴八首》其四）是名句，而其前已有杜审言的“冠盖非新里，章华即旧台”（《登襄阳城》）。
又如杜甫的“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宿江边阁》）是名句，而其前已有宋之问的“宿云鹏际落，残月蚌中开”（《早发始兴江口至虚氏村作》）。
又如李商隐的“濯锦桃花水，湔裙杜若洲”（《拟意》）是名句，而其前已有徐坚的“影入桃花浪，香飘杜若洲”（《棹歌行》）。
又如李商隐的“直遣麻姑与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海上》）是名句，而其前已有王绩的“自悲生世促，无暇待桑田”（《游仙四首》其一）。
又如李商隐的“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无题二首》其二）是名句，而其前已有王维的“菱蔓弱难定，杨花轻易飞”（《归辋川作》）。
又如苏轼的“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东栏梨花》）是名篇，而其前已有杜牧的“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初冬夜饮》）。
又如陆游的“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其二）是名句，而其前已有皮日休的“艳骨已成兰麝土，宫墙依旧压层崖”（《馆娃宫怀古》）。
又如吴伟业的“蜡炬迎来在战场”（《圆圆曲》）是名句，而其前已有李昂的“银烛迎来在战场”（《戚夫人楚舞歌》，见《唐诗纪事》卷十七）。
又如厉鹗的“谁料峨眉不复全”（《悼姬人月上》）和“将归预想迎门笑，欲别俄成满镜愁”（《悼姬人月上》）是名句，而其前已有李煜的“谁料花前后，峨眉不复全”（《梅花》）。常理的“小胆空房怯，长眉满镜愁”（《古离别》）。
这些名句与前人类似之词语，不管是有意点化，还是无意暗合，不妨都客观地加以比较，看看它们如此类似，甚至只差几个字，只调动了一点安排，而一则平平，一则脍炙人口，原因何在，都是有助文思的。
（本文据《舒芜集》）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