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仲永》:从具体经验概括为理念,在演绎中深化理念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3 10:09

王安石的《伤仲永》写得很短,与他其他篇幅较长的文章相比,并不见得有多大的分量,却成为历史名篇,为什么呢?

文章的目的是议论,但没有用“论”的写法,而是采用了一事一论的手法。

《伤仲永》:从具体经验概括为理念,在演绎中深化理念

一事乃个别之事,一论乃普遍之理。以个别之事,推出普遍之理,很难不带片面性。例如,韩信少时,在强者面前不敢对抗,曾甘受胯下之辱,不能因而推断少时缺乏自尊者一概无出息。杰克·伦敦初写小说,长期被退稿,后来一举成名,不能断定长期被退稿者将来一定是文学天才。爱因斯坦第一次高考名落孙山,后来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绝对不能推出伟大的科学家一定会出在第一次高考落榜者之中。《伤仲永》立论的前提有某种世俗预期:小时决定论。关于这一点,有经典文献提供了分析的空间。

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言语第二》:

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

这个十岁的孩子很有急智,自己姓孔,就说自己是孔子的后代,对方姓李,就算是老子的后代。孔子生于公元前6世纪(前551-479),孔融则生活在公元2世纪(153-208),血统相去六七百年,不论说自己是孔子的后代,还是说对方是老子的后代,皆可谓牵强附会,至于说有“亲”,则更是渺茫。但这表现了孩子的历史知识和现场应对的能耐。这当然引起主宾各方面的惊异。有一位太中大夫陈韪不以为然,说他:“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意思是小时候这样有这样的表现,长大了并不就一定会有相应的水平。孔融反驳说:“想君小时,必当了了。”这个反驳有点人身攻击,意思针锋相对,但反驳的前提却是同样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种反驳方法在中国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在西方辩论术叫做以你的话语来确证我的观点(justifying my position in your terms)。

《世说新语》的这段文章,暗示了一个道理:小时表现不凡的人,并不注定长大了就很杰出。文章并没有在道理上说明为什么,但王安石的《伤仲永》恰恰从道理上回答了这个问题。

表面上看,王安石的文章不过是为《世说新语》“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提供了一个新案例。但是,《世说新语》这段话的价值还限于佳话,不能说是完整的文章。

王安石的文章却不然,他提供案例,是为了作为立论的出发点进行因果分析。他的例子和《世说新语》的质量也不同。第一,不是一时现场的应对,而是一个比较完整的过程。从仲永小时为诗文的不同凡响到二十岁左右退化为平庸,对比非常尖锐。第二,在叙事过程中,提示了两个原因,一是父亲把他拿来展览还获利,二是没有让他不断学习。

文章写到这里,一般说来,已经完成了主题。然而,《伤仲永》之所以成为经典,就在于王安石显然已经意识到,光是这样一件事,还只是个别的现象,道理很浅白。他要在这个个案的基础上,进行理论的升华。

许多赏析文章,都说到此文的好处在即事立论。然而文章的关键不在于立论,而在于从具体的、感性的事,上升到普遍的、抽象的论,当中要有一个过渡。

王子曰: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

这个过渡就是一个“天”字,也就是天分、天资,有了“受之天也”这个抽象的、普遍性的“天”,才能把具体感性的记叙转向理性议论。“天”的意思是先天的,是自然的遗传。文章从“天”深入下去,作者推出另外一个字“贤”,“贤”是属于人的,就过渡到“人”了,在“天”与“人”的矛盾中推理。“受之于天”的结果,没有用一般化的字眼“高”,而是用了一个相当雅的“贤”,这里,就隐含着不仅有智力而且是有品味的高,不是一般的“贤于众人”,还在程度上强化到“远矣”,也就是比较极端了。但是,这样高的天资,这样的“贤”的程度,却转化为平庸,“卒之为众人”,泯灭在众人之中了(“泯然众人矣”)。作者在这里,不着痕迹地把主题提升到中国古典哲学的两个范畴“天”和“人”。当然,王安石没有作天人合一的演绎,也没有作“人定胜天”的阐释,而是展开了“天”与“人”的相辅相成。光是受于天,是不够的,还要“学”,也就是“受于人”,这就不仅仅是诗词之学等狭隘意义上的“学”,而是广义的人文传承。有了“人”学,“天”资才不至于报废。

写到这里,主题已经深化,本来可以结束了。但王安石不满足,又将推理推向新的层次。联系到实际,受之于天者不受之于人,结果是平庸,何况现实中天资本来就不超凡的人,“又不受之人,得为众人而已邪?”这就是说,又不接受后天的教育,最后连平庸的“众人”都可能不如。

《伤仲永》:从具体经验概括为理念,在演绎中深化理念

王安石写这篇文章,和《世说新语》最大的不同,就是既不限于表现一个孩子的智慧,也不是仅仅说天资好的人要学习,更主要的是,向天资并不高的、更多的众人发出了警示。

文章虽小,但三个层次的推理在逻辑上却层层深化,环环紧扣。

道理中又蕴含着情感。有赏析文章说,文章的题目是“伤仲永”,全文却没有一个“伤”字。在我看来,这个“伤”字,不仅在仲永一人,也不仅在警示天资特高的人,而是警示天资并不高的人,这就包括了所有的人。没有突出的天资,又不受学于人,连成年仲永那样平庸的水平都达不到,是绝大多数人的命运。这种伤,就不仅仅是情感性质的,而是智性的。最后一句“得为众人而已邪”,用的是反问句,情感色彩比较浓,可谓情理交融。

这篇文章一事一议,本来很可能陷于片面。然而作者不是先有论点,然后举例。这样的作法,思维是静止、僵化的。作者在叙事后的推理过程中,一步步从容推导,从前一个论点推出下一个论点,把最重要的警示放在最后。这样,在叙事与分析之间演进,思维就是活跃的。

王安石的小型议论文章,往往采用这种方法。

著名的《游褒禅山记》,虽题为“记”,似乎是游记,但如果立意仅仅是游记,就称不上什么经典了。“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随大流退出了。

王安石此文之所以经典,并不以目接景奇为务,而是内心的反思。游山不过是个引子,是特殊的、具体的事情,而反思的却是普遍人的心理。自己明明知道,“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而且“余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却顶不住众人之议。出来以后,有人怪罪“欲出者”,而王安石却反省自己“余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这是议论的第二层次。表现了王安石这个人责己严,责人宽的品格。文章已经超越了一般满足于游记享山水之乐的水准了。但是,这只仅仅是个人的反思,王安石把这当作反思的台阶,进入第三层次,对个体经验进行超越,问题提升得既有历史的高度又有经验的广度:

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

这就是说,不仅仅是山水的游历,而是遍及对草木、虫鱼的观察,都能在认识上有所得,更重要的是,这是古人的普遍经验。对当时人来说,“古人”这样的泛称,比之王安石这样一个今人要权威,可信性就强得多。提高到这样的层次,本来已经大大超越了游记的传统预期。但是,王安石是个思想家,他并不满足于此,而是要由此顺理成章地推向第四层次,得出一种更带哲理性的结论: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使夷近和险远的矛盾转化的条件是“有志”。在艰难险阻面前,要有志气,有毅力,就可能从逆境转化为顺境。这个论点不难得到论据,例如汉光武夸他部将耿弇的格言“有志者事竟成”。一般的文章到此可卒章显志了,然而王安石的思辨并没有结束。有了志气,就能顶住众人的舆论优势,“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王安石的精深在于,于他人无问题处,把问题推向第五层次,“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光是有志,有毅力,也不一定行。还要有相当的身体素质,要有足够的体力。有了足够的体力,是不是就一定能实现自己的志向呢?王安石又提出第五层次的观念:即使有体力,如果“随以怠”没有主见,也不行。文章最精彩之处就在于第六个层次,就是有志气、有体力、有主见,也还不一定能成功,这也是很可能的,但是,只要尽力了:

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即使不能成功,但是无怨无悔,这就是他最深邃的心得。

文章层层推进经历了六个层次,得出的结论与“有志者事竟成”相反,显然更深刻。当然,这里有王安石作为一个改革家的内心密码,只要尽了最大的努力,不顾“众人”的反对,不理其讥笑,即使改革不成功,也是无怨无悔。

《伤仲永》:从具体经验概括为理念,在演绎中深化理念

两篇文章,都以记为基础,从直接的、个人的经验提出问题,提升为理性的观念,又将观念层层分析,将论点有序深化。既有先叙后议,又有夹叙夹议,更有议中推演观感与思绪并进,如此笔墨有诱导读者随作者思绪神游之妙。

与此文同为经典,常常入选中学语文课本的,还有苏轼的《石钟山记》。从立意上讲有异曲同工之处,苏轼实地考察,先以为郦道元所记为误,后来反复深入调查,方知古人不误。最后得出结论:“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苏轼所写情节比较曲折,文字也比王安石潇洒,但就思想深度而言,应该说比之王安石略逊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