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记》:豪壮悲情的励志篇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3 10:06

对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不知内情者往往以为,如此雄文必然身临其境,观察入微,通篇都是写实。其实不然。滕子京建成岳阳楼,写《求记书》并附《巴陵胜景图》给范仲淹,范仲淹当时在陕西前线,仅一年便被贬官邓州(在今河南南阳),根本没有可能为写一篇文章而擅离职守,远赴岳阳。范仲淹其实是凭着天才的想象写成此篇流传千古的杂文的。

《岳阳楼记》:豪壮悲情的励志篇

我们先看看身临其境的滕子京,是怎么写岳阳楼景观的:

东南之国富山水,惟洞庭于江湖名最大。环占五湖,均视八百里;据湖面势,惟巴陵最胜。濒岸风物,日有万态,虽渔樵云鸟,栖隐出没同一光影中,惟岳阳楼最绝。

可见用笔甚拙。至于他的词《临江仙》所描绘的岳阳楼,就更简陋了:

湖水连天天连水,秋来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帝子有灵能鼓瑟,凄然依旧伤情。微闻兰芷动芳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写八百里洞庭属于他自己的语言,竟然只有“天连水,水连天”“分外澄清”,剩下就是对孟浩然和钱起著名诗句的袭用。这位很热爱诗文的滕子京,并不是瞎子,只是缺乏自己独特的感受和表达这种感受的语词。而没有到过岳阳楼的范仲淹则相反。能不能写出东西来,不仅仅在于眼睛看到了多少,更重要的是心里有多少: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滕子京也说到了洞庭湖的“胜状”,据五湖之广,八百里之雄。但范仲淹强调了洞庭湖和长江、远山的关系,在“衔”和“吞”二字之间,有一个隐喻,使长江和君山都在洞庭湖的吞吐之间。滕子京的“日有万态”“渔樵云鸟”“出没光影”,用笔不可谓不细,然而,比起“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却显得笔力稍弱。水准的差异,不能仅仅用思想境界来解释。滕子京和范仲淹一样,也是抗击强敌入侵的将军,又同为遭受打击的志士。也许最不可忽略的,是艺术修养的层次。文章是客观的反映,同时又是主体精神的表现。主体精神和客观对象,本来是分离的。文学形象构成的关键,就是把客观的(山水的)特点和主体的(情志)特点结合起来。光有观察力是不够的,最关键的是要以想象力构成虚拟的境界,以主体的情感、志气对客观景观加以同化,进行重塑。这就需要化被动的反映为主动的想象,想象的自由取决于主体审美的优势。和范仲淹相比,滕子京缺乏的正是这种审美主体的优势。

这从《岳阳楼记》的开头几句,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但是,这一点审美主体的优势,对于范仲淹来说,不过是“小儿科”,不值得留恋。对于气势如此宏大的自然景观的概括,他只轻轻一笔“前人之述备矣”,就搁在一边了。他审美主体的优势,不但凌驾于现实的山河之上,而且凌驾于气魄宏大的话语上。其实,他所轻视的“前人之述”,并不太俗套,至少目光远大,视野开阔,气魄雄豪。但为什么他不屑一顾呢?因为在范仲淹看来,把精神聚焦在自然,甚至人物风物上,以豪迈、夸张的语言来表述,是此类序记体文章的惯例。长江四大名楼的序记文中最早的《滕王阁序》就是这样的: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站在地理位置的制高点上,雄视八方,历数人文,以华彩的笔墨,尽显地理形势和人文传统的优越,其基本精神,不外是一首颂歌。王勃以风流的文采,华赡的词章,调动锦心绣口,带出沧桑感喟,少不得还要对嘱文主人恭维一番。范仲淹显然以自己的审美优势,从这样的话语模式中进行了胜利的突围,气势凌然地提出:

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这一句组,干净利索地从地理形胜,转入到人情的特殊性上来。第一,不是一般的人,而是“迁客骚人”,是政治上失意的、有才华的人面临此境感喟;第二,不是一般模式化的感情,而是“得无异乎”,有异于常的、有特点的感情。

文章的立意之高,关键就在这个“异”字上,就在这异乎寻常的思想高度上,不屑于作模式化的颂歌,不屑于作应酬的恭维,而是在这样宏大的景观面前,展开情感和志向的评述。关键词“异”字,不是单层次的,而是多层次的。作者从容不迫、一层一层地揭示“异”所包含的情志内涵。

第一层,在悲凉的景色面前,岳阳楼上文人的情感:

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触目伤怀、登高望乡、壮志难酬、怀才不遇、忧谗畏讥、悲不自胜,从王粲的《登楼赋》以来,就确立了这样的母题。其思想境界并不完全限于个人之哀乐,多少与民生国运相关。这种情感以悲凉、孤独、无望为特点:

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

但在范仲淹这里,境界却不一样: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

把悲凉的情感与这么宏大的空间视野、这么壮阔的波澜相结合,是很有一点特“异”气魄的。特别是把本来悲凉的猿啼和虎啸联系在一起,透出某种豪迈胸襟。但范仲淹并未停留在这个层次上。

第二层,笔锋一转,写的是春和景明的季节,则产生了另外一种特异的,与前面感情完全相反的感情:

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同样一个现场,在明朗春光中享受大自然的美好,情感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生机勃勃,神思飞越。要知道,在中国文学史上,写悲凉且成就很高的杰作比比皆是,而写欢乐的感情,却寥寥无几。难得的是,范仲淹把欢乐写得气魄宏大,文采风流。但范仲淹却以为,这样的喜和前面所表述的悲,都不是理想的境界。范仲淹提出,还有一种“或异二者之为”的境界,这种境界“异”在什么地方呢?

《岳阳楼记》:豪壮悲情的励志篇

正是我们要注意的第三层: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不以物喜”,就是不以客观景观美好而欢乐;“不以己悲”,就是不以自己的境遇而悲哀。以一己之感受为基础的悲欢是不值得夸耀的。值得夸耀的应该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不管在政治上得意还是失意,都是忧虑的。这种忧虑的特点,首先是崇高化了的:不是为君主而忧虑,就是为老百姓而忧虑。其次是理想化了的:人不能为一己之忧而忧,为一己之乐而乐。在黎民百姓未能解忧、未能安乐之前,就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不管是进是退,不管在悲景还是乐景面前,都不能欢乐。这种理想化的情感,不是太严酷了吗?甚至,这样高的标准,不要说一般文人所能达到,就连范仲淹自己也是做不到的。他自己就写过一系列的为景物而喜、以一己而悲的词。比较著名的如《送韩渎殿院出守岳阳》:

仕宦自飘零,君恩岂欲偏。

才归剑门道,忽上洞庭船。

坠絮伤春目,春涛废夜眠。

岳阳楼上月,清赏浩无边。

这里的送别,不仅是强自安慰朋友不要埋怨君恩之“偏”,对见柳絮而伤春、听夜涛而失眠,也没有反对。至于那篇更有名《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不是因明丽的景物而引起乡愁,引发一己之悲吗?而且不是一般的悲凉,而是沉浸于悲抑的情绪。作为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乡愁如此之重,不敢高楼独依,追求做梦的解脱,甚至连借酒消愁都触发了眼泪。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并没有特别交代,他的忧愁是为君为民的。这是言行不一吗?不是虚伪吗?

从近千年的阅读史来看,这首词肯定没有留给读者虚伪的感觉,相反,读者几乎无一例外地为其乡愁所感动。为什么呢?

首先,这时范仲淹自己也处于被贬的地位。他在《岳阳楼记》里,是在勉励自己,对自己的思想境界提出了比平时更为严苛的要求:不但处于朝堂之上要为民而忧;就是遭到不当的处置,处于江湖之野,更要忧其君。

其次,从文体上获得解释。在范仲淹那个时代,诗和文是有分工的。“诗言志”,“志”是独特的情感世界、个人的感情,甚至儿女私情,哪怕像周邦彦、柳永那样离经叛道的花街柳巷的感情,都可以充分抒发。而文以载道,文章的社会功能,比诗歌严肃得多,也沉重得多。“道”则不是个人的,而是主流的、道德化的,甚至是政治化、规范化的意识形态。所以在散文中,人格往往带有理想化的色彩。而理想化,一方面是理念化或者概念化的,是不讲感情的。所以范仲淹觉得,除了为庙堂、百姓,就不能有个人的悲欢。可是从另一方面看,这种理想是绝对化的,不留任何余地的,连一点个人欢乐的余地都没有。这样不全面、绝对化,又不是理性的特点,恰恰是感情化、抒情化的特点。如果这一点在上述话语中还不够明显的话,到了下面这句话就很值得玩味了:

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

这好像比较全面了,更讲理,更有哲理的色彩了:不是不应该有自己的忧和乐,而是个人的忧和乐,只能在天下人的忧和乐之后。这就构成了高度纯粹化的人生哲理。高度的哲理,就是高度的理性。个人的忧和乐本来没有合法性,但在一定条件下,“先天下”和“后天下”,就有了合法性。恰恰是对立面在一定条件下的统一和转化,构成了基本的哲学命题。个人不能以环境的美好而欢乐,也不能只为自己的坎坷而悲哀。但是有一个条件可以使之转化,那就是在天下人还没有感到忧愁的时候,你就应该提前感到忧愁;在天下人已经感到快乐以后,你才有权感到快乐。从悲哀和欢乐在一定条件下走向反面转化来说,这是正反两面都兼顾到了,是不绝对的,具备了哲理的全面性。但这只是在形式上,而从内容来说,它仍然是很绝对的,很感情用事的:什么时候才能确定天下人都感到快乐了?有谁能确定这一点呢?缺乏这样的确定性,永远也不可能快乐。至于天下人还没有感到忧愁,就应该提前感到忧愁,倒是永无限制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实际上,“先天下之忧”,是永恒的忧;“后天下之乐”,是绝对的乐。这不像是哲理的全面性,而是抒情特有的绝对化。这种情,也就是情志,是和哲理(即“道”)结合在一起的。不过这种志、道互渗,和通常所说的情景交融不同,而是情理交融。也正因为这样,所谓文以载道的“道”,并不纯粹是主流的意识形态,而是其中渗透着范仲淹对情感理想的追求,是道与志的高度统一。

范仲淹的这个观念(道),并不完全是他自己的凭空创造,而是孟子思想的继承和发扬。《孟子·梁惠王下》有云: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这是孟子宝贵的民本思想的总结。但这里没有抒发感情,只有纯粹的“道”,纯粹的政治哲理:民和王之间在忧和乐两个方面本来是对立的,但是,王若以民之忧为忧,以民之乐为乐,则民亦以王之忧为忧,以王之乐为乐。王之忧,就转化为民之忧;王之乐,也就转化为民之乐。这完全是哲理,简洁明快,富于逻辑力量。

范仲淹的名言完全来自于《孟子》,为什么却比《孟子》更家喻户晓呢?这是因为,第一,从理念上来说,更为彻底,不是同乐同忧,而先民而忧,后民而乐。第二,《孟子》以逻辑的演绎见长,所说的完全是道理。而范仲淹以情感和理性、情与志的交融见长。第三,“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句法上还比较简单,句子结构相同,只有开头一个词,在语义上是对立的。而范仲淹的在结构上,也是对称的,但语义的对立是双重的:第一重是“先天下”和“后天下”,第二重是“忧”和“乐”,意味更为丰富。第四,在音节、节奏上。如果是“先天下而忧,后天下而乐”,从语义上看,似乎没有多少差异。一旦写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大为不同了。这里的“忧”和“乐”,以语音而言,是重复了,在语义上,却不是完全的重复。第一个“忧”和“乐”,是名词;而第二个“忧”和“乐”,则是谓语动词。语音上的全同,和语义上微妙而重要的差异,造成一种短距离同与不同的张力。在两句之间,又构成一种对称效果。由语音和语义的相关性和相异性,强化了情理交融,情志互渗,构成了本文的最亮点、最强音,一唱三叹的抒情韵味,由于这种结构而得到强化。

《岳阳楼记》:豪壮悲情的励志篇

除此之外,本文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在节奏上铿锵有力。本文虽为古文,但并没排斥骈文的优长,而是吸收了许多骈文的对仗手段:

衔远山,吞长江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日星隐耀,山岳潜形

沙鸥翔集,锦鳞游泳

长烟一空,皓月千里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精致的对仗,有利于对景观作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自由概括,使得文章显示出雄浑的气势。但范仲淹毕竟是古文大家,对骈文一味属对可能造成的呆板十分警惕。他显然没有选择像《滕王阁序》那样,连续不断地属对: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雄州雾列,俊彩星驰。

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

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

十旬休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杜将军之武库。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盛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

整篇文章,就这样对个没完。不但在手法上,单纯到难免单调,而且在情感上,也因为平行结构而难以深化。这样的文风,是初唐的时髦,其文胜质,形式压制内涵的局限,受到韩愈古文运动的批判。事情难免矫枉过正,古文运动的先驱,往往尽可能回避对仗。但历史的发展,还是显示了对仗的合理功能不可抹煞。范仲淹作为古文大师,并没有像韩愈那样拒绝骈文的句法,他是在古文的自由句式中适当运用骈文的句法来调节。例如,在文章开头,“衔远山,吞长江”之后,并没有再继续对仗下去,而改为散文句法:“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又如在“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以后,也没有再对下去,而是换了一种句式:“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对仗句式,长于对自然景观的概括性描绘,但过分密集的对仗,造成在感觉的平面上滑行。而古文的散句,表面看来比较自由,实际上其难度比骈体更甚,因为没有固定的程式,没有现成技巧的可操作性,因此其内涵与情采,比对仗的文采更为难能可贵。范仲淹以对仗和不对仗的句法自由交替。“春和景明”一段,十四个句组,只有六个句组是对仗的(“沙鸥翔集,锦鳞游泳”“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其余八个句组是自由的散文句法。全部句子,都是每句四字和六字参差错落的。在骈文中,四六是有规律地交替的,而在这里则是自由交错的,可以说把骈文在节奏上的整齐和散文节奏上的自由结合了起来,显得情采和文采交融,情绪活跃,潇洒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