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的《永贞行》以及他同刘禹锡的交谊始末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06 01:35

韩愈的《永贞行》以及他同刘禹锡的交谊始末

顾嗣立《昌黎先生诗集注》卷三评《永贞行》曰:“此诗前半言小人放逐之为快,后半言数君贬谪之可矜,盖为刘、柳诸公也。”

陈祖范《记昌黎集后》曰:“予读韩文公《顺宗实录》及《永贞行》,观刘、柳辈八司马之冤,意公之罪状王、韦,实有私心,而其罪固不至此也。……退之于伾、文、执谊有宿憾,于同官刘、柳有疑猜,进退祸福,彼此有不两行之势。而伾、文又速败,于是奋其笔舌,诋斥无忌,虽其事之美者,反以为恶,而刘、柳诸人朋邪比周之名成矣。史家以成败论人,又有韩公之言为质的,而不详其言之过当,盖有所自。予故表而出焉,非以刘、柳文章之士而回护之也。”

顾、陈二家之说,对于《永贞行》的内容、韩愈的创作态度,以及此诗所产生的影响,理解比较正确,后人自可据此而做深入一层的挖掘。

实际说来,王叔文一伙在顺宗一朝的所作所为,和韩愈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因为韩愈在贞元十九年底以天旱人饥奏请停征京兆府税钱及田租,为人所谗,贬为连州阳山令。贞元二十一年夏秋之际,遇赦离阳山,俟命于郴州,八月授江陵法曹参军,九月初赴江陵。直到宪宗元和元年六月,召拜国子博士,始得还朝。王叔文等人的政治活动,一系列措施的推行,仅限于贞元二十一年一月至八月,那时韩愈正以有罪之身漂泊在外,自无卷入政治旋涡之可能。

王叔文等人采取的措施,如罢免贪官、压抑藩镇等,和韩愈平素的主张也是一致的,按理来说,应当得到他的支持,因此有的研究工作者认为韩愈实际上是同情所谓“永贞革新”的。但这与韩愈在《永贞行》中表明的态度显然不合。在此诗中,韩愈口诛笔伐,其口气之严厉,用字之尖刻,已经到了一般封建文人都难于接受的地步。钱仲联先生的《韩昌黎诗系年集释》曾引各家之说,逐一加以驳正,如此又怎能说得上是韩愈同情所谓“永贞革新”的呢?

韩愈的《顺宗实录》是朝廷的史册,根据古来的传统,要求善恶必书,因此王叔文集团中的一些善政确是得到了较为接近事实的记录,但《顺宗实录》内也记下了这一集团中人的不少劣迹。韩愈有关后一方面的文字,和他在《永贞行》中的描写是一致的。他和王叔文集团之间始终画下一条明确的界线。尽管这一集团中有他的朋友柳宗元、刘禹锡在内,但他一直以猛烈攻击这一集团为己任,而且不断地在这些朋友之前提醒这一界线的存在。

王叔文集团的一些政治活动,还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因此自宋代起,就已有人为之鸣冤了。韩愈那些过激的批判,也就引起了后人的反感。谭献《复堂日记》卷七曰:“《十七史商榷》于唐独表王叔文之忠,非过论也。予素不喜退之《永贞行》,可谓辩言乱政。”近人对于王叔文集团的进步意义有了更多的认识,由是对韩愈的声讨也就更见猛烈了。

韩愈和柳宗元、刘禹锡的关系,经常处在一种微妙的状态之中,彼此之间既有相互钦敬的一面,也有很多的隔阂和矛盾。只有联系中唐时期的政治形势,分析各种人物的动态,明确彼此的立场,掌握他们的思想情绪,才能对《永贞行》一诗获得完整的理解。

韩愈是个家族观念很强的人,而且颇以家世自负。自他的父辈起,到他的下一代,即使是那些碌碌无为的韩氏子孙,在他写作墓志铭时,也总要说上几句好听的话,如称韩岌“少而奇,壮而强,老而通”(《虢州司户韩府君墓志铭》),韩俞“卓越豪纵”(《四门博士周况妻韩氏墓志铭》),韩介“为人孝友”(《韩滂墓志铭》)之类。

而在韩愈一族中,却是少有地位尊显的人物,其中要数叔父云卿的名声较大。李白《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序》中说:“云卿,文章冠世,拜监察御史,朝廷呼为子房。”韩愈于《科斗书后记》中说:“愈叔父当大历世,文辞独行中朝,天下之欲铭述其先人功行取信来世者,咸归韩氏。”其后韩愈以写作古文扬名于世,而且专精于写作碑志,应当接受过这位叔父的影响。

但与韩愈关系最为深切,对其影响最为巨大的家人,首推长兄韩会。韩愈早年很不幸,生下不到两个月,就失去了母亲;三岁时,父亲仲卿也去世了。其后就由韩会哺养。七岁随兄迁居长安,从之读书。十岁时,韩会贬官,随之谪居韶州;直到十三岁,韩会去世,韩愈始终随从着长兄。这时所经历的一切,自然会在他幼小的心灵上铭刻下烙印。

韩会死后,韩愈由长嫂郑氏哺养,备历艰辛,至于成立。《祭郑夫人文》中详叙抚育之情,直是声声血泪,可见其受恩之深。俗语说:“长兄为父,长嫂为母。”特别是像韩愈这样的经历,真正体现了封建社会家族关系中的这一人伦准则。祭文中也说:“视余犹子,诲化谆谆”;“昔在韶州之行,受命于元兄,曰:‘尔幼养于嫂,丧服必以期。’今其敢忘?天实临之!”足见他对兄嫂的感情之深。

但在韩愈的生花妙笔之下,却有一件难于实录的事,那就是韩会的遭贬。因为此事委实不太光彩,韩会是因党附权奸元载而受到惩处的。

韩愈成名之时,上距元载之死,已有二三十年的间隔,历史已为这位显赫一时的人物作出了定论。他玩弄权谋,培植私党,贪赃纳贿,声名狼藉。由这一案件而遭贬的人,自然也是名声不佳的了。

但韩会却是一位自命甚高的人物。《旧唐书·崔造传》曰:“永泰中,与韩会、卢东美、张正则为友,皆侨居上元。好谈经济之略,尝以王佐自许,时人号为‘四夔’。”钱易《南部新书》卷丙记载全同,当是袭用前人著作而著录的,此说所从出的原书已佚,谅来是中唐时期的人所记。李肇《国史补》卷下还说:“韩会与名辈号为‘四夔’,会为夔头。”可见他在这些人物中的突出地位。

这一些人虽然自命甚高,但并没有什么卓越的才能。因为政治上无所建树,所以也没有什么记载流传下来。崔造夤缘际会,虽曾一度拜相,但新、旧《唐书》上都说他“不能权济大事”,“莅事非能”;韩愈怀着特殊的感情为卢东美作墓志,也只能说是“在官举其职”而已。韩会的政治活动一开始就遭到挫折,未能充分施展才能,但在他得意时,似乎也没有什么突出的表现。

于是韩愈只能从“德行”上去表扬先兄了。《考功员外卢君墓志铭》曰:“愈之宗兄故起居舍人君以道德文学伏一世。其友四人,其一范阳卢君东美。少未出仕,皆在江淮间,天下大夫士谓之‘四夔’,其义以为道可与古之夔、皋者侔,故云尔。或曰:‘夔尝为相,世谓“相夔”。’四人者,虽处而未仕,天下许以为相,故云。”《韩滂墓志铭》曰:“起居有德行言词,为世轨式。”但这是无论如何不能自圆其说的。这样一位拟于夔、皋的圣者,却因依附声名狼藉的权奸而遭贬,这真是最大的讽刺。对于深受长兄养育之恩而又以家世自负的韩愈来说,确是不太容易启口的。

于是他就只能虚晃一枪,推说韩会之贬乃因遭到了谗言。《祭郑夫人文》中说:“年方及纪,荐及凶屯。兄罹谗口,承命远迁。”只是这种说法提不出什么事实根据,缺乏说服力。因为元载一党的覆没,是当时朝廷上的一件大事,韩会之贬,为的是关系不同寻常。《旧唐书·代宗本纪》大历十二年夏四月“癸未,以右庶子潘炎为礼部侍郎。贬吏部侍郎杨炎为道州司马,元载党也。谏议大夫知制诰韩洄、王定、包佶、徐璜,户部侍郎赵纵,大理少卿裴翼,太常少卿王紞,起居舍人韩会等十余人,皆坐元载贬官也”。《资治通鉴》卷二二五代宗大历十二年四月“癸未,贬吏部侍郎杨炎,谏议大夫韩洄、包佶,起居舍人韩会等,皆载党也”。可见韩会确是元载一党的核心人物,这是韩愈无法为之洗刷的。

韩会曾撰《文衡》一文,对韩愈影响至巨。王铚《韩会传赞》曰:“观《文衡》之作,益知愈本六经、尊皇极、斥异端、节百家之美,而自为时法。立道雄刚,事君孤峭,甚矣其似会也。孟子学于子思,而道过之,圣人不失其传者,子思也。会兄弟师授伟矣!”足以说明韩会的文学事业曾给韩愈以启导。他在政治上的颠踬,也就成了韩愈的隐痛,自会引起他深沉的思考。

韩愈的《永贞行》以及他同刘禹锡的交谊始末

我国古代士人对其出处,常是表现为两种态度。一种是科举出身,逐级升迁,不图幸进,也不急于求成。一种是自负其才,以管、乐自许,平时注意传播名声,希望获得有力者的援手,遽躐高位,一展抱负。每当政治发生危机、社会处于动乱时,后一类人就更有冒头的机会。即以唐代而言,玄宗至代宗时,曾经出现过张镐、李泌等人物。可见这条终南捷径还是颇有吸引力的。

一些服膺儒术的人,则常是以夔、皋自许,犹如杜甫自命稷、契,希望“致君尧舜上”一样。这一类人大都迂阔无能,但如房琯之在玄宗、肃宗时,虚名还是很大的,且对高迁也发生了影响。“四夔”之辈,看来走的就是后一条路。然而号称“夔头”的韩会,却不慎坠入元载一党,落得个不光彩的下场。

元载出身寒微,只是利用宫廷内部的矛盾,帮助代宗诛戮威胁王室的宦官,获得了信任,攫取了权势。他也曾经提拔过一些能人,采取过一些有益的措施,但其为人专尚权术,放纵无忌,结果犹如暴发户一样,贪赃枉法,卑污至极。韩会与这样的人交往,就是在出处大节上缺乏检点,这是韩愈一定会引为教训的。

他在许多文章中透露过这一消息,反复思考过文人的出处问题。《进士策问十三首》中一首曾这样提问:

春秋之时,百有余国,皆有大夫士;详于传者,无国无贤人焉。其余皆足以充其位,不闻有无其人而阙其官者。……今天下九州四海,其为土地大矣,国家之举士,内有明经进士,外有方维大臣之荐,其余以门地勋力进者,又有倍于是,其为门户多矣,而自御史台、尚书省,以至中书、门下省,咸不足其官,岂今之人不及于古之人邪?何求而不得也?夫子之言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诚得忠信如圣人者,而委之以大臣宰相之事,有不可乎?况于百执事之微者哉!古之十室必有任宰相大臣者,今之天下而不足士大夫于朝,其亦有说乎?古代的事,现在为什么行不通?社会发生了变化,士子怎样走上仕途才算是合乎规范?他的结论是:不能汲汲于富贵,不能为了轻躁幸进而获祸。《与卫中行书》中说:

……至于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者,皆圣贤之事业,知其智能谋力能任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然则仆之心或不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凡祸福吉凶之来,似不在我,唯君子得祸为不幸,而小人得祸为恒;君子得福为恒,而小人得福为幸,以其所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则吉、小人则凶”者,不可也。贤不肖存乎己,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名声之善恶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将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将任彼而不用吾力焉。其所守者,岂不约而易行哉?

就在韩愈进入仕途时,恰又遇到了一次类似前代政局的局面。出身寒微的王伾、王叔文等人,利用侍奉太子李诵的机会,正在搜罗人才,培植势力。这时正值德宗行将病故,重病在身的李诵即将代立,这对急于用事的人来说,正是日后飞黄腾达的一条捷径,也是施展抱负的大好时机。韦执谊就是看到了王叔文的受宠而依附上去的。《顺宗实录》卷五曰:“叔文,越州人,以棋入东宫。颇自言读书知理道,乘间常言人间疾苦。上将大论宫市事,叔文说中上意,遂有宠。因为上言:‘某可为将,某可为相,幸异日用之。’密结韦执谊,并有当时名欲侥幸而速进者陆质、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刘禹锡、柳宗元等十数人,定为死交,而凌准、程异等又因其党而进,交游踪迹诡秘,奠有知其端者。”韩愈当时已有一定的名声,又是热衷于仕进的人,但他能在这种关键的时候自别于“欲侥幸而速进者”之流,不能不说是汲取了他先兄的教训。

贞元二十一年,即永贞元年,刘禹锡年三十四岁,柳宗元年三十三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二人少有才名,又有很大的政治抱负,这时遇到施展才能的大好机会,也就很自然地和王叔文等人结合在一起了。《新唐书·刘禹锡传》曰:“素善韦执谊。时王叔文得幸太子,禹锡以名重一时,与之交,叔文每称有宰相器。太子即位,朝廷大议秘策多出叔文,引禹锡及柳宗元与议禁中,所言必从。擢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颇冯借其势,多中伤士。……凡所进退,视爱怒重轻,人不敢指其名,号‘二王、刘、柳’。”又《王叔文传》曰:“时景俭居亲丧,温使吐蕃,惟质、泰、谏、准、晔、宗元、禹锡等倡誉之,以为伊、周、管、葛复出,恫然谓天下无人。”可见这一批人,正像前代的“四夔”一样,也是“以王佐自许”的。

柳宗元死后,韩愈为作墓志,一再说到柳氏“少精敏”“崭然见头角”“俊杰廉悍”“踔厉风发”。“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就,故坐废退”,可以说是走上了和韩会等人类似的道路。

韩愈在《永贞行》中谴责王叔文等一伙人时,有句云:“夜作诏书朝拜官,超资越序曾无难。”这是带有总结历史经验性质的意见,他是反对幸进而主张循资顺序的。

韩愈看到了宦海风波,不再“汲汲于富贵”,在出处上甚为审慎。刘、柳却想“超资越序”而立抵卿相,以至重蹈他人之覆辙。这就决定了二者政治态度上的差异,也就引起了日后一系列的矛盾和隔膜。

就在贞元十九年,王叔文集团公开的前夕,韩愈被远贬到连州阳山。他为什么遭到斥逐,史书上的记载纷纭不一,直到现在得不出可信的结论。按照韩愈自己的记叙来看,他是认为这同王叔文一伙的弄权有关。

韩愈在诗文里经常提到这一不愉快的事件。《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曰:

孤臣昔放逐,血泣追愆尤,汗漫不省识,恍如乘桴浮。或自疑上疏,上疏岂其由?……适会除御史,诚当得言秋,拜疏移阁门,为忠宁自谋?上陈人疾苦,无令绝其喉;下言畿甸内,根本理宜优。积雪验丰熟,幸宽待蚕麰。天子恻然感,司空叹绸缪,谓言即施设,乃反迁炎州。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仇。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

这里他对遭贬的原因做了两种不同的分析。说是为了“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吧,那已经得到了天子和宰臣的赞同,因而“上疏岂其由?”这种可能性应该排除。这也就是说:遭到京兆尹李实的报复而遭打击的说法,韩愈当时也是不相信的。

看来他是怀疑一起担任监察御史的好友柳宗元和刘禹锡泄露了“语言”,所以“传之落冤仇”的。这定然是一种机密的“语言”,得罪了另一批幕后的权臣。此句之后虽然紧接着也排除了这种假设,但这里可能只是一种巧妙的遁词。韩愈于此本找不到什么确凿的证据,不便把话说死,而且李程等人和柳、刘交情很深,因而只能欲吐又吞。但他如果已从根本上排除了这种怀疑,那又为什么要在共同的朋友面前提起这桩不愉快的往事?

再把上述两层意思联系起来考察,韩愈的真意似在说明,他因上《天旱人饥状》而获罪,这只是表面现象,不是根本原因。问题的实质是得罪了王叔文一伙,而语言不慎,可能是由刘、柳二人传过去的。王叔文一伙假借上疏之事暗中活动,对他施加打击。

贞元二十一年夏秋之际,韩愈遇赦离开阳山,在郴州待命。这时的一些经历,加深了他的怀疑。当时王叔文集团正如日当天,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大权在握,为什么不对横遭不幸的好友一伸救援之手?贞元二十一年正月辛酉,王叔文等人一上台,就把京兆尹李实贬为通州长史,并以诏书的形式宣布他的罪状,那他们为什么不把前此早已弹劾此人的韩愈引为同类而召唤入京呢?

韩愈不能不感到失望和愤懑,他在《八月十五日夜赠张功曹》一诗中说:

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州家申名使家抑,坎坷只得移荆蛮。

方崧卿《韩集举正》卷一曰:“以文意考之,盖言追还之人,皆得涤瑕垢而朝清班,惟己为使家所抑,故只量移江陵也。”使家指当时担任湖南观察使的杨凭。陈景云《韩集点勘》卷一曰:“公自阳山遇赦,仅量移江陵法曹,盖本道廉使杨凭故抑之,赠张功曹诗所谓‘州家申名使家抑,坎坷只得移荆蛮’是也。时韦、王之势方炽,‘凭之抑公,乃迎合权贵意耳。’”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补释则曰:“杨凭为柳宗元妻父,自必仰承伾、文一党意旨。公与(张)署之被抑,宜也。”联系前此的阳山之贬,再和眼前的形势联系起来,使得韩愈更加怀疑,这些事情的背后确由王叔文一伙人在操纵。其时王叔文党已经逐渐失势,但杨凭还是能够利用权势阻难他回朝。韩愈前遭打击,后遭压抑,不由得对王叔文一伙增加了敌对的情绪。

韩愈政治上的升沉,和王叔文一党力量的消长成反比。等到这一集团正式登台,韩愈才更明确认识到自己屡遭厄难的原因;等到这一集团垮台,才看到了抬头的机会。于是他在《忆昨行和张十一》一诗中又说:

念昔从君渡湘水,大帆夜划穷高桅。阳山鸟路出临武,驿马拒地驱频隤。践蛇茹蛊不择死,忽有飞诏从天来,伾、文未揃崖州炽,虽得赦宥恒愁猜。近者三奸悉破碎,羽窟无底幽黄能。眼中了了见乡国,知有归日眉方开。

但令人费解的是,韩愈在什么事情上得罪了王叔文集团?他在朝时,这一集团还未走向前台,他们的政治措施,还未公之于世,韩愈即使暗中计议,也难于具体论列。想来当是柳宗元、刘禹锡等人与之过往甚密,韩愈凭着自己的政治经验,对二王的作风有所评议,在柳、刘面前表露过,或者进行过规劝,希望他们不要轻躁冒进。其时韩愈还作有《君子法天运》诗,内云:“君子法天运,四时可前知;小人惟所遇,寒暑不可期。利害有常势,取舍无定姿。焉能使我心,皎皎远忧疑。”方世举《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卷二以“此诗为刘禹锡、柳宗元比伾、文而作”,或许接近事实。当时韩愈曾经申述过自己的观点,其后他就遭到一系列的打击和迫害,这就不能不使他怀疑到这两位好友泄露了“语言”。

永贞元年八月,宪宗即位,标志着王叔文集团的败端已露,韩愈乃得量移江陵法曹参军。当他路过岳阳时,作《岳阳楼别窦司直》一诗,重提此事。

念昔始读书,志欲干霸王,屠龙破千金,为艺亦云亢。爱才不择行,触事得谗谤,前年出官由,此祸最无妄。公卿采虚名,擢拜识天仗,奸猜畏弹射,斥逐恣欺诳。新恩移府廷,逼侧厕诸将,于嗟苦驾缓,但惧失宜当。……

窦庠随作《和韩十八侍御登岳阳楼》一诗,但对韩愈的牢骚不置只字。可能因为事出暧昧,旁人无从了解真相,因此对于韩愈前此遭贬之事略而不谈。

是年九、十月间,王叔文集团的政治斗争宣告失败,刘禹锡遭严谴,贬为连州刺史,正路过江陵,从而获得与韩愈见面的机会。这时的政治形势已经彻底改变。根据当时的政治标准来看,韩愈大义凛然,见机先觉,与李实、王叔文等人做坚决的斗争,虽遭迫害而终不动摇,可以说是经历了严峻的考验,在政治品德上博得了声望。刘禹锡等人则因轻躁幸进篡窃权柄而被远斥,政治上处于下风。在韩愈看来,刘禹锡等人正是因为不听从他的“语言”,所以才落得这种下场。

于是,韩愈拿出《岳阳楼别窦司直》一诗,要求刘禹锡属和。这番举动,显然是要求刘禹锡对自己的怀疑做出解释。韩愈的态度还算是友善的,可以说是在政治上得到了翻身之后,要求处在嫌疑之间的朋友做出必要的说明。

何焯《义门读书记》曰:“退之出官,颇猜刘、柳泄其情于韦、王,乃此诗即以示刘,令其属和,毋乃强直而疏浅乎?或者窦庠语次,深明刘、柳之不然,劝其因倡和以两释疑猜,而刘亦忍诟以自明也。”这种分析的前半部分颇有启发意义,后半部分则是不符事实的臆断之词。窦庠当时权领岳州刺史,未闻同在江陵,怎能劝刘禹锡“倡和以两释疑猜”?而且窦庠在诗中未曾涉及前此的韩、刘事件,可见刘氏的答诗与窦庠毫无关系。

这时的刘禹锡,政治上和道义上正处于逆境,应命而作《韩十八侍御见示(岳阳楼别窦司直)诗因令属和重以自述故足成六十二韵》,对他来说,是很难措辞的。因为他身处嫌疑之间,既不能承认什么,又不能否定什么,因此只能随文敷衍,而在韩愈的猜疑的问题上不着只字。

故人南台旧,一别如弦驶。今朝会荆蛮,斗酒相宴喜。为余出新什,笑抃随伸纸。晔若观五色,欢然臻四美。委曲风涛事,分明穷达旨。……

可以说,二人的隔阂没有能够消除,疙瘩没有能够解开。韩愈随即又写了这首《永贞行》赠送刘禹锡,进一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和赠送对象,以往已有许多人做过考证,《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全集》卷三引韩醇曰:“‘郎官’‘荒郡’,意指刘禹锡坐叔文党贬连州也。公方量移江陵,而梦得出为连州,邂逅荆蛮,故作是诗。观终篇之意,可见其为梦得作也。”有人以为诗中明言“数君”,安得专指梦得一人?柳宗元贬邵州刺史,也要经过江陵,因此这诗应当兼为刘、柳而作。但考究起来,还应以韩醇的意见为是。因为《永贞行》中提到蛮荒的一段,所谓“荒郡迫野嗟可矜,湖波连天日相腾,蛮俗生梗瘴疠烝,江氛岭祲昏若凝。一蛇两头见未曾?怪鸟鸣唤令人憎,蛊虫群飞夜扑灯,雄虺毒螫堕股肱,食中置药肝心崩,左右使令诈难凭,慎勿浪信常兢兢”,并非掇拾陈词,而是直陈所见。因为他刚从连州召回,而刘禹锡则要赴他前此的同一贬所,所以诗中紧接上文又说:“吾尝同僚情可胜?具书目见非妄征”,表明这里是用个人的生活经验告知故人,对象甚为具体,不包括柳宗元在内。

韩愈这时写作《永贞行》,也就带有强烈的个人情绪。前此无名的阳由之贬,愤恨难消;怀疑中的“语言”之泄,还是无法解开疑团,刘禹锡应嘱的和诗,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解答,于是韩愈重作《永贞行》一诗,以总结历史经验为题,声讨王叔文集团。这样,诗中也就出现了如下一些特点:

一是猛烈攻击王叔文等人,极尽丑诋之能事。这样做,可以进一步说明他本人政治方向的正确,满足其时政治上的优越感。不过他却是过甚其词,失掉了分寸。夸大事实固不必说,内中说到“董贤三公谁复惜,侯景九锡行可叹”,就是那些封建社会中的文人看来,也已觉得拟于不伦了。韩愈这样高的调门,想来只会引起刘禹锡的反感。

二是关怀故友,把刘禹锡等人和二王一辈“小人”区别开来。诗中说到“四门肃穆贤俊登,数君匪亲岂其朋?”表示对故友的谅解。刘禹锡在《上杜司徒书》中也介绍过韩愈对他的同情。这种态度,曾经博得很多人的赞可。但韩愈在《永贞行》中还是掩抑不住政治上占上风之后的快意心情,何焯《义门读书记》曰:“‘具书目见’,亦有‘君来路’‘吾归路’之意,非长者言也。”这种情绪或许是自然而不自觉的流露吧。

此诗最后用“嗟尔既往宜为惩”一句结束,希望刘禹锡对自己的误入歧途引为教训。这可不是一般的叮咛,而是具有多层含义的告诫。大约是说当年没有听从他的忠告,所以遭此羞辱而贬斥南荒吧。

其后韩、刘各奔东西,似乎再无见面的机会。就在韩愈写作《永贞行》后不久,刘禹锡改谪朗州司马。元和十年二月,刘禹锡自朗州召回长安,三月再贬连州刺史。其时韩愈在长安,任考功郎中知制诰。这时本有机会聚首,但两人集子中没有留下什么往还的文字。

元和十二年十二月,韩愈随裴度出征淮西有功,授刑部侍郎。次年正月大赦。刘禹锡有《与刑部韩侍郎书》,内云:

……前日赦书下郡国,有弃过之目。以大国财富而失职者多,千钧之机,固省度而释,岂鼷鼠所宜承当?然譬诸蛰虫坯户而俯者,与夫槁死无以异矣。春雷一振,必歆然翘首,与生为徒,况有吹律者召东风以熏之,其化也益速。雷且奋矣,其知风之自乎!既得位,当行之无忽。

刑部侍郎掌律令刑法,有按覆谳禁之职。刘禹锡趁大赦之机,希望韩愈援手,但韩愈看来没有什么表示。

长庆二年,刘禹锡任夔州刺史,有《始至云安寄兵部韩侍郎中书白舍人二公近曾远守故有属焉》一诗奉寄,末云:

故人青霞意,飞舞集蓬瀛。昔曾在池籞,应知鱼鸟情。

也有希望对方援手之意。其时韩愈在京师任兵部侍郎,未曾有诗酬和,也没有什么措施予以援助。

看来两人江陵一别,疙瘩没有解开。政治斗争中形成的隔阂,一直到死都未能消除。这是很可惋惜的。

古今学者出于一种美好的愿望,对于历史上那些同时有交往的著名文人,总希望他们的友谊像水晶一样纯洁,而且自始至终没有瑕隙。但处在复杂的社会里,政治上的纷争,常使那些出身、思想、性格各不相同的文人走上不同的道路,从而产生一系列的矛盾和冲突。这是历史上常见的现象。韩愈、刘禹锡的这种凶终隙末的微妙关系就是明证,尽管有关这方面的文字记载大都闪烁其词。

韩愈死后,刘禹锡在和州任刺史,曾有《祭韩吏部文》之作,备致仰崇之意。里面叙及韩、柳与自己三人的情谊,也是切合实际的本色之词。文末有云:“畏简书兮拘印绶,思临恸兮志莫就。生刍一束酒一杯,故人故人歆此来!”眷眷私衷,是很感人的。

但刘禹锡对韩愈是否一无意见可云了呢?朋友死后,感情激动下写出的东西,或许只能说明事情的一个方面。要想全面考察,不能光凭这些文字。

文人的态度,常有这种情况:每当他们正式落笔著之文字时,往往是一些可以公之于世的正面意见,而当他们私下与人交谈时,却常是透露出内心的一些真实想法来。这就是笔记小说之类的著作可贵的地方。

长庆之初,刘禹锡在夔州,韦绚自襄阳来谒,求在身边问学。韦绚是韦执谊的儿子,是刘禹锡的通家子弟,谈话也就很随便。韦绚日后作《刘公嘉话录》一卷,记载下了很多珍贵的资料,真切地反映了刘禹锡对韩愈的一些看法。

刘禹锡也提到了“四夔”之事,他说:

崔丞相造布衣时,江左士人号曰“白衣夔”。时有四人,一是卢东美,其二遗忘。

这是颇为奇怪的事。“四夔”之中,韩会为“夔头”,刘禹锡不容不知。因为他是故人韩愈的长兄,又是竭力回护的对象。“一是卢东美”之说,明从韩愈写作的墓志铭来,这里怎么反而对韩会略而不谈了呢?

看来刘禹锡的态度是有意忽略,亦即存而不论。

柳宗元在《先君石表阴先友记》中也叙及韩会,说是“善清言,有文章,名最高,然以故多谤”。因为韩会乃柳镇之友,故尔有此回护之词的吧。但韩会从元载而遭贬,刘禹锡是一清二楚的,这样的“白衣夔”其下场才真是可鄙的。他和柳、刘的从王叔文而遭贬,性质不同。然而韩会之事已成过去,自身的境遇却是难于辩解,因而刘禹锡只能推说“遗忘”的吧。

刘禹锡还直接评论韩愈说:

韩十八初贬之制,席十八舍人为之词,曰:“早登科第,亦有声名。”席既物故,友人曰:“席无令子弟,岂有病阴毒伤寒而与不洁吃耶?”韩曰:“席十八吃不洁太迟。”人问之:“何也?”曰:“出语不是。”盖忿其责辞云“亦有声名”耳。

席夔奉旨撰拟制文,并非出于私人恩怨,只是“亦有声名”一语略寓嘲弄之意,竟至引起韩愈如此反感。由此可见韩愈对个人的名望看得很重,对“初贬”时得到的各种待遇一直耿耿于怀,总想伺机报复,而进行攻击时出语又甚为尖刻。这对刘禹锡来说,感受自然不同常人,因此他又说到:

韩十八愈直是太轻薄,谓李二十六程曰:“某与丞相崔大群同年往还,直是聪明过人。”李曰:“何处是过人者?”韩曰:“共愈往还二十余年,不曾共说著文章,此岂不是敏慧过人也。”

韩愈在《进学解》中自称“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在《答李翊书》中又称“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但按上述这话来看,却是绝非儒家的忠恕之道,也缺少温柔敦厚的气象,难怪刘禹锡要直诋之为“轻薄”了。韩、崔二人于贞元八年同中进士第后,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关系。韩愈在《与崔群书》中说:“仆自今至少,从事于往还朋友间,一十七年矣。日月不为不久,所与交往相识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与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至于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无瑕尤,窥之阃奥而不见畛域,明白淳粹,辉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想不到这样一位至亲至敬之人,背后却遭到他如此恶意的嘲弄,真是有些匪夷所思的了。柳宗元《送崔群序》中说:“崔君以文学登于仪曹,敭于王庭,甲俊造之选,首雠校之列。”而且崔群与裴度、贾餗、张籍、刘禹锡有《春池泛舟联句》;与李绛、白居易、刘禹锡有《杏园联句》。这样的人,说是“二十余年,不曾共说著文章”,也是不可思议的事。

由此可见,韩愈平时自有矫激、尖刻、好胜、重名的弊病,这在刘禹锡来说,那是体会特别深刻的。也只有掌握韩愈这些性格上的特点,才能更深刻地理解《永贞行》这诗的特点。

柳宗元《送元暠师序》曰:“中山刘禹锡,明信人也。不知人之实,未尝言,言未尝不雠。”可知刘禹锡的言论大都真实可信。

佚名《大唐传载》曰:“礼部刘尚书禹锡与友人三年同处,其友人云:‘未尝见刘公说重话。’”这或许是刘禹锡年事已高时的情况。但由此也可看到,他为人厚道,不会说什么缺乏分寸的过头话,而他在与韦绚谈话时直斥韩愈为“轻薄”,恐怕也是蓄之已久而自然流露的不满之词吧。

韩愈的《永贞行》一诗,对中唐时期的一次重大历史事件作了总结,因为它牵涉到许多著名文人的升沉出处,所以颇有探讨的价值。在此前后,韩愈还写下了许多与此有关的作品,应该把这一系列文字综合起来考察,结合在此前后的政治形势加以分析,才能进一步掌握韩愈思想发展的脉络,了解他和柳、刘等人的不同之点,以及二者之间政治上的分歧和产生的隔阂。这对了解上述诸人的思想或许都是有所帮助的吧。

(原载《中华文史论丛》1987年2、3期合刑)

周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