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环佩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1 18:07

姜夔与梅花真要算结下不解的情缘。

据杨海明先生数字统计:姜夔词凡84首,专题歌咏梅花以及词中提及梅花的就有28首,恰好占全部词作的1/3。如果不是倾心爱慕梅花,怎么会有如许深情的关注?其中,最为脍炙人口的当推《暗香》《疏影》。南宋末年著名词学家张炎对这两首词是这么评价的:“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词源》)

也就是说,在这之前,既没有出现比它更加胜出的艺术高峰;在这之后,也不可能有堪与并肩的词章嗣响。你说,这种空前绝后的艺术佳构,能不使人叹为观止吗?

姜夔-环佩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这两首被称为“绝唱”的咏梅词作的面世,姜夔在词前小序中是这么述说的:

南宋四大诗人之一、曾官四川制置使、参知政事的范成大,晚年退居苏州附近的石湖。光宗绍熙二年(1191)冬,邀请姜夔到石湖别墅作客,住了个把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姜夔应约创作了这两首词。脱稿之后,范成大“把玩不已,使工伎肄习之”。不但读得爱不释手,还当即命乐工来演唱。姜夔自己也认为“音节谐婉”,听起来音韵铿锵、和谐婉丽。

这两首词作又为什么要用“暗音”“疏影”来命名呢?

因为张炎曾经说过:“诗之赋梅,惟和靖一联而已。”他还特别强调:“世非无诗,不能与之齐驱耳。”(《词源》)

“和靖一联”,无疑是指林逋《山园小梅》中这两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姜夔截取这两句中句首各两个字作词题,他的潜在意思显然是说,这两首词正可以继踵前贤,与和靖一联比美。

《暗香》开章几句营造出的美学意境实在使人陶醉: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满天月色,一树疏梅,不但撑持起一方艺术天空,也构筑出一条时间隧道,把“我”拉回到已经随岁月消逝的“旧时”——

有多少个这样的冬夜:月光明媚,笛韵悠扬。呼唤“玉人”一道攀摘梅花,只管沐浴爱河的温馨,哪怕冬夜的清寒……

月的皎洁,梅的幽香,笛韵的悠扬婉转,玉人的妩媚柔情,融汇眼前;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荟萃笔端。给诗人留下的不正是缱绻缠绵,风情万种的难忘记忆吗?

《疏影》的艺术营构更使人眼花缭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

词章一口气铺排了5个典故:“翠禽”,无疑是暗用《异人录》中赵师雄在罗浮山遇仙女的神话传说;“倚修竹”,显然是熔铸杜甫《佳人》诗中的丽句清词;用“远嫁胡沙”,引出“昭君出塞”的历史故事;“蛾绿”一词,更使人想起宋武帝女儿寿阳公主“梅花妆”的宫廷逸闻;用了汉武帝“金屋藏娇”的凄美故事。

尽管这两首词中故事发生的时空环境不同,故事的情节与旨趣各异,故事中主人公的性别却始不变——要么是美女型的仙姝,要么是仙姝般的美女!

在这里,读者有理由要问:究竟是写梅花呢,还是写美女?其实,诗人早就解说得清清楚楚——

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是啊,人面如花,花如人面。梅花本来就是美女幻化而成。冷艳的“暗香”,幽独的“疏影”,梅花何似,舍美女其谁?

姜夔-环佩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姜夔在潭州(今湖南长沙市)的时候,还写过一首《小重山令·赋红梅》:

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月儿快要坠落西沉,已经是参横斗转、东方欲晓时分了。诗人居然冒着砭人肌骨的寒风,在湘江之滨踯躅、绕来绕去。诗人说,之所以深宵不寐,是因为“浸愁漪”。这就怪了:梅花横斜的疏影倒映在湘江澄澈的碧波中,涟漪微漾,摇曳出无限风情。这么美好的风景,为什么反而会荡漾出“愁”来呢?无疑,诗人正是移情于景,是把心里的愁思外射到客观景物上来。那么,诗人究竟有什么难以诉说的“一春幽事”,使他产生如此无法排遣的深愁呢?

诗人终于坦露了心曲——

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是啊,春寒料峭,梅花的幽香早被寒冷的东风吹得远远的了。在这里,诗人不正是借从枝头纷纷飘落的梅花,怀念那红妆靓丽的倩女从这里飘然归去吗?

如果说,这首《小重山令》说得比较隐晦的话,那么,这首《江梅引》说得直白多了: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

人间总是那么离多聚少,欢会难期。见到梅花,忽然诱发相思的情愫!多少回在梦中相聚,两人携手同游,共同品味爱情的甜蜜……

到这里,读者不由顿生疑窦:

作为诗人,在审美领域中有一种偏好的情致,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姜夔对自然花卉的爱好,不是热衷于夭桃稼李,却偏偏对带有冷色调的梅花情有独钟,还要把它比附成美丽的女性,倾注爱慕思恋的深情。难道说,姜夔在情感生活中与梅花有一段割舍不了的情缘?

据说姜夔年轻时期寄居合肥的时候,曾有一段美好的情事:他所恋的琵琶女就住在城南赤栏桥畔,那里环境幽雅,垂柳依依。据夏承焘考证:姜夔“尝屡屡来往……两次离别一为初春,其一疑在冬间,都是在梅花开放的时候。故集中咏梅的词多与此情事有关”(见《姜夔白石词编年笺校·行实考》)。无疑,他是把缠绵悱恻、温馨旖旎的柔情用冷艳幽香、素净高雅的梅花形象出之,这难道不是诉说衷情最理想的表达?

尽管他迫于生计天涯奔走,对合肥恋人却始终念念不忘。在之后几十年里共写了10多首情深意挚的词章,形成一种别呈风采的怀人系列,在中国词史上构筑出一道独特的人文风景。

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诗人32岁,在时任潭州(今湖南长沙市)通判萧德藻家做客。正月初七(古时称“人日”)那天,和几个朋友一道郊游,“穿径而南”,看见几十株官梅,“如椒如菽”,或红或白,激起了游兴,于是登定王台,上岳麓山,眼见长沙新年景象,不由“兴尽悲来”,百感交集:对合肥恋人的思念,多年漂泊的凄凉……汇成一股酸涩情感的潮水涌上心头,“醉吟成调”,谱写了这首《一萼红》,下片是: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粘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仰望长天,湘云舒卷;俯瞰江水,碧波粼粼。风光依旧,却岁月催人。你看,朱门上贴着金鸡,春盘里装着玉燕。这湘楚间的新年风习告诉人们:客子光阴又是一年。回首人生,这些年南来北往,漂泊江湖,究竟为了什么?光阴虚掷,功业无成,将何以为怀呢?

还记得,那是一年融和的春日,与合肥恋人在西楼欢会。如今,春光如昨,依然垂柳飘金,等到我再回到合肥的时候,恐怕已是暮春时节,时移景换,人事全非吧。

对伊人眷恋与思念的深情,溢于言表!

第二年,也就是淳熙十四年(1187)正月初一那天,姜夔从湖北沔州(今武汉市汉阳区)前往浙江湖州,途经金陵(今南京市)的时候,在舟中梦见了阔别已久的合肥恋人,于是写了这首《踏莎行》: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还是像飞燕般体态轻盈,依然像黄莺般歌声娇软。这是现实中时空,还是华胥国梦境?怎么这样清清楚楚、分明如见呢?

姜夔-环佩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她半含埋怨,半带娇嗔:在漫漫春夜,我是怎么想念你的,你这“薄情郎”知道吗?

他既是羞惭,又是愧疚:人们常说相思成病;其实呢,在春光还没有铺展开来的时候,我早就被相思痛苦感染上了……

分手后,你写给我的书信,我至今还珍藏在心里;临别时,你为我缝的衣服,我还穿在身上。我知道,这哪里是梦呢,分明是你的精魂追逐我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可是合肥远在淮河以南,千山迢遥,明月清冷,当你悄然归去的时候,一个柔弱的女性踽踽独行,没有人照顾和陪伴,教我怎么放心得下呢?

情感细腻,体贴入微。是真心话,是至情语。王国维也是个多情的人,要不,他怎么会特别喜欢这最后两句呢?(见《人间词话》删稿)

一眨眼,又过去了4年。光宗绍熙二年(1191)姜夔与合肥恋人刚刚作短暂欢聚,正月二十四日那天又将分手!人事多迕,再会何期?惜别依依,情怀难已。为了慰藉伊人,也为了自我宽解,他写了《浣溪沙·辛亥正月二十四发合肥》:

钗燕笼云晚不忺,拟将裙带系郎船。别离滋味又今年。杨柳夜寒犹自舞,鸳鸯风急不成眠。些儿闲事莫萦牵。

燕形金钗挽结乌云般发髻,临镜自照,倍显姿容妍丽!可是眼见分离在即,教她一晚上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想挽留他吗?怎奈行程已定,纤纤裙带又怎能系住情郎待发的航船?看来,今年又要在孤独和寂寞中咀嚼难以言说的别离滋味……

喃喃一语,辛酸何限!

望望窗外,夜寒风大,江岸边的垂柳舞动不息,怎么也不得安宁;风高浪急,沙滩上双栖的鸳鸯时常受惊飞起,又如何睡得安稳?世事难测,造物弄人,不如意事又何止你我?分手的时间也许不会太长,我们还是可以见面的。这生活中,“些儿闲事”要想开些,不要为它牵肠挂肚吧!

体贴情深,见于言外!

时间真是个怪物,说它慢吧,又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了6年。

宁宗庆元三年(1179)元夕,诗人又梦见一次合肥恋人。这时诗人已43岁,濒临人生的暮年期了。请读这首《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淝水滔滔东去,永远没有停息的时日;对心上人的思念不也是朝朝暮暮,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早知这样,当初真的不该种下这颗相思的种子!真的是后悔吗?不难看出,这正是诗人从内心迸发出的痛苦情感的特殊表达!

当然是缘于深挚的思念而形成的梦寐,温馨的好梦毕竟会给人短暂的精神慰藉;怎奈梦境中又总是恍恍惚惚、模模糊糊的,伊人的形象甚至没有丹青画像那么清晰;可是还没来得及细诉别情,就被山鸟的啼声惊醒!给人留下的,除了相思的痛苦,只有别后的凄凉!

元夕是开年第一个月圆之夜。岁月添年,人间增岁。春光还没有来得及染绿大地,两鬓就先添新的白发了。分离两地的辛酸,相见何期的难耐,日夜相思的痛苦,仿佛组成强大的情感同盟,加深你刻骨铭心的伤痛!也许时间一长,感觉神经的末梢会逐渐变得迟钝而麻木吧,其实吧,“不成悲”,只不过是示人以假象,它是一种欲哭无泪。欲诉无言的情感煎熬啊!

“红莲夜”,当然是指“元夕”。如今呢,红莲依旧照通宵,人面不知何处去!这种天各一方,两处“沉吟”的凝重与执着,除了两人“各自知”外,又有谁能理解呢?

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少随父宦游汉阳,父死,流寓湘、鄂间,诗人萧德藻以兄女妻之。移居湖州,往来苏杭一带,与张镃、范成大等过从甚密。工诗,尤以词称。精通音律,词集中多自度曲。终生不第,不仕不隐,漂泊江湖,卒于杭州。词作的美学风格清空峻拔,放得开去,收得回来。张炎形容它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词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