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没有外在和内心压力的理想境界美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3 09:51

一、八个层次的美

《桃花源记》的写作年代,大约是陶渊明晚年,他已经几次为官,又几次退隐。他觉得为官委屈了自己,在退归林下以后,通过《桃花源记》把自己的人生和社会理想加以美化。

那么,《桃花源记》到底美在何处呢?

第一,美在自然环境。美在桃花,美在流水,美在有一点神秘:“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为什么是仿仿佛佛的呢?这种别有洞天的神秘感,产生了美。

第二,美在安静自足。在这个小农社会里,生活安康,心情舒畅:“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第三,美在远离战乱,不知时事之祸。安宁源自“避乱”(避秦时乱,与外人隔绝)。这里“避乱”的内涵,一是秦时之乱,二从秦到晋朝,至少还有两汉、三国、魏晋的战乱,一概不知。

第四,美在摆脱行政管理。根本没有政府,日子却过得很安宁。这一点在《桃花源诗》中,表现得更明确:“春蚕收长丝,秋收靡王税。”根本就没有人来收税,当然就没有政府。这个和谐的社会,只是家庭松散的集合。维系这种集合的,是一种乡土的、氏族的乡党血缘关系:“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

第五,美在人情纯朴。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利害的争夺,人情关系很是和谐。对外人没有猜忌,没有戒备,来了外人,家家户户热情招待。

第六,美在封闭。在与渔人临别之时表示“不足为外人道也”,避免与外界交往,打破自给自足的美好生活。.

第七,美在神秘不可寻。这样美好的境界,是神秘的。无心轻松可遇,有心相求则不可得。刘子骥则实有其人,《晋书·隐逸传》有记载:“晋桓温之弟冲,为刺史。处士刘麟之为长史,不肯屈。冲亲往迎。”把这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写出来,强调其真实可靠。但就是这个刘子骥,也没有能进入世外桃源。

第八,美在从容自如的心态,在这么新异的境遇中,没有显著的激动。这一点,在讲到文章的语言风格时细说。

《桃花源记》独特的美就在于世外桃源的理想之美。如果光是扑朔迷离,这个理想就可能不太可信。与扑朔迷离相对的是,它美在把理想境界写得真切生动,是真切生动与扑朔迷离与真切的统一,又是偶然亲历与不可重现的统一。这种美的境界不但有现实的价值,而且有历史的价值。

首先,当然是社会政治方面的价值。诗人在《归园田居》中说得很明白: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这是诗的语言,把它翻译成散文,就成了《桃花源记》中的:

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这还只是理想的一半,除了环境的理想,还有人生理想。这种境界,带着虚无飘渺的神秘性质,不是语言所能穷尽的,陶渊明在《饮酒》中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在散文里,这种世外桃源也是:其中有真意,欲觅即杳然。这种理想毕竟是乌托邦式的情调,然而经受了一千多年的时光汰洗,却成为不朽的经典。这并不是陶渊明一时的空想,而是有着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的历史渊源。这一点在《桃花源诗》中表现更为明显: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

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

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

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

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

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

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显然与相传尧时的《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何力于我哉”有着内在的联系,而“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则蕴含着《道德经》中“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思路。这就说明这种乌托邦式的想象,不完全是个人空想,而是植根于民族文化深层的理想。

当然,陶渊明在继承时是有发展的。其一,他把原始的民歌和老子朦胧的、虚无的理想和现实结合起来,扬弃了老子那种反对技术文明进步(“虽有舟舆无所乘之”),倒退到“结绳记事”时期(“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的蒙昧性;其二,在老子那里“小国寡民”毕竟还有“国”,到陶渊明这里,“国”的成分淡化了,一个和谐社区就足够了;其三,陶渊明把这种乌托邦精神化了。这不但是一种社会理想,而且是一种人生理想,一种精神的境界。不但人与人之间没有矛盾,而且人与自然也和谐相处。“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这就是他所怀恋的“旧林”。其精神生活,归根结底就是自然。自由自在,没有外在的压力,没有内心欲望的压力。他反抗世俗欲望的压力,拒绝“心为形役”(《归去来兮辞》),其最高境界就是“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劳智慧”是因为心里有压力,“心为形役”就是自找苦吃,就是陷入“尘网”,人生就像“羁鸟”一样不自由。

桃花源这么理想、自由的境界,为什么不可复入?在文章的深层,有一点线索。这个境界本来就是美在封闭,美在不与外人交通。而那个渔人,违反了桃花源中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准则,一出来就向官府报告,这就犯了大忌。人家就是要没有官员的无政府状态才理想,一经官府参与,理想的境界就消解了。可能陶渊明还有一层更深的寓意:美好的理想境界,无意得之轻而易举。有意去追求,就是“劳智慧”与理想相矛盾,当然就只能是缘木求鱼了。

《桃花源记》:没有外在和内心压力的理想境界美

二、朴实无华的从容叙述

《桃花源记》的价值,不仅仅因为其思想,而且还因为其语言风格的独创。这种风格是充满情感的,但又因心情特别平静而显得简朴。表现理想境界,不强调激情,突出的是一种从容不迫的心态,这就决定了语言上回避形容与渲染,不用感叹和夸张。

描述美好的环境和氛围,全文有三处:第一处,是发现桃花源的过程,全是叙述,几乎谈不上描写。就是点题的“桃花林”,也只是:“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其中“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是整体的概括性叙述,“芳草鲜美”也只是一种印象,并无描写所特有的细节。勉强称得上描写的也就是“落英缤纷”,但也是戛然而止,并未衍生出细节系列来。第二处,是桃花源里的景象。“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仍是概括的罗列,连田畴、池塘、桑竹的方位、形状、色彩都没有,“之属”相当于“等等”,完全是交代而不是描写。第三处,最为关键的,桃花源居民的生活。“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如孤立地看,不易觉察陶渊明的语言功力,只要拿同样写桃花源的文章来对比一下,就一目了然了。袁中道《再游桃花源》:“至桃花洞口。桃可千余树,夹道如锦幄,花蕊藉地寸余,流泉汩汩。溯源而上,屡陟弥高,石为泉水啮,皆若灵壁。”对桃花和岩石的描绘用了这么多的形容,流露出这么强的激情,显然和陶渊明在文风上是不同的追求。陶渊明的功力就是以朴素的语言和平静的心态取胜,就是写人物,也是一样。先是强调和外人相同(“悉如外人”),然后突出与外人相异,老老少少活得挺滋润(“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种概括的叙述突出了与外人最大的不同,是远离战乱,不受外界政权更迭之苦难。桃源美,更美的是“世外”。世外的封闭之美,就美在“远离战乱”,这是全文意脉的核心。主题所在,一般是要大笔浓墨抒写一番的,然而,作者仍然是极其简略的叙述。至于写到桃花源中人氏对这个武陵人的热情款待: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

本来是动了感情的,第一处是“乃大惊”,第二处是“皆叹惋”。但是陶渊明面对这种“大惊”和“叹惋”,并不跟着激动起来以抒情的语言渲染,仍然是从容不迫,继续平静地叙述。

这样简朴的叙述为何能在千年以后,仍然具有感染读者的魅力?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叙述不但比袁中道的《再游桃花源》的抒情更动人,就是比陶渊明《桃花源诗》的抒情也更为动人。

《桃花源记》:没有外在和内心压力的理想境界美

这种叙述究竟高明在何处呢?

关键是《桃花源记》的叙述,以特殊的情节取胜。完整的情节,是由悬念的“结”,到高潮的“解”构成的。在“结”与“解”之间,有一种因果。福斯特曾经在《小说面面观》中把情节和故事的区别说得很通俗:国王死了,随后王后也死了,只有时间上的连续性,没有因果关系,就只能是故事。而国王死了,王后接着也死了,原因是郁闷而死,有了因果性,这就是情节了。《桃花源记》里的情节经历两次曲折。第一个,发现世外桃源,美好的环境加上美好的人际关系。但是这种发现,陶渊明强调纯属意外,完全是偶然的,是一种没有原因的结果。第二个曲折,明明亲身经历的,回来还做了标记(“便扶向路”),再找却找不到了,也是没有原因的,寻找的人很快死了,更是没有原因的。这就使得这个情节迷离恍惚,独特神秘。而这种神秘,正恰当地表现了陶渊明乌托邦式理想的虚幻性。虚幻的因果与虚幻的理念结合,套一句老话——内容与形式的统一。空想的神秘和理想的真诚,是陶渊明面对的一个矛盾。难得的是,他居然为这个矛盾找到了这样特殊的情节形式,以写实的叙述把缥缈的想象说得很逼真,显示着陶渊明式叙述的功力。

叙述一开头,就点明具体的时间是晋太元年间,又叙述主人公是武陵人。为什么要这样具体呢?这是为了突出写实性。本来这种理想境界,有超越现实的性质,故在文中又有意强调其可信性。除了年代,皇帝的年号、籍贯是最具雄辩的。在农业社会,每家每户都依附于土地,人可以搬家,祖祖辈辈的土地却不能移动,人和土地的联系是长期不变的。要说明人的可靠性,往往就以其籍贯为证,这几乎成了中国古代文章的惯例。文章后面,写到有人对桃花源有探究的兴趣,就加上籍贯,如“南阳刘子骥”,《醉翁亭记》中,最后提到自己是“庐陵欧阳修也”。

强调时间人物的可靠性,是文章的一个方面。但情节毕竟是虚幻的,不能太写实,故陶渊明又在另外一个方面,强调地点的不确定性。先是这个以捕鱼为业的人,就在自己作业的地方,意外、偶然地遇到桃花夹岸的景观。居然不知到了何处(“忘路之远近”)。更奇异的是,一开始渔人是“缘溪行”,一般说来,在汉语中,行就是走,特别后面还有一句“忘路之远近”,这个“路”字,在一般语境中,也是陆上的路。二者构成语境,顺理成章,就应该是渔人在陆路行走。可是,到后来发现了洞口,突然来了个“便舍舟”,走路变成了行船。读到这里,不得不重新调整自己的理解,原来前面的“行”不是行路,而是行舟,“忘路之远近”的“路”,也不是陆路,而是水路。写作以文从字顺为基本原则,目的是让读者减少理解的难度。语义,包括字面义和隐含义,以高度统一、自洽为上,如不充分自洽,联想义有矛盾、错位之处,就可能表面字义上是“顺”,但在联想义上读者却不顺,不能达到因顺而“从”的境界,顺而不从,就不能不被迫回观前文,修正初始理解,这就是为难读者,减少阅读的愉快。这一点,光凭经验就能不言自明。陶渊明之所以这样冒险,就是因为他太追求简洁了。在精练的修辞效果上,太苛求自己了。硬是不舍得在“缘溪行”后面或者前面,加上一个“舟”字。当然,也可能这并不是陶渊明的小失误,是他有意强调,桃花源的美景太玄妙了,渔夫看得有点迷迷糊糊,造成一种忘记自己是行舟还是步行的感觉。同时又是为了让后来的刘子骥找不到路作伏笔。

《桃花源记》:没有外在和内心压力的理想境界美

不管这样的猜测是不是合理,《桃花源记》全文的语言精练,是有目共睹的。从句法来看,全用散句,不像《归去来兮辞》中有系统地用对句。散句都是短句,最长的句子也不过是:

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

余人各复延至其家

第一句虽然字数多至九字,但是句式比较简单,一个谓语构成一个简单句。第二句结构比较复杂,宾语本身就是一个句子。第三句是一个主谓结构。总体来说,句子都是短的,所用词汇也都是明白晓畅的常用词。至于其他的句子,更是简单,而且音节短促,每句大致在五个音节以下,如: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简洁之道在于,第一,在句子之内,除了极少的、必要的副词以外,全用动词和名词,不但没有形容,而且连个比喻都没有;第二,一连串的句子,都是没有主语的;第三,叙述是有层次、有过程的,但是空间的转移、时间的顺序,除了几个简单的副词(“初”“复”),几乎所有的时间副词和连接词,都被省略了。难得的是,读者并不被迫返视,调整思路,而是顺理成章地追随作者。陶渊明看来精于此道,不但描述比较静止的景观,就是比较复杂的人事,也是一样: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隔绝。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个过程是很复杂的,从发现渔人,到邀请到家招待,惊动了村人,纷纷问讯,与世隔绝的历史回顾;各出酒食延请,不向外人提起,众多的人物对话、动作和思绪,表达先后承继的连接副词大都省略。貌似并列的简单句形成特殊的语境结构,召唤着读者的经验,迫使参与想象: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这样的文字,不能不使人想起海明威废除形容词和副词,只用动词和名词的“冰山风格”和“电报文体”。这样的语言风格,用简洁来概括,可能是不够到位的,更为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简练”。而在《宋书》中,史家把陶渊明文字风格称之为“实录”,这是中国史学正宗的传统笔法,是史书作者对他的最大褒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