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06 00:51

评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

《中国诗史》上中下三卷

陆侃如 冯沅君合著

大江书铺印行

三卷合价五元

陆侃如、冯沅君两先生所合著的《中国诗史》,共分三卷:上卷从中国诗的起源论到汉代及汉以后的乐府;中卷从曹植论到杜甫,包括了魏晋南北朝隋唐诗歌的全部;下卷从李后主论到元明清的散曲,撇开了中国狭义的所谓“诗”,而讨论近代的“词”和“曲”。上卷的出版在一年以前,而下卷是新近方始出版的。

名为“诗史”,何以叙述到词和曲呢?原来陆、冯两先生所用的这个“诗”字,显然不是个中国字,而是西洋Poetry这一个字的对译。我们中国有“诗”“赋”“词”“曲”那些不同的玩意儿,而在西洋却囫囵地只有Poetry一个字;这个字实在很难译,说它是“韵文”吧,说“拜伦的韵文”,“雪莱的韵文”,似乎不甚顺口,而且西洋诗倒有一半是无韵的,“韵”,曾经被弥尔顿骂做野蛮时期的东西。没有法子,只能用“诗”或“诗歌”去译它。无意识地,我们便扩大了“诗”的概念。所以渗透了印度欧罗巴系思想的现代学者,就是讨论中国的文学,觉得非把“诗”“赋”“词”“曲”一起都打通了,不很舒服。陆、冯两先生把词和曲也认做诗是很自然的事。不过照这么办,第一,也得把“赋”合并在内。赋,从体裁上说,是有韵的;就是给读者的情绪,也近于诗,而远于奏议、论说、游记那一类的东西。而况“诗”(编者注:似为“赋”)是六义之一,楚骚的正流。枚乘的《七发》,脱胎于宋玉的《招魂》,开汉赋的法门,无疑是一篇创造的、伟大的作品;而《诗史》用千余言讨论《招魂》,竟无一字提及《七发》!作《子虚》《上林》的司马相如,无论如何是古代一大作家,但是倘使他没有帮汉武帝作《郊祀歌》,恐怕也连名字都不见于《诗史》了。

汉赋写山川人物,有点像方志、字书;用问答嘲讽,有点像纵横辩士;这些是不纯粹的地方。直到王粲的《登楼赋》方始踏进了抒情诗的领域。以后两晋南北朝的小赋,实在只是较长的诗,而且内容和形式比诗更丰富、更美。这些小赋夹杂用五言、七言、四言、六言,比整齐的五言诗有变化得多。陶渊明的《归去来辞》《闲情赋》,岂在《饮酒》《归田园居》之下;鲍照的《芜城》,梁元帝的《采莲》《荡妇秋思》,岂不比他们所作的乐府更好?《哀江南赋》是《离骚》以后第一篇大文字,如果略掉它而讲庾信,岂不等于不讲?作者在叙论南北朝作家时,特地避开赋,而专讨论乐府小诗,不能不说是去大就小。西洋诗通常较中国诗长,有许多竟是赋体,而中国如陶渊明的《闲情赋》,翻成洋文,实在是顶好的恋诗,可以放到济慈、海涅的集子里去的。

“赋”是中国古代的长诗,“弹词”是中国近代的长诗。所以,第二,《诗史》不应该把弹词摒弃。《天雨花》《再生缘》这一类的作品,诚然不能说是最高的文学,但卷帙之多,结构之大,对于民间小儿女影响之深,不容我们忽视。《诗史》下卷甚至于把“挂枝儿”“马头调”、绍兴歌谣、“打铁打家刀”等都介绍到了,何以反把比较整齐伟大的民间诗歌“弹词”“鼓词”一类的东西遗漏不讲呢?考弹词直接出于唐代的佛曲,以血统而论,她是近代两大文学戏曲和小说的祖姑。弹词、戏曲、小说三者同源,都出于“佛曲”或“变文”,是印度文学给我们的顶大的赐予,是东方文学史上的奇迹。弹词是东方的Romance Literature,是近代文学的源泉。它的散文的部分,变成口白,而拿曲牌或套数代替了整齐的七言诗,便具了戏曲的雏形。“诸宫调”“弹邹”“弦索”,还不是弹词和戏曲之间的东西?“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在高则诚没有作《琵琶记》之前,先有南宋的盲翁在弹唱蔡伯喈的故事了。把它的散文部分扩大,把它的诗的部分缩小,移到篇首作为“开篇诗”,或者插在中间,作“有诗为证”,便变成章回小说。我们看《唐三藏取经诗话》等类较古的小说里面插着这样多的诗,便可以悟出平话小说的来历。有许多人叹惜于中国没有伟大的史诗,觉得中国文学黯然无光。有人假定以为中国古代应该也有如希腊的《伊里亚特》《奥德赛》,印度的《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一类的东西,不过但凭口说,没有文字记载下来罢了。这是食西不化之论。中国古代没有史诗,正如中国古代没有悲剧一样,并不足怪。读如《九歌》那样华美的楚国祀神之曲,令人联想到希腊Dionysus庙里伴舞的合唱,何以中国不早产生戏曲,直到金元?原来文化上的东西,自创者少,靠各民族间相互传授贷借者多。印度的戏曲似乎是从希腊借来的,不然何以古代没有,亚历山大东征以后才有?欧洲古代没有小说,中世纪以后才有,是不是受印度、波斯、阿拉伯文学的影响是一个问题。所以我们中国古代绝没有弹唱说书的人,非等到听见了西域人说佛经故事不可。可惜在这个时候,我们的民族早已到了开明时代,不能再产生初民文学“哀比克”式的东西了。不过有一部著作,在它的口讲流传有几百年之久以上,在它所叙的战争和英雄的故事确曾沁透了中国民族的灵魂上,很够得上中国史诗的资格的;这部书便是《三国志演义》。不幸这部书的最后写定,用了章回小说体,不用弹词体!不过我确曾见过一部《三国志鼓词》,系用蔡伯喈开场的,散文大概遵罗本,而加入了同样多的韵文,比《演义》卷帙增多一倍。词句干脆、灵活,当时读了,非常高兴,以为发现了一部中国的史诗。虽然这部书似乎是一人的私编,而北方民间所唱的《长坂坡》《华容道》等,并不与此书合,但总是《中国诗史》上的好材料。

第三,陆、冯两先生认定“曲”是元明清三朝的诗,所以《诗史》下卷论到关汉卿、马致远、白朴、梁辰鱼、沈璟这一辈人;但是却只采录了他们那些比较不重要的小令、散曲,而对于他们的成篇巨著,表现他们文学最高造诣的《窦娥冤》《汉宫秋》《梧桐雨》《浣纱记》《义侠记》《埋剑记》等,反绝笔不提。如果要扩充“诗”的范围到“散曲”,为什么不再扩充到“剧曲”?因为关马诸人当然因其杂剧传奇传世而伟大。明代最大曲家,恐怕要推汤显祖,但是因其不作散曲,名竟不见于《诗史》了。洪昇、孔尚任、李笠(编者注:疑脱“翁”字)亦然。戏剧当然与诗有别,可奈中国只有诗剧,别无话剧。萧伯纳自然不能写入英国诗史,可是哪里有一本英国诗史漏掉莎士比亚呢?例如脍炙人口的Courthope的英国诗史,论伊丽莎白朝的剧曲整整占其六卷中之一卷。我们不是说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的材料,全可搬入诗史,不过在诗史里论杂剧传奇,应该另有一个论法。元明清的散曲,地位与唐诗、宋词不侔;在唐代,诗是惟一的乐府,宋则以词为惟一的乐府,金元以下的乐府,当然是组织更好的杂剧和传奇。散曲只是文人的消遣作,是杂剧传奇发达时期的副产品;是零吃,不是整桌的酒席,并不很堂皇,足以题做时代的名称的。

把“赋”“弹词”“剧曲”除外,所以陆、冯两先生没有写整部的中国诗史,只写了一部中国抒情诗史。

评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

从另一点看,陆、冯两先生为什么把宋以后诗,置而不论,反大谈词曲呢?他们在《导论》里说明,他们接受王国维《人间词话》里的议论,以为“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所以宋以后只有词曲是新鲜的文学,古诗或律绝都是“劣作”,“用不到占宝贵的篇幅”。王氏的议论实本于焦循。在焦氏的《易余龠录》卷十五论文学“一代有一代之所胜”的一节里,发挥得透彻无比。焦、王发现了中国文学演化的规律,替中国文学史立一个革命的见地。在提倡白话文学民间文学的今日,很容易被现代学者所接受,而认为惟一正确的中国文学史观了。所以最近所出的中国文学史一类书,都很取巧地把唐以后诗文,一概略而不讲,只论词曲小说。但是细细考察起来,焦、王两人都是在他人看不起词曲的时代而喜欢研究词曲的人,所以不能不发这种议论;他们不过想提高词曲的地位,并没有想一笔抹倒唐以后诗,只是议论稍为激烈一点罢了。而且他们在说这一类话的时候,是个批评家,不是历史家。历史家必得要忠实叙述过去的事情,不能成好恶于心,对于史料,任意选择。唐以后的诗,就令都是“劣作”,在一个作诗史的人,也不容一笔不提;而况有许多许多并不是“劣作”呢?

《诗史》卷下虽然把苏轼标榜成一个时代的代表文人,但只说他的词,没有说他的诗。在无论哪个读者,就是作者自己,也总会想到足以代表苏轼者是诗而不是词吧。黄庭坚、陈师道、范成大、陆游的诗,一齐在“劣作”之列,元好问以下的诗家名不见于《诗史》了!吴伟业不幸处在“散曲时代”,所以如《圆圆曲》《鸳湖曲》那样琅琅可诵的诗,竟湮没无声。金和的《兰陵女儿行》不能不说是近代一首奇诗、长诗,亦竟不得在《诗史》里讨论。最可惜的是韦庄,因为他迟死几年,身世入了五代,所以他的《秦妇吟》也变成劣作,不得与“如今却忆江南乐”等并论了。

我细细想来,每个诗体的发展必然经过三个阶段:一、民歌;二、乐府;三、诗。五言诗可以溯源到西汉末年民间的歌谣,到曹氏父子、建安七子采民歌的体裁,做乐府;陶渊明、谢灵运所做的只是诗而不是乐府了。七言绝句大概起源于受胡乐影响的民歌,王昌龄、高适等仿民歌而作的是为乐府;盛唐以后的制作,不复可歌,只是诗了。长短句也是从民间来的,白居易、刘禹锡仿民歌作小令,是乐府,整部《花间集》是乐府,柳永、周邦彦所制的也是乐府;辛弃疾以后只是做诗。南宋出了一个懂音律的姜夔,把已经变成诗的词重复谱进乐府,但为时甚暂。在民歌和乐府两个阶段的时候,诗和音乐有密切的关系,到进入第三个阶段,即诗的阶段,诗方始脱离音乐而独立。脱离音乐后的诗,依旧是有生命的。清代去七言诗、长短句可歌的时代已远,然而吴伟业的诗、纳兰性德的词仍旧是好文学。即以西洋文学证之,中世纪的Romance以及Troubadour诗人所歌是一丝不假的乐府,英国弥尔顿以前的诗歌,乐府的气氛还很充沛,弥尔顿以后便踏入了诗的阶段。弥尔顿、华兹华斯、拜伦、雪莱所处的地位,显然是杜甫、苏轼、陶渊明、谢灵运、吴伟业、纳兰性德的地位,绝不是曹植、王昌龄、柳永的地位;因为他们的诗,既不可歌,亦不入乐。只认定可歌入乐的诗,是有生命的,是活文学,反之,都是无生命的,是死文学;这是现代中国少数学者莫大的偏见,是根本谬误的观念。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陆、冯两先生并没有写诗史,只写了一部中国乐府史。

《诗史》的分期,也是可以致疑的。除汉以前分成“《诗经》”“《楚辞》”“乐府”三时代,元明清总称为“散曲时代”外,其余从魏到宋,作者都提取一个代表的作家,题作时代的名称。共计有七个这样的时代:(一)曹植时代,(二)陶潜时代,(三)李白时代,(四)杜甫时代,(五)李煜时代,(六)苏轼时代,(七)姜夔时代。以上除“曹植时代”名称较为妥帖外,其余都很勉强。陶潜在南朝文学里是一颗孤星,他的作品非但不能影响他那个时代,而且不能影响他身后,直到王、储、孟、柳。李后主诚然是五代小令的最佳作者,但是他的政治势力尚且偏安于江南,他的文学绝没有笼盖一世的气魄。当时西蜀与南唐两个词国,是显然地不通声气的。李白与杜甫虽然作风不同,处在一个时代里,作者强分为二,使他们二位诗王各统治了一百五十年。李白的时代是六一八—七五五,杜甫的是七五五—九〇七。但是李白的生年是七〇一—七六二,杜甫的生年是七一二—七七〇。岂不是李白五十五岁以后的诗,杜甫四十四岁以前的诗,都不在他们自己的时代里吗?苏轼的词,在词的发展上,其重要远不及柳永、周邦彦,似乎不足推为北宋词人的代表。白石固是南宋的大家,但当时稼轩、龙洲一派,非他所能范围。英国文学史上,所以称伊丽莎白时代而不称莎士比亚时代者因为有Ben Jonson等力足与莎氏抗;所以称维多利亚时代,而不称勃朗宁时代者,因为有安诺德、丁尼孙力足以与勃氏抗。升白石于南宋词人之首,我想他也许要不安于位吧。

《中国诗史》煌煌三册,所论三千余年,计五十余万字。在这个题材上,这还是第一部创始的书。当然有许多地方,不能使人满意,我们去Courthope、Saintsbury的时代到底还远。不过作者的努力是可以佩服的。书里面考证的部分,颇多新收获,在细心的读者自会看到,不待我们作无谓的揄扬。上面所论,只是对于此书体制的商榷,不敢说是批评,只能说是一种挑剔吧。

(《新月月刊》第四卷第四期,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一日)

浦江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