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与格律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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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柳永对词的贡献主要在于发展了慢词,叙事闲暇铺陈展衍的手法使宋词声色大开;苏轼对词的主要贡献在于提高了词的品格,在意境和题材上开疆拓境,使词成为“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新型抒情诗体,那么,周邦彦的主要贡献就在于他集五代至北宋词艺之大成,因而论者把他奉为词中的杜甫和书中的颜真卿:“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美成思力,独绝千古,如颜平原书,虽未臻两晋,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备,后有作者,莫能出其范围矣”(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不过,说他是“词中老杜”虽有过誉之嫌,但唐宋词法“至此大备”却近于事实。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自号清真居士,钱塘人。《宋史·文苑传》说他青年时“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所重,而博涉百家之书”。元丰六年(1083)献《汴都赋》歌颂新政,深受神宗赏识,由诸生升为太学正,后历任庐州教授、江宁府溧水县令、秘书监等职,因他精通音律被任命为大晟府提举,不到两年就出知顺昌府,后徙处州、睦州,方腊起义后返杭州,后居扬州,卒年六十六岁。《清真集》收词近两百首,今人补辑十二首。

周邦彦与格律词派

他青年时为人的放荡史有明文,入仕以后的私生活也并不检点,在京师与名妓李师师的风流韵事尽人皆知,因而描写艳情簸弄风月的词作在集中占的比例最大。这些艳情词写得细腻缠绵而又情趣高雅,要么写情侣分离场面的凄切,如分手时难言的别语、落枕的泪花、哀怨的眼神等,要么写别后相思之苦,女的“鬓怯琼梳,容销金镜”,男的“才减江淹,情伤荀倩”(《过秦楼》),又如: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辘轳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

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蝶恋花·早行》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瑞龙吟》

前者写情侣离别的凄楚难堪,上片未行之前闻乌惊漏残、辘轳牵井而惊醒落泪,下片写情侣执手牵衣“去意徊徨”,情人已远而只有鸡声相应;后首写别后重寻不得的“伤离意绪”,首写旧地重游的物是人非之感,次忆及当时情人的妆饰与丰神,末写其抚今追昔的“肠断”之情,二者虽都属艳情,但又都不涉淫亵,感情既纯,格调也雅。

《清真集》中另一类是咏物词,如《新月》《春雨》《梅花》《梨花》《蔷薇谢后作》《柳》《咏梳儿》等题目比比皆是。他对物态的观察十分细致,文字的传神就更为微妙,其“模写物态,曲尽其妙”(王国维《人间词话》)的本领向来为人称道。像《苏幕遮》描写风荷的神态,王国维叹其“真能得荷之神理者”(同上):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兰陵王·柳》虽标题为咏物,但实际是借写柳而抒别情,咏物而落脚点不在于物,与通常的咏物词别一机杼: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六丑·蔷薇谢后作》为其咏物词的代表作之一: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家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清真集》中第三类题材是感怀。楼钥在《清真先生文集序》中记述了他人生态度的转变:“公壮年气锐,以布衣自结于明主,又当全盛之时,宜乎立取贵显,而考其岁月仕宦,殊为流落。……盖其学道退然,委顺知命,人望之如木鸡,自以为喜。”神宗和哲宗虽然都很赏识他的才华,但政治上他从来没有“贵显”过,大部分时间外放州县,他对人生、仕宦、得失有诸多感慨是自然的,如《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清真集》中还有些咏史怀古之作,如《西河·金陵怀古》。相比他那精工的艺术技巧,周邦彦词中的情思要贫乏单调得多,把他拟为“词中老杜”只是就艺术技巧上综合前人之长而言,并不是说他词中的内容像杜诗那样负海涵天、博大深厚。他抒写得最多的是些“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其情思难见远慕高举,更无悲壮崇高,在情感的丰富深厚上丝毫没有超越前人的地方,所以王国维颇有微词地说他“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人间词话》)。

但这并不影响周邦彦在宋词发展史上的地位,“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此外,他的创作方法是南北宋之间的转折点。在他之前,不论是豪放如苏轼还是婉约如秦观,体裁不论是长调还是小令,词人都以直接的情感抒发为主,情感的洪流淹没了文字,如“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鹊桥仙》),“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柳永《雨霖铃》),它们都以情感迅速直接地打动人心。但在周邦彦那里直接的情感抒发让位于理智的思索推敲,他不是让自己在具体的情景中惆怅、哀怨、相思、欣喜,而是全力在表达技巧上精磨细琢,专心于词法上的宅句安章,知识、学问、技巧在填词中起着重要作用。因而,人们不容易为他词中表现的情感迅速打动,但无不为他技巧上的“顿挫之妙,理法之精”(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倾心折服,为他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的音调一唱三叹。因为他是以“独绝千古”的“思力”取胜,所以能广泛吸收前人技法之所长,陈匪石在《宋词举》中说:“凡两宋之千门万户,《清真》一集,几擅其全。”这种艺术上的集大成主要表现在:一、结构的细密曲折;二、语言的典雅浑成;三、音调的和谐优美。它们共同构成一种浑厚和雅的词风。

结构的细密曲折就是陈廷焯所谓的“顿挫之妙”(《白雨斋词话》)或周济所谓的“勾勒之妙”(《介存斋论词杂著》)。柳永慢词的铺叙手法十分成功,与感情的自然倾吐相一致,结构上按时空顺序层层展开。“周词渊源”虽“自柳出”,“其写情用赋笔,纯是屯田家法”(蔡嵩云《柯亭词论》),但他的铺叙手法又有所发展变新,他喜欢打乱时间和空间的顺序,变柳的直笔为曲笔。如《夜飞鹊·别情》一词:

河桥送人处,凉夜何其?斜月远堕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残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

此词有时突然中断正在叙写的进程,掉转笔头另叙他事,使笔势腾挪跌宕;有时,又从不同的时间回到同一分别地点,以时间的变换来重叠空间,给人一种曲折回旋、曲径通幽的快感。这样,周邦彦在柳永的基础上发展了铺叙和勾勒的技巧,深化了词在抒情叙事上的表现力。

清真词的语言典雅浑成。他是一位学识渊博而修养深厚的词人,填词尽量避开粗俗刺眼的字句,轻巧地把前人的警言秀句融入自己词中而不露痕迹,许多慢词的字面多从唐人诗句中来,很少像柳永那样采俚俗语入词。陈振孙说:美成词多用“唐人诗语櫽括入律,浑然天成”(《直斋书录解题》)。如《西河·金陵怀古》: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此词的突出特点是融化前人诗句,从南朝的谢朓到唐代的刘禹锡,尤其是后者的《石头城》和《乌衣巷》二诗,它融汇这两诗的语言和意境如同己出,通过对历史兴亡的感叹,表现自己对人生沉重的感伤。另外,富丽的色泽和工整的对偶,更增加了他语言的富丽典雅,如《风流子》:

枫林凋晚叶,关河迥,楚客惨将归。望一川暝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酒醒后,泪花销凤蜡,风幕卷金泥。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牵起余悲。

亭皋分襟地,难拚处、偏是掩面牵衣。何况怨怀长结,重见无期。想寄恨书中,银钩空满;断肠声里,玉箸还垂。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

上片中的“一川暝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泪花销凤蜡,风幕卷金泥”“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牵起余悲”,下片中的“寄恨书中,银钩空满;断肠声里,玉箸还垂”,全词的语言几乎全由整饬精工的对偶句组成。他使词的语言进一步精致典雅,提高了词这种新型诗体的品位;但也要看到,也正是他使词远离了它生存的土壤,使词隔离了生动活泼的口语,这对后来的格律词派产生了消极影响。

周词音调的和谐优美更是有口皆碑。他“下字用韵,皆有法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邵瑞彭在《周词订律序》中说:“诗律莫细乎杜,词律亦莫细乎周。”前人指出周邦彦的词不仅遵守平仄规范,而且仄声字中上去入三声也不相混。后来许多学词者以周词为典范。此外,周邦彦集词艺之大成还表现在对词谱的整理上。他广泛采用“新声”,还进一步对已有的曲调加以规范化。柳永对新声曲调的创制主要表现为增衍长调,周邦彦则多有创造,“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张炎《词源》)。他利用自己提举大晟府的条件,审定和规范社会上流行的各种曲拍腔调。

他是格律词派的开创者。所谓格律词派,主要是指姜夔、吴文英、史达祖、张炎等人,他们填词特别注意审音协律和雕章绘句。这派词人沿着周邦彦的路子填词,他们都娴于音律,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对词这种独特的艺术形式做了许多可贵的探索,积累了许多宝贵的艺术经验,也创作了许多优秀的作品。但他们在使词不断雅化的同时又使词不断地僵化,使词丧失了它继续发展的社会基础。词在唐代作为燕乐的歌词,是入乐后在民间传唱的艺术体裁,它的土壤是在“井水饮处”的民间,过度雅化必然过快地僵化。这样,格律词派词人探索词的技巧的同时,却把词引入了歧途,雅化词的同时却扼杀了词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