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新格局的开创者王安石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2 13:24

即使对王安石的政治主张多有挑剔的人,对他的文学尤其是在诗歌上的创作成就也无不由衷折服。不过,要真正理解和评价他的诗歌创作,就不得不了解他的政治主张和政治生涯。

宋诗新格局的开创者王安石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晚号半山,封荆国公,世称王荆公;卒谥文,又称王文公。生于抚州临川(今江西临川)一个中下层家庭,青少年时代随同父亲游历各地,早年就有“矫世变俗之志”(《宋史》本传),立下了“材疏命贱不自揣,欲与稷契遐相希”(《忆昨诗示诸外弟》)的抱负。

从二十二岁中进士到四十岁以前,除了短暂入京任群牧司判官外,他不钻进繁华的京城而宁可去偏远省份任职,历任扬州、鄞县、常州、饶州等地的地方官,广泛接触社会和锻炼自己的政治才干,嘉祐三年(1058)还在地方任上时,他就写出了洋洋万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系统地阐述了改革弊政的主张。言事书虽没有引起仁宗的重视,但他在地方上的斐然政绩,在学术上的造诣和文学上的成就,使他在朝野都深得人望,一时的名公巨卿诸如文彦博、欧阳修等交口荐誉。嘉祐五年(1060)入朝为三司度支判官,神宗即位后被任为参知政事,他开始了历史上著名的熙宁变法。由于新法触动了大官僚的既得利益,引起了保守派的强烈反对,王安石一度被迫辞职,后不到一年又复职,但很快又在顽固势力的围攻下离职,此后退居江宁。元丰八年神宗逝世后,旧党代表人物司马光为宰相,新法尽废,元祐元年王安石在忧愤中离开人世。

王安石以通过政治来献身国家、造福社会相期许,并不满足于仅以诗文名世。当他三十出头会见欧阳修时,欧阳修曾在《赠王介甫》一诗中将他比为当世的李白、韩愈:

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

王安石在酬答诗中却似自谦而实自负地说:“欲传道义心犹在,强学文章力已穷。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奉酬永叔见赠》)他的诗文创作既是欧阳修诗文革新的进一步展开,也是他个人政治事业的一个有机部分。他在理论上强调包括诗歌在内的一切文学创作“务为有补于世”“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上人书》),因此严厉指责西昆体以“粉墨青朱”相高的浮靡恶习,甚至对韩愈过分重视语言技巧的倾向也大为不满,认为他的创作是“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韩子》)。他早中期写了大量的政治诗,以诗来反映社会现实,抒写自己的政治抱负;晚期改革流产以后,写了大量的写景诗和禅理诗,又以诗来抚慰那颗宁折不弯的心灵。

他的政治诗对社会的各个方面都作了深刻的反映。《河北民》写与辽夏交界的边境人民深受民族压迫和官僚剥削的双重苦难:

河北民,生近二边长苦辛。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今年大旱千里赤,州县仍催给河役。老小相携来就南,南人丰年自无食。悲愁白日天地昏,路旁过者无颜色。汝生不及贞观中,斗粟数钱无兵戎!

《感事》揭露那些“自谓民父母”的官僚,其实是压榨人民的“奸桀”;《秃山》通过猴子坐吃山空讽刺北宋当权者蠹国害民、贪婪苟且的本性;《出塞》《入塞》谴责了上层统治者对外屈膝求和的卖国行径。这些诗展示了北宋内外交困的可怕现实,他后来推行的变法就是这一现实的必然要求。他变法的目的是要使北宋出现“斗粟数钱无兵戎”的贞观盛世。写于晚期的《后元丰行》旨在歌颂变法的辉煌成果:“吴儿踏歌女起舞,但道快乐无所苦。老翁堑水西南流,杨柳中间杙小舟。乘兴欹眠过白下,逢人欢笑得无愁。”诗人因政治的需要对村民生活多少有些美化,但让人民生活得甜滋滋乐融融却是他毕生的心愿。

他还写有大量的怀古诗和咏史诗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生态度。《桃源行》抹去了王维、韩愈同题诗中的“仙气”,直抒“虽有父子无君臣”的社会理想。著名的《明妃曲》二首一问世就被人们广为传诵: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其一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其二

梅尧臣、欧阳修、司马光等都有和作,它之所以引起轰动不仅在于“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这一类议论的耸人听闻,也不仅在于它描绘了“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这样一位楚楚动人的美女形象,而且还在于它从习见的题材中发掘出了深刻的主题:“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通过王昭君的遭遇讽刺了最高统治者的昏朽,也流露了自己怀才不遇的感伤和自己在政治斗争中难觅知音的孤独。他的另一首咏史诗《贾生》,把希望君臣遇合之意表现得更明白:

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

虽然在政坛叱咤风云,虽然为人强悍霸气,但王安石的感情丰富细腻,他表现儿女情长的诗歌深沉动人,如为人传诵的《示长安君》: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

诗中的“长安君”即诗人的大妹王文淑,工部侍郎张奎之妻,封长安县君。“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可想见兄妹相聚的温馨亲密;“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更表现大丈夫与妹妹分别时的“怆情”,又不得不以事业为重的雄心。

他早中期诗歌喜欢用散文句式铺张议论,有时选用奇险硬挺的韵脚和词汇,诗风瘦劲而又雄直,进一步扫清了西昆体柔弱浮靡的余风。晚年罢相退居江宁以后,换了一种新的生活环境和心境,诗情和诗风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辞去相位虽是对旧党的妥协,但罢相以后新法仍在继续推行,他在一定程度上仍可左右政局,这样,一方面摆脱了政坛冗事的纠缠,另一方面又遂了赏爱大自然的夙愿,他精神上多少有点功成身退的安慰和平衡。《雨过偶书》就是这种心态的坦露:“谁似浮云知进退,才成霖雨便归山。”晚期诗歌中警世惊俗的议论明显减少了,抒情味则越来越浓,诗风深婉而简淡,含蓄且有韵致,尤其是那些短小的绝句,“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叹”(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五)。如: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泊船瓜洲》

水际柴门一半开,小桥分路入青苔。背人照影无穷柳,隔屋吹香并是梅。

——《金陵即事三首》其一

茅檐长扫静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书湖阴先生壁二首》其一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北山》

投身于大自然的怀抱中,诗人显得那般恬静闲散,看他“细数落花”那般旷逸,“缓寻芳草”那般从容,有人因此认为他晚期的诗作“有工致,无悲壮”(见吴之振《宋诗钞·临川诗钞序》)。其实,这只是他晚年精神生活的一个侧面,退隐绝非出于他的主观意愿,何况他本来就不是一位安于投闲置散的老人,哪怕面对令人心醉的美景,也往往掩饰不住他的人生迟暮之感,悲壮即寓于闲淡之中:

午枕花前簟欲流,日催红影上帘钩。窥人鸟唤悠扬梦,隔水山供宛转愁。

——《午枕》

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饶各占春。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北陂杏花》

黄庭坚说:“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每讽味之,便觉沆瀣生牙颊间。”(引自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五)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中列有“王荆公体”,并在其后注道:“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而与唐人尚隔一关。”可见“王荆公体”主要是就其晚年绝句而言的。罢相后无官一身轻,王安石得以倾全力在诗歌艺术上惨淡经营,下字极尽锤炼而又浑融无迹,櫽栝前人诗句却像出于己创,引典用事毫无獭祭之嫌,显示了他的才情、学养和驱遣语言的能力,真正做到了“意与言合,言随意遣,浑然天成”(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

王安石的诗风是在不断发展变化中形成的,早中期的诗歌以意气自许,以语言的瘦劲和气势的雄健取胜,警拔犀利的议论英气逼人;晚年的诗歌褪尽了锋芒,“始尽深婉不迫之趣”(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的诗风一变而为深婉含蓄、精工绝妙。把他的诗歌创作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以散文式的语言畅发议论,好点化前人的诗句和引用典实,喜欢造硬语押险韵,体现了宋诗的某些基本特征,并导后来“江西诗派”的先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