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一代词风"的柳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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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发展到柳永才真正“声色大开”,从所抒写的情感意绪,到用来抒写的语言、结构和体裁,无不令人耳目一新。自此而后,精致玲珑的小令就不能独领风骚了,春云舒卷的慢词开始与它平分秋色;语言不再一味的含蓄典雅,也可以通俗浅显明白如话;结构不再是半藏半露的浓缩蕴藉,而是如瓶泻水似的铺叙描摹。

可惜,这样一位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词人,生前却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以致他的生平没有正史的可靠记载。我们仅知道,柳永(987?—1054?),原名三变,字耆卿,排行第七,故又称柳七。他出生于福建崇安县一个官宦人家,父亲柳宜在南唐时为监察御史,入宋后于太宗雍熙二年(985)登进士第,官至工部侍郎。这种家庭出身决定柳永必须像父兄那样走科举入仕的道路,但不幸的是他连考三次进士都以失利告终,痛苦之余写了一首《鹤冲天》发牢骚: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永考进士之前就在汴京“多游狭邪”,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并以其“风流俊迈闻于一时”(见曾敏行《独醒杂志》等)。考试接二连三的失利不仅没有使他收敛,反而更傲然以“白衣卿相”自居,以“浅斟低唱”的浮荡来鄙弃封官晋爵的“浮名”,甚至还半是得意半是解嘲地说:“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解刷扮,能(左口右兵)嗽,表里都峭……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传花枝》)仕途越蹭蹬他就越放纵和消沉,纵游于秦楼楚馆勾栏瓦舍,毫无顾忌地与那些绮年玉貌的佳人厮混在一起。他的《乐章集》中第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描写艳情和爱情。

柳永不只是了解和熟悉市井平民,而且是市井平民生活的参与者,因此他的艳情词或爱情词别具风味: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定风波》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蝶恋花》

这两首词在语言上虽然有雅俗之分,但二者表达的方式都决绝直率。据北宋张舜民《画墁录》载,晏殊对“针线闲拈伴伊坐”公开鄙薄,想来他对“为伊消得人憔悴”也会皱眉。因为柳永以前,文人的艳情词是封建士大夫理想化的产物,词中的人物优雅清高一尘不染,从情感到格调都抹上了一层浓厚的贵族色彩,而柳词中的人物却是实实在在的市井小民。男的既没有不凡的器宇,也没有宏伟的抱负;女的谈吐既不高雅,感情也较平庸,有时甚至低俗浅薄。但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矫揉造作,更不去故作斯文卖弄风骚,而是热情地品味人生的苦乐,真率地享受世间的男欢女爱。“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是纯真朴实的夫妻恩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更是执着专一的爱情,这些词真实地唱出了市井平民的心声。

"变一代词风"的柳永

景祐元年(1034)柳永才考中进士,那时他已经是四十八岁的老头了。中进士前他一直在江、浙、湘、鄂等地浪游,中进士后也长期过着奔波漂泊的游宦生活,先后做过睦州团练推官、定海晓峰场盐官,十几年后才得磨勘为京官,仕至屯田员外郎,后来人们称他为柳屯田。他的仕途既十分坎坷,他对游宦自然非常厌倦,因而,《乐章集》第二个重要的内容就是描写宦情羁旅。

这类题材的词多属于柳永中进士以后的作品,几乎占了他词作的一半,其中名作迭出: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八声甘州》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少年游》

他的宦情羁旅词表现了对官场生活的厌倦,对功名利禄的淡漠,他在《凤归云》中感叹道:“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他常常惆怅“游宦成羁旅”(《安公子》),甚至不断追问“游宦区区成底事”(《满江红》)。就是那些认为他艳词冶荡低俗的人对他的宦情羁旅词也不敢小看,如对柳永颇有微词的苏轼就称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三句“不减唐人高处”(赵令畤《侯鲭录》)。他这类词中气象阔大高远、感情深挚悲凉之作不止这几句,除上面引词中的“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外,《乐章集》边幅宽远而境界阔大的佳作不在少数,如: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沙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夜半乐》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曲玉管》

就其飞扬的神采、劲健的音节、阔大的境界而论,它们都“不减唐人高处”。郑文焯曾十分精到地说:“屯田则宋专家,其高浑处不减清真,长调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写奇丽之情,作挥绰之声。”(《大鹤山人词话》)

与他对市井爱情的肯定、对游宦生涯的厌倦紧密相连的,是他对都市文明的热情歌颂,这是他词作的第三个重要内容,它们在数量上占《乐章集》的四分之一。从汴京“银塘似染,金堤如绣”(《笛家弄》)的富丽堂皇,到杭州“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望海潮》)的豪奢富庶;从苏州“万井千闾”(《瑞鹧鸪》)的繁华喧闹,到扬州“酒台花径仍存,凤箫依旧月中闻”(《临江仙》)的美丽风流,这里或人欲横流打情骂俏,或水戏舟动笛怨歌吟,或狂欢豪饮分曹射猎,他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新鲜刺激的都市风情画。《望海潮》是这类词的代表作: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人们总是把柳永的艳情词称为“俗调”,把他的宦情词尊称为“雅词”,并把这二者完全割裂开来。其实二者在他身上具有深刻的内在联系:它们都来自词人对封建正统价值观的怀疑和否定,对传统的“读书—做官”这种人生模式的反叛。他追求和神往的不是治国齐家、扬名千古,不是跃马疆场、立功塞外,而是娼楼酒馆的温柔与销魂。在北宋最繁荣的时期,知识分子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把全副本领都使在花巷柳陌中,甚至以“风流才调”和“追欢买笑”自负,这不仅说明北宋社会潜伏着深刻的危机,也表明整个封建社会的思想基础已失去了维系人心的活力,这就是柳永词思想内容深刻的社会意义之所在。

当然,柳词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主要还是由它的艺术价值奠定的。首先,他使慢词成为与小令双峰并峙的一种成熟的文学样式,在将旧曲翻新的同时,他还自制了许多新的词调,如《戚氏》《笛家弄》《夜半乐》等,使词能表现更丰富复杂的生活内容。他自创的新调多为慢词,《笛家弄》为125字,《夜半乐》144字,而《戚氏》竟长达212字,《夜半乐》和《戚氏》二调都为三片,如《乐章集》中的最长之调《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乡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蔡嵩云在《柯亭词论》中说:“《戚氏》为屯田创调”,“用笔极有层次”。第一片从庭轩所见之景写悲秋之情,第二片从永夜逆馆之孤写“未名未禄”时“绮陌红楼”之乐,第三片接写“当年少日”与“狂朋怪侣”的“暮宴朝欢”,以反衬眼下“停灯向晓,抱影无眠”的孤客之恨,抒写他对自己为名利“长萦绊”的厌倦情怀。像《戚氏》《夜半乐》这一类他自创的长调,“章法大开大合,为后起清真、梦窗诸家所取法,信为创调名家”(蔡嵩云《柯亭词论》)。

其次,他探索了慢词铺叙承接的结构手法。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指出:“柳词总以平叙见长,或发端,或结尾,或换头,以一二语句勾勒提掇,有千钧之力。”他的词在结构上“细密而妥溜”(刘熙载《艺概·词曲概》),片与片之间的承接转换紧凑绵密,尤其善于用领字来勾勒与点染。如《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词,开端用“对”字领起一个七言句和一个五言句,接着又用一个“渐”字顶住上面两个单句,领起下面三个四言偶句,中间连用“是处”“不忍”“望”“叹”字领起,使词意层层转深,最后由一个“想”字领起结尾的七句一贯到底,词的整个句法宛转相生,行文一气呵成。这首词在片与片的承接转换上也极见功力,上片的秋江暮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红衰翠减,本来是词人登高所见,下片换头处却说“不忍登高临远”,“不忍”在章法上是承上传下,在情感的抒发上则委婉曲折。

最后,柳词的语言极少用典,前期词常用市民的口语俗语,如上文引到的《定风波》中“是事可可”“厌厌”“无那”“无个”“恁么”“镇相随”“抛躲”,《锦堂春》中“认得”“诮譬”“恁地”“争忍”“敢更”,还有《法曲第二》中“偷期”“草草”“怎生向”“自家”等,都是当时的口语俚语;后期词也多用朴素精练的白话,如《戚氏》中“度日如年”“暗想从前,未名未禄”,《望海潮》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等,难怪刘熙载称赞柳词的语言“明白而常家”(同上)了,柳词的字面通俗平易又和谐悦耳。

柳永积累的这些艺术经验,沾溉了当时和后来的许多词人,秦观和贺铸直接借鉴过它,周邦彦明显受惠于它,就是苏轼又何尝没有受过它的影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