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幕风轻双语燕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2 12:53

晏殊词不但强调“气象”的审美情趣、追求“闲雅”的艺术格调,而且讲究遣辞造句、谋篇布局时的精益求精。

帘幕风轻双语燕

晏殊的词集名叫《珠玉词》,温润闲雅,字字珠玑。

珠玉是很精致的,是经过反复雕琢、琢磨的,是精致的艺术品,晏殊的词与它的艺术魅力,与珠玉确实是很相似的。它的独特的魅力表现在三个方面,就是说:强调“气象”、追求“闲雅”与精益求精。强调“气象”是晏殊的审美情趣,也是他的艺术追求。宋人笔记曾经这么记载,说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

晏殊曾经嘲笑当时的一个诗人叫李庆孙写的《富贵曲》,这个《富贵曲》说:“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

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余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惟说其气象。晏殊说这里边什么金啊、玉啊,这么写,这是乞丐的样子,是不懂得富贵,晏殊说自己写富贵的时候,他不写金玉锦绣,只是写那种富贵的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

——吴处厚《青箱杂记》

他自己举例说“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这样的景色穷人家里有吗?写出这样的景色也就写出富贵了,他写出富贵的气象来像他的词说:“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或者“小园香径独徘徊”。这样的景色穷人家里有吗?他不用去写那金玉。所以晏殊标榜自己这些诗句,都是洗净了荣华富贵的庸俗气息。

晏殊这里是一种更高的艺术品位的表达。晏殊平常写词,宋人笔记叶梦得的《避暑录话》里边也有一段记载,说:晏元献虽早富贵,而奉养极约。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盘馔皆不预办,客至旋营之。苏丞相颂曾在公幕,见每有佳客必留,但人设一空案一杯。晏殊每天下班以后,都一定要宴会宾客,宾客来了以后,每个人面前设一个空的茶几。既命酒,果实蔬茹渐至,亦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至。数行之后,案上已粲然矣。稍阑即罢,遣声伎曰:“汝曹呈艺已毕,吾亦欲呈艺。”乃具笔札,相与赋诗,率以为常。

一会儿酒、水果、蔬菜陆续就到了,然后眼前,中间是歌女在唱歌、跳舞、劝酒。酒喝到一定的程度以后,晏殊说:你们表演完了,该轮到我们表演了。于是就把酒菜撤下,把笔、纸拿上来,大家互相地写诗、填词。所以晏殊的词就是在这样的一种优越生活环境中创作出来的,所以他的词经常是带着这种非常浓厚的富贵的气息的。他在词里边所表现的那种闲情逸致,没有钱的人当然是无法享受的,晏殊在这里表现了一种与宰相身份相称的高雅的审美趣味。所以晏殊词虽然写富贵气象,却不会落于鄙俗,虽然写艳情,也不会落于轻佻。感伤中流露出一种闲雅的情调,或表现出一种旷达的怀抱,有的词甚至有一种深沉的理性与明晰的哲思。晏殊词所追求的“气象”和所蕴涵的深沉哲思,乃是晏殊面对情感的澎湃时能够从容地做理性“冷”处理的结果。晏殊在他情感激荡的时候,基本上不会做“火山爆发式”的喷发,而是要做到闲雅得体地含蓄表露。这是由当时太平的社会环境和晏殊从容圆滑的个性所决定的一种审美取向。

晏殊曾经明确表示过对“闲雅”格调的偏爱,张舜民的《画墁录》卷一记载说: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吗?”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柳永做官,总是得不到升迁,非常难受,他曾经去登门拜见晏殊,希望晏殊提拔他,晏殊就问他说:你写歌词吗?柳永说:和你一样,我也写。晏殊说:我虽然写歌曲,但我从来不会写“彩线慵拈伴伊坐”这样的句子。柳永听了之后就默默而退。

这就说明晏殊是很不喜欢柳永所填写的那一种俚俗的歌词。晏殊之所以批评、讥笑柳永,是与他所处的政治地位、文坛领袖的位置密切相关,同时也与他对“闲雅”的美学追求相关。他讨厌柳永赤裸裸地表白,而刻意追求一种“温润酝藉”的风格。他就把词的艺术品位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说:晏元献公、欧阳文忠公,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匹。清朝刘熙载《艺概》卷四也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他们共同地指出了晏殊词闲雅、秀洁、圆融、委婉的整体风格。追求整体词风的“闲雅”,就必须讲究遣辞造句、谋篇布局时的精益求精。对词的创作的精益求精,是晏殊毕生的追求。精心构思、反复斟酌的结果,使《珠玉词》中出现大量对仗工整平稳、语意精策的名句,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月好谩成孤枕梦,酒阑空得两眉愁。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闷日偏长。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这都是《浣溪沙》的句子。晏殊词语言凝炼自然,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阳借出胭脂色。这是《渔家傲》的,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这是《玉楼春》的。

李庆孙那个《富贵曲》,无异于刚发了笔横财的土老帽,穿金戴银地上街招摇,徒自让人笑话穷人乍富罢了。所以,如果想品味富贵娴雅的格调,领略最纯粹的贵族气质,晏殊的词是不二之选。假如将柳永的词比做是一位风尘味十足、性感妩媚的妖冶女郎的话,那么晏殊的词就是一位端庄高贵、矜持清雅的贵族小姐。也难怪晏殊不愿意把自己的词和柳词相提并论,柳永的笔下,写起床第之事肆无忌惮,像什么“脱罗裳、恣情无限”,并且细细摹写做爱不关灯的情景――“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菊花新》)。

从源流上来说,晏殊的词,还是属于《花间》一脉,但不用说比柳永,就算和温庭筠、冯延已等人的词相比,晏殊的格调都要高出一筹。大凡小词,一旦拟写女子情态,往往会沾上情色意味,和男欢女爱分不开。

诗话中记载,晏殊的儿子晏几道,曾经力辩其父所写的词和男女之情无关。他曾对蒲传正(神宗时翰林学士)说:“先公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结果蒲传正反驳道:“‘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这难道不是妇人语吗?”晏几道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词中的‘年少’,是指什么?”蒲传正说:“不是指女子的情郎吗,也可以称为‘所欢’”。晏几道说:“哦,那我明白了,白居易两句诗是这样说的:‘欲留所欢(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所欢(年少)去’。”

争辩的最终结果是“传正笑而悟”,似乎是赞同了晏几道的结论,但我们理性地分析一下,晏几道的说法大有强词夺理之感,也许是蒲传正照顾他为先人讳的孝心,没有继续和他较真。翻开《珠玉词》,明写“妇人语”虽然不多,但也不是绝对找不出来,比如这一首《浣溪沙》:“淡淡梳妆薄薄衣,天仙模样好容仪。旧欢前事入颦眉。闲役梦魂孤烛暗,恨无消息画帘垂。且留双泪说相思”。这首词中的“旧欢”,说得更为确凿,小晏恐怕再难强辩了吧。

当然,话说回来,晏殊的词中,摹拟女子情态的并不很多,他虽然也有“人别后,月圆时,信迟迟。心心念念,说尽无凭,只是相思”,这样读来让人感到情思婉娈的句子,但都写得十分纯净。而且,晏殊的“招牌菜”并非是这一路。“小园香径独徘徊”的清幽闲雅,“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淡淡感伤,才是晏殊词的主旋律。

读《珠玉词》,常想起一首咏石榴的诗:“嚼破水晶千万粒”。晏殊的词,字字婉丽优雅,确实是如珠似玉。不说“无可奈何花落去”、“落花风雨又伤春”这一类最家喻户晓的好词,就翻些“窗间斜月两眉愁,帘外落花双泪堕”、“海棠开后晓寒轻,柳絮飞时春睡重”之类的句子,也足够我们赏叹不已了。

晏殊的词,美丽优雅,伴着一丝淡淡的忧伤。“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气度,在晏殊词中体现的最为完满。晏殊词中的忧伤,就像一位非常高贵有涵养的女子,遇到悲伤的事情时并不号叫哭骂,她只是眉间一蹙,珠泪盈盈。此情此态,最堪怜爱。

晏殊一生富贵,衣食无忧、官高权重,应该说没有多少别的烦恼。然而,“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晏殊也留不住这似水的流年,他的称心岁月在一天天无情地消逝,这可能就是他最大的烦恼了。

《小窗幽记》中说:“贫贱之人,一无所有,及其命终时,脱一厌字;富贵之人,无所不有,及其命终时,带一恋字;脱一厌字,如释重负;带一恋字,如担枷锁”。其实,不用等到“命终”时,富贵之人就对时光流逝,岁月无情更多一份敏感,多几分触动。

因此,晏殊不断地流露出这样的感叹:“春花秋草,只是催人老……”“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

晏殊词中,类似这样的纠结萦绕其中,千丝百缠。有限的年岁,消磨于无限的光阴中,不可挽留。这是人世间无法破解的最大难题,一直到今天,虽然时光流转了千年,人们在衣食住行各方面有着前人难以想象的便利,但每逢“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的时节,每遇“余花落尽青苔院”的光景,我们也会有像晏殊一样的感慨,一样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