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骨柔情翰墨香-贺铸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2 04:51

元祐三年(1088)三月间,西夏大举进犯。狼烟顿起,德靖砦告急!塞门砦告急!

就在强敌压境最危险的时候,京城里那些手握军政大权的大人老爷们,有的正风度翩翩地在酒馆歌楼曼舞轻歌、偎红倚翠,有的却温文儒雅地与二三知己吟风弄月、相互唱酬,处处演绎出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如果是在太平日子里,为了排斥异己,这些人哪个不是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为了一己之私利,哪个不是高谈阔论、宏论滔滔?可是,当今天得知边关告急,却一个个大眼瞪小眼,莫知计所出!他们终于缓过神来了:西夏不是要土地吗?于是有人提出:把米脂等西北要塞拱手让给他;还有人连忙附议:干脆连同熙和路全部地区以及兰州等战略要地一并奉送;有人更加慷慨:当然还要附加大量的黄金白银、丝绢绸缎,要不,怎么讨强敌的欢心呢?反正,土地是国家的,财物是人民的,既不影响他们灯红酒绿的生活,更不损害炙手可热的威仪,在这关键时刻,还能稳稳当当地保住自个儿的乌纱帽。反正是慷国家之慨,何乐而不为?至于人民的利益,民族的尊严,谁还有这份闲心思去管它呢?

也就在这时候,安徽和县一个低级武官,他的职务是“管界巡检”,他所想的却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位卑未敢忘忧国”,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拔剑而起!可是“报国欲死无战场”啊!面对有心杀贼却无路请缨的现实,除了满怀愤慨之外,还能有别的办法吗?向朝廷请命?可是和县离京城太遥远了,战争迫在眉睫,自己又如何飞越万里关山?纵然日夜兼程,不辞长途跋涉,来到京城了,官场等级森严,自己官卑职小,人微言轻,又怎能跻身于峨冠博带的高官之林、向朝廷陈述救国方略呢?他只好别无选择地拿起一支饱蘸着爱国主义精神的诗笔,带着“毛发耸”的英雄怒气,伴随着“剑吼西风”的侠士豪情,纵情挥洒!于是一首豪情四溢、气势磅礴的长调词章《六州歌头》在北宋词坛就这么闪亮问世: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侠骨柔情翰墨香-贺铸

上片是对青少年时期京城生活的追忆——

志同道合的伙伴们,血气方刚,肝胆相照,见不平事怒发冲冠;立谈间,便生死相约,一诺千金,义无反顾。推崇勇敢,豪放自矜。有时轰饮于酒垆,兴起处喝干大海;有时射猎于郊外,顷刻间狡兔一空。好不快活!真可谓雄姿壮采,情见乎辞。

下片写现实处境——

过去的生活犹如黄粱一梦!从离开京城后,孤身漂泊,只有明月相随。官职卑微,情怀愁苦!沉沦下僚,如鸟在笼……这时候,诗人再也控制不住满腔积郁,如黄河决口,如火山爆发,在低沉的琴弦上迸发出高亢激越的强音:“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

为什么那么多英雄武将,却只能被驱使到外地役使打杂,不能让他们为报效国家而建功立业呢?他连珠炮般向执政者开火了:

如今,西夏入侵,国家危急,你们却一味割让土地、交纳银绢,用委曲求全的屈辱政策来换取短暂的和平,让我们这些老兵请缨无路,报国无门,不能生擒敌方酋帅以献俘阙下,连我们随身携带的宝剑也要在西风中怒吼啊!

词章壮怀激烈,浩气干云!

这位和县的“管界巡检”就是贺铸!

贺铸,字方回,号庆湖遗老。原籍山阴(今浙江绍兴),生长在卫州(今河南汲县)。《宋史·文苑传》这样描画他的形象:“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一个魁梧伟岸、英姿勃勃的大丈夫形象!还说他“博学强记”,不但诗词写得好,还“工语言”,善谈吐。《文苑传》为我们记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江淮间有个“米芾”,是当时的书画家,与苏轼齐名。这个人以“魁岸奇谲”而知名,号称“米颠”;贺铸更是以“气侠雄爽”著称。正如俗话说的:“一山不能容二虎。”这两个人只要一见面,便瞋目抵掌,论辩锋起,两个人都是雄辩滔滔,“终日各不相屈”。舌辩终日,谁也赢不了谁。是侠士的旷达、文人的豪爽,还是艺术家的浪漫?也许兼而有之吧。

贺铸是宋太祖贺皇后的五代族孙,他的元配夫人也是宗室之女,他算得上是标准的“皇亲国戚”。可是他“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见《宋史》)。你说,像这种侠肝义胆,疾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能见容于官场吗?他开始是任武职,做过右班殿值、监军器库门,后来改任文职,也不过是泗州通判、太平州副官,终其一生,屈居下僚,悒悒不得志。晚年退居苏州、常州。

贺铸虽然性格雄杰豪迈,看起来大大咧咧粗线条;其实情感却极其丰富细腻,称得上至情至性!

从哲宗元符元年(1098)六月后,到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九月,这3年期间,贺铸停官为母服丧,携妻子一道闲居苏州。贺铸曾于元符三年(1100)冬北上过一次。也许就在他北上前,赵夫人撒手人寰,溘然长逝。当贺铸回到苏州之后,已值服丧期满。可是一想到与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长眠地下,不禁悲从中来,于是援笔写了一首悼亡词《半死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展卷案头,我们仿佛听到从苏州城传来诗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当我北上归来重新回到苏州城(“阊门”,苏州城西门,这里借指苏州城)走进住所的时候,房子里空荡荡的,再也不能与夫人共享西窗剪烛的温馨,再也得不到爱妻嘘寒问暖的慰藉,孤零零,冷冰冰,生活中一切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两年前,夫妻双双一道来到苏州为母亲服丧守孝,眼看服丧期快满,为什么不能夫妻双双一道回去呢!

侠骨柔情翰墨香-贺铸

苍天为什么如此不公啊?

赵夫人出身于皇族公爵之家,是“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贺铸呢,却一直困守基层,俸禄微薄,生活极端穷苦。两人结婚之后,赵夫人却贫贱自甘,不惮劳苦,对丈夫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夫妻伉俪情深,相爱日笃,哪知苍天却不佑斯人,偏偏祸生不测呢?

生活中唯一的伴侣赵夫人先诗人而去了,就像那经霜的梧桐枝枯叶败、半死不活那样,哪里再有一丁点儿生机和活力?都说白头鸳鸯失伴之后会忧郁死去;眼看自己快50多岁了,两鬓苍苍,垂垂老矣,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在今后自我生活时空里,纵然想展翅独飞,又飞得动吗?

夫人仙逝了,就像那野草上的露珠干了一样,什么都没有了;如今留下的只有空荡荡的“旧栖”和旷野中的“新垅”!“旧栖”是夫妇往昔共同营造的爱巢,“新垅”是爱妻今日独自长眠的墓地!诗人在这两者之间踯躅徘徊,依依瞻顾:走进“旧栖”,多少温馨的往事如在目前;面对“新垅”,幽明永隔的悲哀肝肠寸断!正如《薤露》说的,露水干了,还可以再凝结,爱妻逝去,又哪能复活呢?纵使踏平泉下路,茫茫何处觅斯人?

诗人躺在空荡荡的床上,根本无法入睡。打在窗户上滴滴答答的雨声清晰可闻,在晚风中摇曳不定的孤灯更添凄凉况味!在诗人面前忽然幻化出往昔生活的图景:爱妻不正是坐在床边挑亮油灯为诗人一针一线缝补衣衫吗?在艰难的生活中,是爱妻以善良的心酿造出人生的温存与体贴,用勤劳的手营造出生活的甜美与温馨。可如今呢,灯火依然,伊人长逝,又有谁与诗人共享艰难呢?“谁复”一词,我们仿佛隐隐听到诗人的心在滴血!

贺铸这首悼亡词与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都是悼念亡妻的名篇,都是用血泪凝成的文字。既是爱情词中的瑰宝,更被人们称为古代悼亡篇章中的双璧。

据龚明之《中吴纪闻》说,贺铸晚年退居苏州的时候,在盘门南边10多里一个叫“横塘”的地方筑了一座小房子,名字叫“企鸿居”。也就在这里,写了一首爱情词《青玉案》,记述一个偶然邂逅一位美丽女郎又失之交臂的故事,读来也很感人: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共?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一位像“凌波”仙子似的美丽女郎正婀娜多姿地走过来了。无疑,这是一次不期而至的艳遇;可是,她竟没有到诗人居住地横塘来。

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她的芳踪从视线中渐渐消失……

是与美人无缘结合的惆怅,还是爱情失意的忧伤?说是也不全是,姑名之为“闲愁”吧。这份“闲愁”该有多少呢?

它像这一马平川的原野上的萋萋烟草,无涯无际;又像那纷纷扬扬的“满城飞絮”,杂乱纷繁;更像这一天接一天的“黄梅雨”,简直是没完没了,假如你是一个“急于归家洗客袍”的江南游子,准会急得你直想哭!诗人妙不可言地用博喻的手法,从时间和空间多维度地来计算这“闲愁”的量,让我们名为“时空计量法”吧。

诗人这一别出心裁的艺术营构,自然赢得一派盛誉。不但有人为他奉献上“贺梅子”的雅号,这首小词从此也享誉词坛。

侠骨柔情翰墨香-贺铸

当然也有人对此持怀疑态度,这首词真的是写诗人失之交臂的艳遇吗?很可能是他借此抒发怀才不遇的感伤,是一种理想情怀的寄托!此说也不无道理。

先看这首词的写作背景:发生地是“企鸿居”。“鸿”无疑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简化;这位美人的代称是“凌波”,显然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浓缩。这些都是诗人熔铸曹植《洛神赋》中描写洛水女神宓妃的诗句。我们知道“宓妃”只不过是曹植“假托洛神寄寓对君主的思慕,反映衷情不能相通的苦闷”,并不是曹植真的遇见什么洛水女神。(见《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洛神赋〉题解》。)当然,我们今天的读者也无需去探讨有没有什么思想比附,起码有一点可以肯定,贺铸如果没有火样炽热的情肠,又哪来这么柔情似水的文字?

贺铸既有铁骨铮铮的侠士肝胆,又有缠绵悱恻的儿女柔情;他词章的美学风格称得上豪放与婉约兼容。不但在诗词艺苑里独标新帜,就是在中国诗词发展史上也将永远翰墨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