囊橐虽贫句自新-梅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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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尧臣,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属安徽)人。宣城古称宛陵,所以人称他“宛陵先生”。

景佑元年(1034),梅尧臣早过“而立”之年了,凭借他的知识实力,赴京参加进士考试,本以为光明的政治前景可以预期;也不知究竟是在哪个环节上出了差错,结果榜上无名。他只好伴随着失望与沮丧,百无聊赖地踏上了归程。

一年后,虽然得以跻身于仕途,也不过先后任建德、襄城几个县的主簿和县令,之后也任过监湖州盐税。转来转去,无非是在地方基层官衙里做过一些小官。直到皇佑三年(1051),已年届半百,才被赐同进士出身。至和三年(1056)被任命为国子监直讲,好不容易官迁尚书都官员外郎的时候,已经两鬓苍苍,进入人生的暮年期了。

囊橐虽贫句自新-梅尧臣

仕途淹蹇,薪俸低微,生计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景佑五年(1038),梅尧臣解除建德县令回到汴京的时候,与萧寺丞南北为邻。一天晚上,萧寺丞因要离京远出,临行前特来告别。梅尧臣为他饯行,写了一首诗《南邻萧寺丞夜访别》:

忆昨偶相亲,相亲如旧友。

虽言我巷殊,正住君家后。

壁里透灯光,篱根分井口。

来邀食有鱼,屡过贫无酒。

明日定徂征,聊兹酌升斗。

宵长莫惜醉,路远空回首。

这首小诗明白如话,质朴得犹如一首乐府民歌。它既表现出诚挚深厚的友情,也道出了作者贫困生涯的真实!

梅尧臣长时期沉沦下僚,只能在基层奔走,因此有机会接触生活在底层的劳苦人民。自我生活贫困,更推己及人,对人民生活的痛苦感同身受。

仁宗康定元年(1040),在任河南襄阳县令的时候,就亲自听过汝河边上一位贫家女的悽怆哭诉:

汝坟贫家女,行哭声凄怆。

自言有老父,孤独无丁壮。

郡吏来何暴,县官不敢抗。

督遣勿稽留,龙钟去携杖。

勤勤嘱四邻,幸愿相依傍。

适闻闾里归,问讯疑犹强。

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

弱质无以托,横尸无以葬。

生女不如男,虽存何所当。

拊膺呼苍天,生死将奈向?

家里除了风烛残年的老父亲,再也没有青壮年了。老父弱女,相依为命。可是州郡衙门里的官吏硬是气势汹汹地到我家来抓兵役,县官纵然知道实情,也不敢违抗上级的命令。由于郡官催逼得紧,老父亲只好以年迈体弱之躯,老态龙钟地拖着拐杖去充兵役。临走的时候,我只好殷殷拜托邻里乡亲们帮我照顾好老父亲。

适才听说有人从戍所回来,我连忙去打听老父亲的消息,总心存一线希望,想老父亲能勉强撑持下去。哪料到父亲果然在凄风冷雨中冻死在壤河边……

我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连老父亲暴尸荒野也无力安葬。自愧是个女儿,不如男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天啊,我除了捶胸痛哭,将怎么办呢?

无疑,这是一幕惨绝人寰的悲剧!

诗章中只是纯客观地冷静叙述,并没有作任何评说。可是,当我们读到这用血泪凝成的文字,不难体察到诗人那爱莫能助的悲怆心理,感受到那颗善良的心灵在震颤……

如果说,这首《汝阳贫女》是用第一人称手法来控诉官府的暴行;那么,这首《陶者》则是用对比手法来揭露社会分配制度的不公: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

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陶者”,就是先用泥土制成坯子,然后放在火窑里烧制成砖瓦或家用陶器的工人。他们为了烧制更多的砖瓦,把家门前的泥土都挖光了,自家居住的房子却只能用茅草铺顶,一块瓦片也没有;那些富贵人家住的却是甲第连云,高楼大厦,屋顶上的瓦片鳞次栉比、密集整齐。这么一对比,正印证了唐代人一句俗话:“打赤脚人赶兔子,着靴子的人吃肉。”诗章没有作一句评说,它的不合理性却显示得突出而鲜明。钱钟书却是从诗歌风格加以一语中的的评论:“不加论断,简辣深刻。”(《宋诗选注》)

贫苦生活就像一柄双刃剑,它既砍断你通向富裕的道路,逼得你衣食无着,不得不整天为生计犯愁;另一方面,它又帮你劈开与劳苦人民情感隔离的障壁,使你能深入社会下层。这就拓宽了你的视野,扩大了你的社会生活面,使你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正如欧阳修说的:“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梅圣俞诗集序》)也有人说:“穷苦之音易好,欢乐之语难工。”姑勿论是穷苦生活使诗人把诗写得更好,还是诗章抒发穷苦的情感更容易使人感动。反正,“穷而后工”已成为毋可置疑的诗家共识。梅尧臣自己也说:“囊橐无嫌贫似旧,风骚有喜句多新。”(《诗癖》)还不是说,正因为贫苦的生活才使你看到广阔的社会现实,对现实生活有更真切的感受,所以能写出清新喜人的诗句嘛。

囊橐虽贫句自新-梅尧臣

梅尧臣有些写景抒情的诗也显得意境清新,构思新颖,语言活泼,别饶情趣,如《鲁山山行》: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

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

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鸣。

平实的笔调,简炼的描画,口语化的表达,为我们勾勒出一幅《鲁山山行图》。

梅尧臣的诗平淡质朴,通俗晓畅,深受读者喜爱。在北宋诗坛,他与苏舜钦齐名,时人有“苏梅”之称。诗坛巨擘欧阳修对他们俩曾作过比较性评价:

“子美(苏舜钦)笔力豪俊,以超迈横绝为奇;圣俞(梅尧臣)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各极其长。虽善论者,不能优劣。”(《宋诗纪事》引《欧公诗话》)说他的诗思维深细,诗风闲淡,达到诗美的极致。

梅尧臣对诗歌创作也有独特的见解,他认为,诗歌的产生是“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诗歌既附丽于生活,就应该为现实生活服务。就拿《诗经》来说吧,《国风》就是要使下情上达,引起执政者的警觉与关注;《雅》《颂》也要有所讽刺与赞美,以倡导社会良好的风气。这就是诗歌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可是,在北宋诗坛,当时盛行一种“西昆体”,提倡什么“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这种一味追求形式美的浮艳诗风,只能把好端端的诗歌弄成一种无聊的文字游戏(《答韩三子华……见赠述诗》)对此,他深表愤慨!

梅尧臣和欧阳修谈诗歌创作的时候,曾说过一段很精辟的话:“诗家虽主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见《六一诗话》)他还说:“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读邵不疑学士诗卷》)

可见,他是把立意新颖、状物鲜明、蕴涵深远,风格平淡作为诗歌创作美学追求的最高境界。这不但抨击了西昆体镂金错彩、内容浅薄的诗风;也适当纠正了过分议论化、散文化的偏向。宋人龚啸这么评价他对诗歌创作的贡献:

去浮靡之习,超然于昆体积弊之际;

存古淡之道,卓然于诸大家未起之先。

(《宛陵先生集·附录》)

仁宗嘉祐二年(1057)他配合欧阳修主持全国进士考试,率先垂范,大力倡导平实通俗的诗歌风格,为北宋初期诗风的转变起了决定性作用。在北宋前期,两个人被推为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刘克庄还把他称为宋诗的“开山祖师”。

晚年,他跟欧阳修一道预修《唐书》。《宋诗纪事》曾记载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就让它作为本文的“余兴”吧:

有一天,他也许是一时高兴,跟妻子刁夫人开起了玩笑,说:“吾之修书,可谓猢狲入布袋。”

意思显然是说,我这回修《唐书》,除了抄抄写写,还能显示出什么能耐?这就像猴子钻进了布袋里被捆住了手脚,哪里还有施展才华的空间?这当然是一种自我调侃,弦外之音无非是因为大材小用而愤愤不平。

刁夫人应声而对:

“君于仕宦,何异鲇鱼上竹竿。”

意思是:都这把岁数了,你纵然是做官吧,也只是一种幌子,不会有什么发展前景;这就像鲇鱼挂在竹竿上一样,除了做个摆设,还能游到哪里去呢?刁夫人无疑是劝他知足常乐,给他送去一些心理的慰藉。

刁夫人究竟是何许样人?既史科无稽,事隔千年,我们也无缘亲聆謦咳,可是就凭这张口即出,而又谐趣横生的妙对,怎能不佩服她幽默风趣,才思敏捷呢?

囊橐虽贫句自新-梅尧臣

钱钟书先生还给我们讲了一个笑话:

梅尧臣对这位年少貌美而又多才的夫人特别宠爱,几乎是须臾不离。有一次,他外出了,他听说民间传说“打喷嚏”是表示有人想念,洪迈《容斋随笔》也说,是离别相思的心理感应。因此,他希望她在闺中大打喷嚏:“我今斋寝泰坛外,侘傺愿喷朱颜妻。”意思是说,我现在孤零零地在外地睡觉,心里十分失意;我只希望我年轻美丽的妻子常常大打喷嚏,使她明白,她的丈夫时常在想念她。(《宋诗选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