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工典丽,托旨幽微-李商隐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2 04:20

李商隐,字义山,号玉谿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小时候就以过人聪慧而远近知名。

《唐诗纪事》中曾记载了这么一则有趣的故事:

有一天,他外出游览,投宿在一家旅店里。适逢主人宴请宾客,也邀请他就座。这时候,他还是一位翩翩少年,大家并不认识他。当酒喝到兴头上,主人要求客人们以“木兰花”为题各赋诗一首。李商隐即席挥毫,写了一首诗: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诗成之后,满座传观,大家都大惊失色,原来竟有这样的奇才,都十分钦佩。大家亲切地询问他,才知道他就是遐迩闻名的李商隐。

李商隐既继承屈原、李白、李贺的积极浪漫主义精神,又兼有杜甫严谨、深沉、雄浑的特点,还汲取了齐梁诗的浓艳绮丽,形成典丽精工的独特艺术风格。他的诗构思新颖,想象奇特,词句精警,色彩浓丽,形象鲜明,抒情细腻深婉,用典贴切精巧,富有与众不同的艺术魅力。

李商隐现存诗歌600多篇,内容涉及面十分广阔。

精工典丽,托旨幽微-李商隐

他的咏史诗借古讽今,引人瞩目,如《贾生》: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宣室”,是汉未央宫前殿的正室。汉文帝居然在这里召见被贬斥放逐的罪臣,足以显示对贤才礼遇之隆;“才调”,指一个人的才能与气质,文帝不但不计前嫌,还用“无与伦比”来评价贾生,不是更足以说明爱才心切?

“夜半”,本来是休息的时候,还要跟贤士谈话,文帝为国事劬劳真可谓鞠躬尽瘁;“前席”,谈着、谈着,两膝不知不觉地渐渐挪到坐席的前边,听得是多么神情专注!这样的圣主真个是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可是,这里却冷不丁冒出一个“可怜”和“虚”字来。“可怜”,可惜的意思,表示遗憾;“虚”,白白的意思,意味着对行为的否定。

原来文帝问的并不是“苍生”社稷,也不是军国大计,而是“鬼神”之事。说白了:他“求贤”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个人福祉,谋求益寿延年罢了,这一“问”与“不问”,不正好把文帝贪婪自私的本质暴露无遗?

无疑,对汉文帝的批判,正是对晚唐王朝崇佛媚道导致民生凋敝敲响警钟,借古人衣冠以讽谏当世,实为咏史诗的上品!

他的爱情诗更是深情绵邈,意蕴丰盈。如《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案头,一封字迹娟秀的来信,无疑,是爱妻的手书。

诗人展笺细读,自言自语:你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哪时哪刻不想回家,连睡梦里都想啊!却总是事与愿违,不是这事迁延,就是那事耽搁,究竟要到猴年马月,谁又说得准呢?

诗人望望窗外,夜空挂起了密密的雨帘;环顾室内,一茎残烛在晚风中摇曳……

滞留异地的愁思,旅居生活的孤寂,对亲人无尽的思念……万千思绪融进这绵密的夜雨中,充盈于巴山蜀水间,连这秋日池塘都涨得满满的……

“何当”,何时能够的意思。是啊,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一想回到温暖爱巢的那一天,对坐西窗,共剪红烛,我一定要说说这“巴山夜雨”,述说这夜雨中的孤寂,倾诉在旅居生活中对亲人的思念……

无疑,这是一支羁旅思归的爱情短唱。诗章问世之后,好评如潮。桂馥说:“眼前景翻作后日怀想,此意更深。”(《札朴》卷六)徐德泓说:“翻从他日而话今宵,则此时羁情,不写而自深矣。”(《李义山诗疏》)两位诗评家无论是从“眼前景”说,还是从“他日话”说,都是运用时空错位和换位思考的方法。或从今日夜雨孤灯的寂寞遥想他日西窗剪烛的温馨;或从他日团聚的欢乐来回味今宵巴山夜雨的孤独。其实,诗人正是把这两者结合起来,造成一种曲折缠绵、回环往复的表达效果。这样艺术营构,不是把诗章意蕴开掘得更深吗?

他的咏物诗寄慨深沉,别呈风采。如《柳》:

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

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

从诗章后两句看,明明是写秋柳;开章两句却是用春柳来反衬:

乐游原上,游人如织。筵宴间,觥筹交错,笑语飞扬;舞女们妩媚多情,歌喉婉转。原野上行行垂柳的芳条仿佛追逐着骀荡东风轻轻飘拂,犹如歌女们拖曳着绿色歌裙翩翩起舞!春柳的勃勃生机更浓化乐游原上的热闹气氛,怎不逗得游人们如醉如痴,魂销肠断?

柳啊,你在春天有如此充盈的生命活力,怎么肯挨到这西风萧飒的深秋呢!你看,同样在乐游原上,如今只有如血的残阳、凄凉的蝉唱:“已带斜阳又带蝉”,教你这本自衰残的生命,怎不更加憔悴呢?

乍一读,诗人是在写秋柳;深入一想,诗人迟暮之伤、沉沦之痛,不都隐喻其中吗?

咏柳而不滞于柳,它的美学内蕴不是更丰盈、更使人含咀不尽。

可是,当我们把玉谿诗集展卷案头,既品味到隽永深沉、芳华独具的诗美,也常常感觉到托旨幽微、迷离难辨的困惑——

精工典丽,托旨幽微-李商隐

就说他的代表作《锦瑟》吧: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就开章两句和最后一联看,无疑是在对逝水年华的追忆中,流露出无尽的怅惘,大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感慨!可是中间两联却调集了那么多美好的复合型意象:庄周梦蝶,望帝化鹃,沧珠有泪,蓝玉生烟。哪一个意象不包含一个凄婉动人的故事?诗章一问世,那华美的辞藻,绵邈的情致,令读者爱不释手;可是在含英咀华之后,对诗章意旨总觉得有些茫然。于是注家蜂起,可又莫衷一是:有人持“悼亡说”;有人持“咏物”说;也有人认为是念远怀人;还有人理解为自伤自悼;计有功更是言之凿凿:“锦瑟,令狐楚之妾”(《唐诗纪事》),显然是持“爱情”说;当代文坛泰斗钱钟书也只是委婉其辞:“华年已逝,篇什犹留,毕世精力,平生欢戚,清和适怨,开卷历历。”他的意思无疑是认为这首诗概括了诗人一生的际遇与情感。(见周振甫《诗词例话·形象思维》引钱钟书《冯注玉溪生诗集诠评》未刊稿)清代学者翁方纲说得虽然比较直白,却道不出所以然:“遗山当日必有神会,惜未见其所述耳。”(《石洲诗话》)

再读读《重过圣女祠》吧: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无疑,诗中的主人公是一位上清沦谪的“圣女”。她从天上降谪人间之后,却迟迟不能归去。

看看她在人间居住的“圣女祠”吧,白石门扉上已滋生了碧绿的苔藓,这里显然人迹罕至;一春来,若有若无、如梦如烟的细雨常常飘洒在屋瓦上;一天到晚,只不过是轻轻淡淡的微风,连檐角的灵旗也不能高高扬起。她居住的环境该是多么死气沉沉而了无生趣!

道书上说,仙女萼绿华虽然夜降羊权家,却可以时往时来,结果升天而去;仙女杜兰香虽然是一位渔父在湘江边收养的弃婴,不多久也随青童向天庭飞升。

这位“圣女”呢,在天上掌管神仙户籍的“玉郎”也注册过她的仙籍,她还记得曾经在天宫的台阶上采摘过仙草紫芝哩!她实在迷惑不解:自己明明是天庭的一员,却为什么迟迟不能回归天界呢?

这位“圣女”究竟何所指?历来总觉得扑朔迷离,难以定论。有人说是借“圣女”以喻道观,可能“圣女祠”就是女观的异名;也有人说,是借“圣女”以自喻,诗作者身世之感、沉沦之慨正是借“圣女”形象隐隐传出。诗歌意境之所以在空灵缥缈中显出沉郁之慨,无非是为了道出遇会如梦,无所凭依的人生体验。

这些莫衷一是的解说,谁是谁非,真的说得清吗?

对此,金代文学家元好问不得不发出一声浩叹:

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论诗三十首》其十二)

是啊,大家都喜爱“西昆体”的发轫者李商隐的诗作,却没有人像汉代经学家郑玄笺注《毛诗》那样,为李诗作出精确的解释,这怎能不算一件诗坛憾事?

这就耐人寻味了,李商隐的诗既然受到诗坛推重,他又为什么要写得如此幽微曲折,使读者感到晦涩难懂呢?

清代学者叶燮说,是因为李诗“寄托深而措辞婉”(《原诗·外编》)。不过这只是就李商隐的诗歌风格作出解说;当代学者周汝昌倒是道出其中原委:“玉溪一生经历有难言之痛,至苦之情,郁结中怀,发为诗句,幽伤要眇,往复低徊,感染人者至深。”(《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那么,人们不禁要问:李商隐究竟有什么样的“难言之痛,至苦之情”而不能释怀呢?

精工典丽,托旨幽微-李商隐

这得从他年轻时候说起——

还是在文宗太和三年(829),李商隐刚16岁,就凭出类拔萃的才华而受到太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的赏识,被任命为巡官。令狐楚爱其才,并让儿子令狐绹和他交游,还亲自指点他写作。开成二年(837),李商隐中进士第,这时才25岁。青年才俊,倜傥风流,次年被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看重,聘为掌书记,并把女儿嫁给他。夫妻琴瑟和谐,爱情日笃。人海茫茫,有情人终成眷属,照理说,是人生一大快事!哪知却偏成为肇祸之因:令狐楚属牛党,王茂元属李党,当时,牛李党争愈演愈烈。李商隐禀性耿介,虽置身于两党之间,却并不愿意介入党争。他无非是因为出众的才华受到他们的器重罢了。至于他和王夫人结为伉俪,只是爱情的结合,跟政治无关。可是,牛党的人硬说他是背恩负德,极尽攻讦诋毁之能事,后来令狐绹长时期执政,李商隐更是倍受排挤、打击,始终沉沦下僚。“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崔珏《哭李商隐》)就因为“无端嫁得金龟婿”!政坛既不提供施展才华的舞台,理所当然地他会致力于诗歌的创作,可是,满腔火热肝胆,却备受社会冷眼,进退维谷,动辄得咎,有些话想说而不能明说。为了避免直言肇祸,在诗歌创作中的构思和修辞上,怎能不迂回曲折,欲说还休呢?

也许是特定的环境造就特殊的诗才吧,他之所以以独特的美学风格形成独树一帜的“西昆体”,给后世以深远的影响,是否是造物主在冥冥中的平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