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补造化天无功-李贺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2 04:09

李贺华年早逝,只有27岁。他的生命是短暂的,犹如昙花之一现;他的诗歌成就却是辉煌的,自当传世而不朽。

当我们翻开李贺诗卷,恍如进入一个美妙神奇的世界:时而碧落黄泉,时而人间世俗;可以纳须弥于芥子,可以化千载为一瞬;时空可以错位,人鬼可以交流……使你仿佛走在山阴道上,目不暇接;但觉眼花缭乱,美不胜收。

他明明是进入梦乡了,却居然作天上游,使我们看到月宫里的琼楼玉宇和美丽嫦娥——

笔补造化天无功-李贺

读《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月宫里怎么有小雨飘飞?哦,原来是玉兔和蟾蜍见天色阴暗在哭泣哩!雨总算停下了,云层开处,露出一座造型奇特、建筑精美华丽的楼阁来,月光斜照着玉宇琼楼,墙壁上也反射出银白的光泽。水汽还氤氲未散,月宫里处处铺满了露珠似的雨滴,月轮儿轻轻地碾过,它反射出的团团白光也被水珠浸湿了。

诗人正漫不经心行走在桂香四溢的月宫小路上,忽然听到叮咚的环佩声。定睛一看,竟然是邂逅了一群嫦娥仙女哩!她们十分热情地和诗人说笑了一会儿,就含情脉脉地依依告别了。

诗人从月宫里往下俯视,在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之下,那“黄尘清水”的所在,不就是人间世吗?千年时间像跑马一样消逝得快,真个是“沧海桑田”,斯须变幻!再望望下界山川吧,全国九州大地小得像九点烟尘,连那汪洋浩瀚的大海,也不过像一杯水被打翻罢了。

诗人刚刚告别月宫回到现实生活中的时候,又沿着历史时空的渠道,上溯千年,看到“秦王饮酒”,也使读者有缘拜会一位威仪显赫的古代雄主——

读《秦王饮酒》:

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

羲和敲玉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

龙头泻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

洞庭雨脚来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

老虎号称“百兽之王”,咆哮山林,凶猛残暴,谁不是谈虎色变?可是这位秦王居然把它作为坐骑,周游世界,秦王的威仪好不显赫?当他拔出宝剑来,凛凛寒光竟然把湛湛长天照耀得蓝中透碧。宝剑出鞘,天地改容,秦王的武功何等了得!连羲和这位驾驭日车的神灵都匆匆逃走,在惊慌失措中,日车颠簸得发出玻璃般叮当的响声。四方诸侯震慑于秦王的武功和威仪敢不臣服?于是,烽烟止熄,劫灰飞尽,天下太平。

从此,秦王洋洋得意了,于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他开始沉迷于歌舞酒色之中了。他把太极宫正殿前的大型铜龙装满醇美的酒浆,再从龙口倾泻而出,邀集宠幸的近臣夜以继日地狂欢醉饮!乐师们用镶金缀玉的琵琶演奏出美妙悠扬的旋律,犹如洞庭细雨般飘忽而幽冷!醉酒方酣,怎奈夜阑更尽!为了尽兴,秦王一声断喝,令月儿调转运行的方向,好让他作无尽无休的长夜之饮!

李凭是中唐时期名噪一时的宫廷乐师,以善弹箜篌著称。“天子一日一回见,王侯将相立马迎。”身价之高,无与伦比;演艺之精湛,可以想见!李贺的《李凭箜篌引》,想象奇特,设色瑰丽,他把抽象的音乐声转化为具体的形象,使稍纵即逝的听觉艺术幻化为可视可感的视觉艺术,并定格为永恒的画面。使我们这些后来人虽无缘一饱耳福,却有幸大饱眼福——

且读《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你听,在这“高秋”时节,箜篌声响起了,那美妙悠扬的旋律,使空旷山野上空的浮云也吸引住了,它为之颓然凝滞,再也不想流动了;那名列仙籍,善于弹瑟的湘娥、素女,也被感动得愁绪满怀而潸然泪下!李凭箜篌的弹奏技艺,真个是惊天地泣鬼神。

笔补造化天无功-李贺

还是让我们来欣赏欣赏吧——

听,忽儿众弦齐鸣,嘈嘈杂杂,俨如昆山玉碎;忽如一弦独响,乐音清亮,宛如凤凰鸣叫;忽儿压抑低沉,仿佛低声啜泣,犹如带露荷花;忽儿欢乐轻快,又像是盛开的香兰绽开笑脸……

那箜篌声俨如一股骀荡春风,使人们感受到融融暖意,连京城十二道城门前的冷意寒光也消融净尽;从那二十三弦上飞出的旋律,使人间君主和天上仙皇都惊动了——

看,女娲氏正在炼石补天,因为听得入了神,闹得石破天惊,倾泻一场秋雨;善于弹瑟的神山里的神仙老太婆痴迷得六神无主;大海深处的老鱼瘦蛟都恢复了生机和活力腾跃舞动起来;月宫里砍桂的吴刚也忘情地放下斧头通宵不眠地靠着桂花树;玉兔更是听得忘乎所以,连皮毛被深夜的露水打湿了也不愿离去……

李凭的箜篌声以鲜明的形象浮雕般呈现在读者眼前。

李贺与“鬼”也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中唐诗坛,他荣膺“诗鬼”“鬼才”“鬼仙”的美誉。

苏小小是南齐时期的钱塘名妓,近400年前就揖别人寰,早已作古了,早已变成“鬼”了,诗人却与她息息相通,心心相印!

请读《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墓边兰花上晶莹的露珠,不正像她脉脉含情的泪眼?如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绾结同心了。坟墓上萋迷如烟的野草花也不能剪来相送了,昔日卿卿我我的爱情已幻化为历史烟云随风消散了!

可是,她的精灵犹在,爱心不死!她的鬼魂还是那么风华依旧、楚楚动人——

芊芊绿草,是她的茵褥;亭亭青松,是她的伞盖;春风拂拂,是她的衣袂飘飘;流水叮咚,是她的环珮声响……

她毕竟走了,远远地离去了,从前乘坐的油壁车,只能是朝朝暮暮,空空等待。象征爱情的翠烛,也只有空劳光彩。昔日“西陵松树下”两情幽会的场所,如今只有凄风萧瑟,苦雨飘零……

伊人虽逝,爱心犹在,这样的鬼魂还不可爱吗?

在《秋来》诗中,古代“香魂”竟成了他的知音和同调——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壮志难酬的悲愤,知音不遇的凄凉,相互加盟折磨着诗人。他的九曲愁肠麻木了,快要拉成直的了。

室外,是频频敲窗的冷雨;室内,是明灭不定的孤灯,在这寂寞凄凉的秋夜,诗人心头的愁苦正浓化得无法排解。这时候,一位古代诗人的“香魂”姗姗而至。她不正是来慰问我这个孤独寂寞的“书客”吗?秋风中又隐隐地送来远处古墓中鬼魂的吟唱声,细细地聆听,她唱的正是鲍照的“长恨”诗章,难道她的幽恨也像《庄子·外物》篇中写的苌弘恨血化为碧玉那样,虽埋土千年也不能消释?这与诗人此刻的心境该是多么契合啊!

冷雨中的“香”魂也好,唱诗的“鬼”魂也罢,她们都是诗人在尘世中难得的知音。

人海茫茫无处觅,知音唯向冥中求!

李贺驱遣如椽的诗笔,忽儿天上神仙,忽儿人间世俗,忽儿黄泉诗鬼。变幻莫测的想象犹如脱缰的野马放纵奔驰,敏锐迅捷的思维俨若电光石火飘忽不定……

李贺诗歌无论从立意、修辞、设色诸方面都是以诡异奇丽、凄美冷艳的特质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在群英云集,高才荟萃的唐代诗坛高标秀出,被人们誉为“长吉体”。

“笔补造化天无功。”如果我们用李贺当年对韩愈的赞语来评价李贺自己的诗作,决非溢美之词。

李贺以极其短暂的生命,诗歌艺术却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高度,并形成自独特的风格,窃以为原因有三:首先,对理想的执着追求,驱使他从小就奋发努力。还是在家乡读书的时候,就流传这么一则故事——

他常常带着一个小书童,骑着瘦弱的毛驴,背着一只破旧的口袋,到处行走。无论是通衢闹市,还是旷野荒郊;也不管是高山巨泽,还是沃野平原,足迹无所不到。所到之处,一定细心观察,深入思考,只要捕捉到哪怕是能触发灵感的一星火花,也把它记下来,投进口袋里。傍晚回家,便从口袋里取出来整理成诗。有时连晚饭都顾不上吃。他妈妈常说,这孩子真的要呕出心来才罢。你想,李贺本来就颖悟过人,又这样呕心沥血,发愤忘食,诗歌艺术能不臻于化境吗?

其次,艰难的现实更砥砺他不断进取的意志。李贺,字长吉,河南福昌县(今宜阳县)昌谷镇人。他本来是皇室后裔,因家道中落失去世袭权。又因为父亲名“晋肃”,“晋”与“进”同音,有些奸佞小人硬是制造舆论说,为了回避父亲的名讳,不应参加进士考试。诗人纵想摆脱世俗的束缚,却无法改变世俗的观念。世俗的压力终于堵塞了仕进的道路。这时候,诗人刚21岁,正值人生风华正茂的花样年华。可他呢,“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赠陈商》)。“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被折磨得憔悴不堪。为了养家糊口,只得谋取一个管祭祀的“奉礼郎”这样的小差事,弄得苦闷彷徨,穷愁潦倒。尽管有洋溢的才华,却无法施展生平的抱负,诗歌成了他唯一的生命寄托。他在诗歌创作中既不愿蹈常袭故,更不愿拾人牙慧,力求别开新面,自成一家。也许这是他另标新帜,形成自己独特风格的重要原因吧。

其三,在现实生活中既不能实现生平的抱负,只有在文学天空营构精神世界。他本来就怀有“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南园十二首》其五)的宏伟抱负,又有“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马诗二十三首》其五)的豪情壮志;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却处处碰壁,英雄无用之地;他只有从非人间的另一世界去寻求精神的绿洲,来宣泄心灵深处的爱憎悲欢,倾诉人生的艰难困苦。因为这里才是诗人真正的理想场,是安顿灵魂的栖息地。你说,当诗人展笺挥毫的时候,又怎能不想入非非?

无疑,李贺的一生是悲剧性的,计有功在《唐诗纪事》里却为他安排了一个神仙的归宿,也为读者留下一则美丽动人的故事——

李贺将死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穿着红衣的使者,驾着赤龙,拿着版书,说:“玉皇大帝新近建成一座白玉楼,他听说你写的文章非常好,所以请你为庆贺大楼落成写一篇文章。之后就在天庭做官。你赶快去吧!”不一会儿,李贺就死了。

笔补造化天无功-李贺

李商隐在《李长吉小传》里也有类似的记载。

显然,这是李贺临死前心灵的幻影!

我们知道,神仙世界本来就是荒诞不经的事,就连计有功在这则故事里也提出这样的质疑:

天苍苍而高也,上果有帝也耶?……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那?

他的意思是说,在青苍色的高天之上,真的有玉帝吗?难道是像李贺这样的奇才,只有虚幻的上天才重视,在现实的人世间却偏偏不重视呢?这,不明明是为李贺怀才不遇鸣不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