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腔豪气,两曲《黄花》-黄巢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2 04:22

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尽解诗。(林宽诗)

且不说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楚霸王项羽的《垓下》唱,更遑论三国时期政治家曹操在赤壁决战之前横槊赋诗;就是率领众好汉聚义梁山的宋江,不也粗通文墨、时不时哼哼几句?姑且不计他们的事业是成功还是失败,这些起自草莽间的英雄谁不是兼有将略诗才?唐末农民起义的领袖人物黄巢更是其中典型的例证。

黄巢,曹州冤句(今山东省菏泽西南)人。唐僖宗乾符二年(875),他率领数千人响应王仙芝领导的农民起义,第二年因反对接受朝廷招安,毅然与王仙芝分手,坚持独立作战。乾符五年(878),王仙战败被杀,黄巢被拥为义军领袖,号称“冲天大将军”,定年号为“王霸”。起义军乘胜南下,经淮南、浙西、浙东,进入福建。第二年,进军岭南,攻克广州。当年十月,回师北伐,进入湖南,沿湘江而上,经鄂州(今湖北武汉),渡过长江、淮河、进军淮北。一路所向披靡,号称“率土大将军”。王霸三年十一月,起义军攻克东都洛阳,旧历年底(881年初)攻进唐王朝都城长安(今陕西西安)。义军纪律严明,一路秋毫无犯,受到居民夹道欢迎。黄巢使部将尚让向居民宣告:“黄王起兵,本为百姓。非如李氏,不爱汝曹,汝曹但安居无恐。”(《资治通鉴》)黄巢于是建立新的政权,国号“大齐”,改年号为“金统”。

后来,因为唐王朝的残酷镇压,又受到沙陀族酋长李克用军队的进攻,再加上义军内部分裂,起义军以失败而告终。

我们对黄巢领导农民起义的历史功绩姑置不论;在这里特别要提出的是:黄巢以英勇豪迈的精神和领袖群伦的气概,谱写了两首《菊花》诗,在林林总总的咏菊诗章中可谓独标新帜,放射出令人瞩目的奇光异彩!

一腔豪气,两曲《黄花》-黄巢

让我们先谈《题菊花》: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开章两句是写菊花栽培的时空环境:尽管是栽在庭院里,不是荒郊野外;可是偏值“飒飒西风”的深秋时节;看看周边世界吧。哪儿不是草枯叶败?按照岁序运行的法则,迎来的将是霜欺雪侮的严冬。菊呢,却敢于迎寒绽放、笑傲枝头,固然可以显示出不畏风霜的高标劲节;怎奈时序已届三秋,菊蕊不免渗出些许微寒,连幽香也带几分阴冷!那些在花丛间嗡嗡歌唱和翩翩起舞的蜂们蝶们,平日在和煦的春阳里嬉闹惯了,如今怎能不畏寒却步?这就使菊的身边失去许多追随者!造物主这么安排,不是太不公平吗?从第二句这个“难”字里,不但流露出诗作者对蜂蝶们的同情,而且我们也仿佛看到一个伟岸的身躯站立在栽满菊花的庭院,面容上浮现出对上苍的忿忿然。

这时候,诗人再也不能沉默,他发话了——

等到来年,我如果当上了司春之神的“青帝”,一定要发布命令,让它跟桃们杏们一道开放!让它像桃杏一样,也可以沐浴春风,享受和煦的春阳!

无疑,这是一首惊世骇俗、不同凡响的菊花诗。

提起菊花诗来,在诗坛上,真可谓佳作迭出、名章荟萃——

先说陶渊明的菊花诗: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饮酒》其一)

想当年,东晋诗人陶渊明,为了欣赏三径犹存的菊花,毅然丢掉彭泽县长的乌纱帽,披着熹微的晨光,一路疯跑,回到那简陋的故宅,他的诗表现出隐逸者的精神风范,当然要算超尘脱俗的高蹈型。

再看中唐诗人元稹菊花诗: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

元稹既是诗坛巨擘,又是朝廷重臣,为了欣赏房前屋后的菊花,尽管日渐西斜,要急于处理公务或整理诗稿,可还是“遍绕篱边”。不愿与秋丛匆匆揖别,这自然算得上爱花成癖的唯美型。

两宋间的女词人李清照的菊花词更是脍炙人口: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

人比黄花瘦。

(《醉花阴》)

流浪江南,孤零零的,“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只好日暮黄昏,东篱边自斟自酌,“与黄花比瘦”,称得上孤独寂寞的伤感型。

姑勿论他们的诗歌多么美好,这些诗人词客也只能算是菊花的欣赏者;当然也有人用菊花来象征孤标自赏,或表示贞操自持,充其量也只能算菊花的同调和知音。

黄巢却不同,当他看到菊花生长在“飒飒西风”的深秋季节,既不能享受春日艳阳的爱抚,追随者们又怯寒止步,马上想到要改变这极不公平的现状,要重新安排菊花的生存环境。这一切,决不能依赖什么“上帝”,什么“造物主”,而是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由自个儿来主宰!诗人这种改造自然的大胆想象,这种笔参造化的艺术功能,作为诗歌的艺术营构,可谓别开新面,实在值得我们赞美!

可是,如果透进一层去想,诗人真的只是咏菊吗?很显然,他是把挣扎在饥寒交迫中的劳苦大众寄寓在菊花的比兴中。他这种敢于重新安排山河的英雄气概,这种决心改变劳苦大众命运的豪迈襟怀,作为农民义军领袖的雄心与胆略,难道不是更值得我们礼赞吗?

一腔豪气,两曲《黄花》-黄巢

让我们再读读另一首《菊花》诗吧: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重九登高赏菊是唐宋时期一种社会风尚,所以重阳节也就约定俗成地被呼为“菊花节”。诗歌开章两句无疑是说,待到“九月八”重阳节前后,菊花开放的时候,“百花”已经从枝头凋谢了。

乍一读,这只是道出一种自然现象,似乎平常得很;仔细一琢磨,却有三点特别值得玩味:

其一,照理说,“菊花”开放与“百花”凋谢是季节使然,是一种自然规律,两种花卉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犹如“风马牛不相及”;可是,这里却用同一个诗句来表达,仿佛“百花”之所以凋谢是因为“菊花”从枝头绽放。这样,两者之间竟然构成一种内在的因果关系了。

其二,遣词用字也耐人寻味:这里既不用“凋谢”,也不用“飘零”,却偏偏用一个“杀”字,诗人之所以有意识地避开生物学上的字眼,故意从人类斗争学上挑出一个重量级词汇,这不明明是告诉读者:菊花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成了宇宙间的主宰吗?

其三,诗章既不是直呼“菊花”,也不是习惯性地呼“黄花”,而是亲切地用“我花”来借代。这从逻辑上人们不难得出这样的推论:既然“菊花”是“我花”,“百花”当然是“他花”。两者之间不是自然地成了一种对立关系?这不明明是把“菊花”象征了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把“百花”比成晚唐统治者和他们的帮凶吗?

基于这样的分析,这开章两句的意思显然是告诉人们,只要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夺取了政权,就必然会对旧制度、旧秩序实行武器的批判!

诗歌开章冠以“待到”一词,看似信手拈来,毫不经意;其实,正是诗人为了表示对革命暴风雨到来急不可耐的期待与热烈深情的呼唤!

如果说,诗歌前两句是写“菊花”与“百花”的关系,那么,后两句就是对菊花形象的描画:

第三句写“菊花”的香气。诗人既不是用——“脉”来形容菊香的轻淡,也不是用一“缕”来表示菊香的幽微;而是别出蹊径地挑出一个“阵”字,顿时,赋予无形的菊香以可视可感的具体形象!它仿佛变成一支威武雄壮之师,军容严整,阵势庞大,诗人再用“冲”字和“透”字一强调,仿佛菊香所及,犹如义军所到之处,不但显示气冲霄汉的声威,也具有征服四方的实力!

第四句写菊花的颜色。从“满”字和“尽”字看,诗人显然是说,请看今日之长安,尽是菊花的世界!可是,诗人并不是就菊花的颜色说“遍地黄花”,而是妙不可言地把它比成披戴黄金甲的勇士。这不明明是对农民义军占领长安的热烈欢呼和对革命胜利的激情礼赞吗?

通读全诗,明明字字写菊花;细细一玩味,又句句是赞颂农民义军的胜利!

试想,如果诗人没有英雄豪气,诗章哪会如此蕴涵丰厚?如果作者没有领袖风范,诗歌又怎能这么蕴藉风流?

一腔豪气,两曲《黄花》-黄巢

说来也巧,明太祖朱元璋在元末大起义前也写过一首《咏菊》诗:

百花发,我不发;我若发,都骇杀。

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有比较才有鉴别,还是让我们对两首诗作粗略的比较吧——

就内在意蕴看,朱诗显然是从黄诗脱胎而来,并没有什么新的创意;从语言表达看,先说菊花出场:

从黄诗看:“我花”亮相,“百花”敛迹。气势凌厉,所向披靡,不但显得主动,而且有先声夺人之势。再看朱诗:“百花”怒放,“我花”回避,望风却步,临阵畏敌;不但显得被动,而且在气势上比黄诗也稍逊一筹。

再说对菊花形象的描画:

朱诗强调的是“遍身”。无非是突出个体的能耐,炫耀一个封建帝王“孤家”“寡人”的威严;黄诗强调的是“满城”,显示起义军的群体力量,昭示出一位统帅群伦的农民革命领袖的风采!

两诗的优劣高下,不是昭然可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