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已惯天涯莫浪愁》原文赏析-纳兰性德诗词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4-21 05:22

浣溪沙(已惯天涯莫浪愁)作品原文

浣溪沙

清代:纳兰性德

已惯天涯莫浪愁,寒云衰草渐成秋,漫因睡起又登楼

伴我萧萧惟代马,笑人寂寂有牵牛。

劳人只合一生休。

《浣溪沙·已惯天涯莫浪愁》原文赏析-纳兰性德诗词

浣溪沙(已惯天涯莫浪愁)作品赏析

人若是看不开,便只有一个“劳”字了。因为可劳神之事太多了,举凡身边种种,加上人事牵连,盘根错节,实在是“劳”也劳不完了。

王熙凤喜欢操劳,她本是宁国府的媳妇,偏要住到荣国府,帮助料理一应事务。她可能觉得身边女子没人赛得过她的聪明能干、七窍玲珑,于是,能者多劳。在秦可卿的丧事上,她表现出了非凡的打理才能,殊不知,风流灵巧也招人怨,到最后,“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偌大个家业,管财理财的永远抵不过败财的,荣华富贵也不是能够永远守得住的。倘不是为了管财理财耗尽心血,王熙凤哪得如此凄凉的下场。待悟得一生劳碌挽不回大厦将倾,为时已晚了,好在到底是积了一点德,让女儿巧姐终有所托。

聪明绝顶如纳兰,岂会不知这些道理,然而人生痴绝处在于,悟透了、看穿了,依然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要给自己找麻烦。纳兰给自己找的麻烦与尘事无关,多是情感上的。他是一只一生专心结网的蜘蛛,殊不知把自己也织了进去,织进了一张窥不破的情网。

他做了一个精致的囚笼,把自己困在了里面,辗转奔突找不到出口的时候,只好无奈地自己笑话自己:秋天来了,大地本就是一片萧索的,不要因为睡醒了没事可做,就非要去凭高远眺,徒增烦恼。陪伴着我的只能是萧萧的北地良马,人间的寂寞连天上的牵牛星都看得发笑,那么何必去自寻忧愁呢。

所有愁起的根源他知道,所有可以避免忧烦的方法他也知道,可是,他能够不愁么?他能够避免么?如果能够,他还是那个多愁多情的纳兰么?人有时候由不得自己,不知不觉间,情根慧根已深种,冥冥中有一种冷酷而无情的力量,描绘着人生的曲线和色彩。

忍不住天涯漂泊的愁,忍不住凭高望远的忧。

天涯远不远?不远,因为人就在天涯;高处冷不冷?冷,因为心就在高处。

人在天涯,心在高处。家不得归,妻不得伴。他最珍视的,总在远离;他最鄙弃的,总要奔波。如果可以,纳兰只愿意,轩窗明月,红袖添香,读几页书,下几局棋,甚至还可以为心爱的妻子画一画眉。两情缱绻时,便胜却人间无数。

潮起潮落,纳兰是天地间匆匆的过客,爱情友情给过他短暂的解脱,也给了他悠长的失落,这些得与失,令他在三十一岁彻底走向永恒的寂寞。他终于可以不必劳,不用忧,只有合欢花年年月月盛开相伴了。

高楼望断,天涯何处是归鸿?一世坎坷的多情路啊,若有来生,可否不要生得这般繁华却困苦。

十里湖光载酒游,青帘低映白苹洲。西风听彻采菱讴。

沙岸有时双袖拥,画船何处一竿收。归来无语晚妆楼。

是哪里的湖光,载得起这一船风流?我们不知道,只知道十里画意,一路风光,一个多情的词人坐在船内,端着酒杯,什么也不想说,只想静静享受这满目的繁华。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即使是落魄如是,风流蕴藉的杜牧也没有忘了喝酒、划船、搂着细腰的美人。也许,风流的文人即便是落魄也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吧。

一样的秋季,有了青色的酒帘与风光旖旎的白苹洲的相互映衬,心情也自然清朗明丽起来。秋风吹拂,送来了采菱人的歌声,分外悠扬婉转。

苹在原始狩猎采集时代是一种高贵的蔬菜,《诗经·召南·采苹》里就记载着贵族之女出嫁前采苹祭祀的情形:“于以采苹?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维筐及;于以湘之?维及釜。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到了农业文明时代,采苹便成为文人墨客一种颇为风雅的劳作。

白苹洲,出自梁朝吴兴太守柳恽的《江南曲》。“汀洲采白苹,日暮江南春”,道不尽的浪漫闲适之情。这是一处诗意的所在,也是伤心的所在。温庭筠有“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的句子,那是写一个少妇从早到晚盼望着良人归来,却望不到良人的归帆,到最后,只能对着曾经分手的白苹洲,断肠无由了。多少的翘盼和遗恨都付与了楼前的流水。

船中人一边饮酒,一边欣赏湖上风光。青色酒旗在风中招展,像极了杜牧写的“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悠悠坐于船头,美景入酒,这是何等的令人心旷神怡。风送来采菱人的歌声,她们唱的是什么呢?是王昌龄的“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还是白居易的“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莲花里,有着许多曼妙难言的情事。《诗经·陈风·泽陂》里有“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的句子,说的是一个女子看见了一个俊美的男子路过荷前,她爱上了他,但是他却是她的无缘之人,所以她只好无限哀伤地唱“伤如之何”,情起荷前,无法消弭,那一番痛苦的挣扎想必不会太好受。

一竿借指美女,宋代京城买一妾需五千钱,每五千钱称为“一竿”,根据李重光的《渔父》词:“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一竿也可以理解为渔人,但是不必这么咬文嚼字。还是不惜千金买美女吧,才子美酒,如果缺少了美人,会少了很多的风流韵致。

是哪一年的秋天,纳兰乘坐画船,从船上向两岸望去,只见繁华热闹,美女蹁跹。归来以后,他对游湖的情形念念不忘,反复感慨:人生中能有几多这样潇洒快活的时光?江南,他,蓦然回首,但见一个个眉目传情的女子倚着妆楼,脱口而出这一阙《浣溪沙》。

北国有才子,江南多佳人。才子多情,佳人倾国。

脂粉塘空遍绿苔,掠泥营垒燕相催。妒他飞去却飞回。

一骑近从梅里过,片帆遥自藕溪来。博山炉烬未全灰。

燕子争相衔起塘泥去筑巢,燕去燕又回,思念的男子却没回来。她开始忌妒那飞来飞去的燕子,良人也如燕子般飞走,却不能如燕子般准时回来。她多么希望她爱的人骑一匹马在梅林里或者划一叶扁舟在藕溪中突然出现,哪怕只是漠然立于自己的面前,哪怕只是提起唇角微微地露出熟悉的笑颜。所求不多,却终无所得。这都不过是幻想罢了,这个女子只能对着香炉中的灰烬呆呆凝望。再好的香也总有烧完的一天,当香气散尽了,剩下的就只是这些令人心痛的灰烬,便如自己的心。

离怨是美丽的寂寞,是闺中人无数的幽怨,像不善饮的女人喝酒,一口一口,都难以下咽。

最出名的《离怨》要数宋代吴龙翰的那一首:“杨柳如少年,春风吹得老。朝为白雪花,暮为浮萍草。明月照妾夫,夜夜关山道。明月分半光,照妾颜色好。空闺一十年,芳容秋叶槁。宝马嘶,妾夫归,对镜画眉双泪垂。前日夫误妾,今日妾误夫,妾貌不如夫去时。”写了一对分别了十一年的夫妇,当时夫如杨柳色,妾如白雪花,年年度度春风过,夜夜明月照关山,关山一去音信杳。十一年后归来,妾坐在镜前画眉,可惜已经容颜枯槁,不复当年美艳,泪落如雨。

十一年啊,多少良辰美景,多少寂寞思念,当年的杨柳少年已经老去,当年颜如白雪的少妇也芳容不再,空付了年华,辜负了青春,这样的离怨,不说也让人心底黯然!

当年良人离去前,脂粉塘还是池水满涨,绿柳成荫,自你离去,为谁妆容?如今,满塘绿苔,无限凄冷。

脂粉塘,春秋时期吴国境内由姑岭南面的一条溪流。传说,当年西施入吴后经常在溪边沐浴梳妆,水映倩影,溢脂流香,故而得名“脂粉塘”。

吴国打败越国。越王勾践采纳大臣提出的“美人计”,选出越国美女献给吴王夫差,麻痹夫差的斗志。野史中说,越国大夫范蠡周游全国,遍访佳人。在清清浣沙江畔,与家在古苎萝村西边的施夷光相逢了。然而国难当头怎容个人私情?他把绝代佳人施夷光选进宫里,与其他美丽的越女一起献给了吴王夫差。施夷光就是后来的西施。

夫差对能歌善舞、风华绝代的西施深爱不疑,或许正是因他这般深爱着西施,使得西施也慢慢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对夫差产生了爱情。而与此同时,越王勾践正卧薪尝胆,做着复仇的各种准备。

公元前473年,越国灭掉吴国,被围困在圣胥山的夫差走投无路,挥剑自刎,死前他还在为西施的安危担忧,一声一声念叨这个令他国破家亡的女子的名字。

虽然,此脂粉非彼脂粉,但是,关于西施的联想是纳兰心中深埋的秘密吧。他以流传千古的“脂粉塘”指代心中女子闺房附近的小溪或者池塘,简简单单的事物,因了那心心念念的人变成了楼台仙境。

词里的美人思念着他的良人,香艳无比,几乎要盖掉那些离怨了。但到底,掩不住,那女子的离怨很沉很沉地在岁月的深处昭然。

人们对美好的事物终究抱持着愿其美满的意念,这是人天生的善。纳兰太过善良,他如自己笔下的女子一般希冀着,希冀着终有一日,那人从万花丛中走来,不要华丽的装饰,只一袭月白色罗裙便如仙子那般动人。然而,他却自是心知,一切希冀皆枉然若梦,不过是虚空,奈何难以从容。

纳兰一生几乎没什么是心想事成的,一直在两难的缝隙中挣扎着求生,为的只是能和心中的伊人得以相守。这是纳兰一生的痴和愿,也是一生的致命伤。

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

蛱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当初,释迦摩尼在灵鹫山现身说法,手拈一朵金婆罗花,意态安详,不发一言,众僧皆不解其意,唯有迦叶尊者明白佛祖是不立文字,以心传心,教外别传。佛祖就把这“拈花一笑”的佛法传给了迦叶尊者。

与佛对视,除了微笑,还能够说什么呢?你所想说的,佛都知道,你说不出来的,佛也知道,那便只有相对一忘言了。在与佛相对的时候,不出一言,却心领神会,已经明白佛旨所在。

达到这样的境界要有一定的慧根,这慧根纳兰是有的。他随康熙游览大觉寺,虽只匆匆一日,却感触颇深。

燕子筑巢,壁画残破,荒草萋萋,古树茁壮,玉兰花香,檀香缕缕,经声幽幽。就在这样的地方,那一刻,纳兰静静听着梵音佛唱,被博大精深的佛法感染,觉得心中无杂念、一片空明,浮躁的心暂时平息下来。被巡行侍卫惊起的蝴蝶在垂帘的影子中振翅飞过,亦不曾惊醒他。

做一个凡夫俗子是苦的,只有忘却尘世种种,方能净化心灵,超脱出悲欢之外。倘若纳兰真的是贾宝玉的原型,倘若他不英年早逝,那么了断三千烦恼丝,索性做了和尚也是极有可能的。然而,有慧根却缘分不到,上天赶在佛祖之前,把他收去了,它不忍再把这么一个纯净本真的人留在浑浊的世间。

其实,下黄泉和入佛门,都是对尘世的告别。可我们不知,即便是断了尘世,是否能够一并断了尘缘。即便不曾刻意地去想起,在午夜梦回时又是否会梦见?即便佛法高深、助人忘却,是否还会在经过某一个熟悉的地方,微红了眼眶,掉下泪来?

有些东西,在心里,任由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却依旧抹不去。那些记忆,会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所谓忘记只是骗自己。

源于生命,归于魂灵。我想,至死,心里依旧会铭记。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西风又起,凉意袭人,黄叶纷纷,夕阳西下,枯对一窗秋色,无限往事不期然地袭上心头。当缓缓飘落的萧萧黄叶遮蔽了眼前的窗扉,你可曾在遥远的天边思念我。

安静地立于天地一隅,心痛而留恋地不肯放开自己的愁思,宁愿被这愁思紧紧缠绕,哪怕就此放弃人世的浮华亦无所谓。只为你,今生才此般执著守望。

开篇“谁念”便已奠定了整首词伤人心髓的基调。人生凄凉处,莫过于这样的黄昏,这样的风中孑立。爱侣已逝,形单影只,凉意从心底里漫浸出来,和着西风。纳兰说得很清楚,“谁念”?无人念。“凉”,是“独自”凉。

如果是从前,与卢氏并肩轩窗下,何曾有此彻心彻骨的凉意?那时候,哪怕是默默无言的相对,也觉得心头温情一片。纳兰一生为情所困,为才所苦,到头来,终落得一座孤坟朝天歌。他这多灾多难的一生中,唯一的一件幸事,就是娶了一位贤惠的妻子。纳兰以赵明诚、李清照夫妇赌书泼茶的佳话借比自己与卢氏的往事。

李清照十八岁时与丈夫赵明诚结婚,夫妻生活和谐甜蜜。二人志趣相投,一起收集古玩字画,并一起考订古书版本。他们常常在晚饭后猜书斗茶。先煮上一壶茶,然后轮流由一人说出一句或一段古人的诗文,让对方猜这句话出自哪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猜对了就优先喝一杯茶。李清照的记忆力比丈夫好,几乎每猜必中,聪明的赵明诚就故意在妻子端起杯子时讲笑话,引得她哈哈大笑,以至茶洒在怀中。

纳兰也有过这样的幸福时光。

一对小夫妻,举杯对饮,自在随性,喝醉了以后,春夜寂寂,相拥而眠。日上三竿,依旧可以高卧不起;赌书对诗,两个人相互谑笑,其乐融融,常引得爱妻将茶泼在红裙上。

然而,谁也不会想到,卢氏竟然在18岁的妙龄,难产而亡。无法忍受的痛苦如此漫长,暗淡了夜半烛光。当时寻常的情景,在妻子逝世后却成了纳兰一辈子的梦魇,牵魂引魄。曾经的点点滴滴,如今成了零零碎碎的记忆。

“当时只道是寻常”,无限的悔恨和痛苦都在这一句中。当时哪知一千多个日子,是一针一针的苏绣,如此精美细致不容丝毫错过;当时哪知如花美眷,三年相守,锦绣堆积,也不过只是沧海月明、蓝玉生烟的幻象;当时哪知花前流连的双足如今却在荆棘丛中穿过,一步一个血印。

世间事,太多不能回头。

满眼春风百事非。徒留七分思虑,八分愁绪,九分伤情,十分叹息。

思念是种很玄的东西,啃噬着人的灵魂。悲伤忧郁沉默在心底,沉默在寂寞里。

莲漏三声烛半条,杏花微雨湿轻绡,那将红豆记无聊。

春色已看浓似酒,归期安得信如潮,离魂入夜倩谁招。

一个“莲”字叫人想起的都是有关女性的美丽妖娆,女人的手指是玉指,女人的脸是花容,女人的皮肤是雪肤,女人的头发是青丝,女人的脚是纤足,女人的眼睛是秋水,女人的嘴是樱桃,女人住的地方叫兰闺,女人盖的被子叫罗衾,女人的扇子叫纨扇,女人的耳饰叫明月,女人的心叫慧心,女人的品性叫兰质……

纳兰是深知疼惜和欣赏女人的,只因为想念的是一个江南美人,连沙漏也幻化成了莲花的模样。

露浓花重的春夜,江南杏花微雨。莲漏三声,夜深了,纳兰望着满地娇艳欲滴的花瓣思念起那个江南的女子,心颤不已。这一刻,空中不见雁来,水里不见鱼来,他叹道:“离魂入夜倩谁招?”

蓦地想起一句词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自从分别以后,无数次忆起相逢的时刻,想必你也是如此思念着我,有多少回,我们都会做着相同的重逢的梦吧。

“几番魂梦与君同”,与纳兰的“离魂入夜倩谁招”,意境是多么的相似啊。若不是真正经历了爱情的魂牵梦萦,是写不出这样情真意切的句子的,就像是两情缱绻时在恋人耳畔说的那些令人耳热心跳的情话,说得对方完全醉了。

岂止意境相似,人也这般相似,都出身钟鸣鼎食的相府,有着向往自由的天性。

是的,他就是小山。小山是晏殊第七子,无心于功名,醉心于情爱,仅做过镇监和推官。父亲官至宰相,六个哥哥仕途光明,两个姐夫官位显赫,故旧门客也满布朝廷。这样一个如烈火烹油的豪门望族,小山若想求个一官半职,自然不在话下,偏偏他性情耿介,从不求助,宁愿位沉下僚。

小山性傲情痴,连他的好友黄庭坚也不由喟叹,称他有“四痴”: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而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这样一个痴人,当真是纳兰恨不能相识的知己,可惜他们只能隔着遥远的时空在词中神交。宋代的小山拿起了烛台,清代的“小山”捧出了红豆,烛光跳跃,红豆闪烁,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在梦里与各自的恋人相逢。相逢本是乐事,在梦里就是凄凉了,因为梦会醒的,无论词中如何笔花四照。

时光在无声无息中一点一点漏去,于无声处听取自心的惊雷,我们渺小地挽留着美好,美好却是漏去不复回的细沙。无论你怎样十指并拢,也阻挡不住细沙一点一点地漏去。

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麝篝衾冷惜余熏。

可耐暮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底较书人。

这阙词里有个寂寞而美丽的女人,她是“枇杷花底较书人”(“较书”通“校书”),她命途多舛,一生情无所依,韦皋、元稹都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她的青春,她的美艳,她的才情都终于空付。

她叫薛涛,出身贵族,父亲曾为京官,后来父亲去世,家道衰落,薛涛迫于生计,落入乐籍,做了乐伎。很快她凭借出众的才情脱名乐籍,以女诗人的身份出入幕府。中书令韦皋听说了她的才华,召她应席赋诗,她当即作《谒巫山神庙》一诗——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尤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一个乐伎,眼中的山色、水声、庙柳却沾染着黍离之悲、纵欢之恨,看到的是繁华过后的那种凄凉,这绝非欢场女儿心性。韦皋大为欣赏,准备指名薛涛为校书郎。“校书”本是“校书郎”的简称,是一种官名。东汉时,征召学士至兰台或东观宫中藏书处校勘典籍,其职为郎中者,称校书郎中;其职为郎者,则称校书郎。三国魏始置校书郎官职,司校勘宫中所藏典籍诸事。唐以后历代因之。明以后不置。虽然,因为护军阻挠,薛涛最后并未做校书郎,但是“女校书“的名字却叫开了。后来薛涛的生活再度出现变故,她与元稹的爱情也遭遇打击,暮年的她穿起道袍,闭门索居,不再诗酒花韵。

薛涛家门前有几棵枇杷树,文人墨客就用“枇杷花下”来描述这位才女的住地。王建的《寄蜀中薛涛校书》云:“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那么,纳兰的“枇杷花底校书人”是谁呢?

苏雪林认为是纳兰青梅竹马的表妹:“但不幸他恋人入宫之后,不等限满出来便死了。她身体本来羸弱,又是个神经质的女性,因倾心容若的缘故,无端遭人嫉忌,被送入那深沉宫禁,虚了鸳盟,抛了凤侣,葬埋了花容月貌,辜负了锦样年华,当然使她万分悒郁。入宫以后的生活又像容若所写: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一家之言,无从考证。好在这个女子是谁,并不重要,只要知道是一个有着薛涛一样的美艳和才气的女子,亦有着薛涛一样的寂寞和失意。

那个孤傲的女子,瘦若江梅。瘦成什么样子了?看看新做不久的裙子是不是又显肥了就知道了。缘何会日渐消瘦,因了心中那一分难解的“愁”。

愁从何来?“麝篝衾冷惜余熏”。被窝有点冷了,起身去看熏笼,熏笼里仅存的一点点温度已然只剩余香缭绕,一如她的心空空荡荡。这香烧完了,终还是只能自己重新将它点燃,因了那已经是唯一能够用来感觉到一点点温度的什物了。荒凉的房间里,只剩下左手握右手,寒意扑面。

夕阳向晚,她倚着竹子,目光遥遥地望向远方,如果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儿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哪怕只是幻觉,只一眼,亦足以安慰自己疲倦而困苦的心。可是,她知道希冀的场景不会出现。不管外面的春光有多好,没有他,便没有打开院门赏玩的心思。

想来,纳兰定是思念着自己心头上的那个人儿才写下了这般词句。明里是女子思念情郎,暗里亦是纳兰在思念着某个女子。春风拂面微寒的刹那,思及你,我远方的温存所依,在我此般思念你的时刻,你可曾如我为你牵挂的这般思念着我?

流光把人抛。曾经,青梅竹马,如今,为了纳兰而消瘦;曾经,花前月下,如今为了纳兰而思念。她是一株瘦梅,横斜在纳兰的生命里。

寄严荪友

藕荡桥边埋钓筒,苎萝西去五湖东。笔床茶灶太从容。

况有短墙银杏雨,更兼高阁玉兰风。画眉闲了画芙蓉。

看到“苎萝”和“五湖”,便很容易想起两个人,一位是绝代佳人西施,一位是风流名士范蠡。范蠡爱着西施,可是为了越国的复兴,他忍人所不能忍,把西施送给了吴王。西施明白范蠡对她的爱,更明白他对国家的忠诚。她拖着柔弱的身躯走入了吴国。于是,妃子倾国,吴王沉溺,越国得以重生。可是,当吴国灭亡,西施去了哪里?有人说是被沉入江了,也有人说是随范蠡泛舟五湖去了。

范蠡是个极其聪明智慧的人,他深深懂得“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功成身退,成了富可敌国的陶朱公。按说,这样的人,历史当然要小书一笔的,但关于陶朱公的记载里完全没有西施的影子,如果陶朱公真的和西施携隐,历史应该不会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下吧。

我想,倒是有可能:越国复国了,西施沉江了,似乎一切都向着理想的方向在发展。真的不忍心,一代美人,落得如此下场。救国之后,竟然是身死,就为她这份巾帼情怀,我也宁愿相信她最终能够和范蠡泛舟五湖。那会是多么惬意的时光啊!纳兰亦是相信的,所以他说“苎萝西去五湖东”。

严荪友是个像范蠡一样的聪明才士,自号“藕荡渔人”,江苏无锡人,诗词书画俱佳。57岁时因为是“江南名布衣”而被逼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他看清了朝廷不过是利用他做政治工具的形势,仅写了一首诗就托病退场。纳兰对他的品格很是仰慕,很快与他成了莫逆之交,两人虽然年龄相差了三十二岁,却以兄弟相称。深知宦海风波恶伴君如伴虎的严荪友,选择了携妻归隐无锡西洋溪藕荡桥畔,过着怡然自得的日子。

严荪友归隐无锡后不久,康熙十六年五月,卢氏因产后寒症离开了人世。纳兰写下这阙词,不仅是表达对好友的祝福,也有着对爱妻的怀念。他化用了汉朝张敞画眉的典故。《汉书·张敞传》中说他为妻子画眉被人看见,从而在长安城传开,有人上奏了皇上,皇上问他,他回答说:“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皇上欣赏他的才能,没有责怪他。

好一个“画眉闲了画芙蓉”,给心上人画眉,是小小的闺房之内盛不下的融融爱意。不由想起《倚天屠龙记》的结尾,经历了江湖的腥风血雨,历尽了情海的浮沉波澜,刀入鞘,马放坡,那一刻,张无忌替赵敏画眉,两个人终于相守,这是《倚天屠龙记》里最温柔的一个画面。所有的误会烟消云散,他们终于能够相守了。

藕荡垂钓,五湖泛舟,挥洒泼墨,烹茶品茗,那是隐逸雅致的时光,那是陶然自乐的时光;短墙银杏,高阁玉兰,如诗如画,别样风流,那是安闲淡定的生活,那是任我逍遥的生活;闺房之内,缱绻情深,笑语嫣嫣,对坐画眉,那是其乐融融的日子,那是比翼双飞的日子。

纳兰明白好友的生活对他来说永远是可望不可即的。他是紫禁城里皇帝的附属,有心无力,入世极深,欲退不得,他那忧伤的眸子看见了未来。果然,纳兰去世后,父亲明珠结党营私,贪污腐败,终被罢相。

纸上不着一字苦,心中全是苦。清洁独醒的他,在劳劳尘世里,独拨佛前灯。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雪映画屏,华堂之上,想必早已经是炉火正红,暖意融融,可在他的眼里,却是残雪未消,照得屏风上的画也变得冷凝起来。三更天的时候,耳畔响起那支《梅花落》的古曲,美丽而苍凉。长夜寂寂,月色空明,凄冷的心任是狐裘暖炉也温不过来。

根据《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记载,王徽之应召赴东晋的都城建康,所乘的船停泊在青溪码头,恰巧桓伊在岸上过,王徽之与他并不相识。这时船上一位客人道:“这是桓野王(桓伊字野王)。”王徽之便命人对桓伊说:“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伊此时已是高官贵胄,但他也久闻王徽之的大名,便下车上船。桓伊坐在胡床上,出笛吹三弄梅花之调,高妙绝伦。吹奏完毕,桓伊立即上车走了,宾主双方没有交谈一句话。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因了心灵的感应,孕育了千古佳作《梅花三弄》。

有道是,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梅是花中最清的,笛音也是声中最清的,以最清的声配最清的花,凉人心脾,动人魂魄。一直到明清时期,金陵十里秦淮河上,《梅花三弄》仍是歌坊最流行的笛曲。纳兰陪康熙下江南,想必也因桨声灯影里阵阵清笛声欢愉过吧,只是彼一时此一时,心绪已换了。

“残雪”、“凝辉”、“落梅”、“三更”、“月胧明”等字句,营造出了一种既清且冷,既孤且单的意境,冷画屏一句化自杜牧《七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杜牧的《七夕》也渗透着凉意,和纳兰遥相呼应。

想那夜,月华如水,渺远幽怨的笛音听得纳兰柔肠九转。他在泪水纵横里叹息自己的身世,动情处,潸然泪下。他二十二岁参加进士考试,以优异成绩考中二甲第七名。康熙皇帝授他三等侍卫的官职,以后升为二等,再升为一等。纳兰功名轻取,扈从君王侧,是令人羡慕的文武兼备的年少英才,是帝王器重的随身近臣,是前途无量的达官显贵。

然而,骨子里的落拓无羁,超逸脱俗,与他出入宫禁,金阶玉堂,平步青云的前程,构成一种常人难以体察的矛盾感受。漠视功名,向往自然,却深陷于富贵,挣扎于仕途;心中存爱,有情有义,却表妹入宫,爱妻早亡,沈宛出走。这一切,令他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困惑与悲观。

谁曾想一个尚且年轻的男人,风华正茂、意气在胸的时候,会发出这般感叹:我是人间惆怅客啊,似是对自己的降生、自己的存在产生怀疑。他用一句感叹,告诉世人,他接受世上所有的不如意,接受自己原本不能接受的,只因了他心里万分明了“人间惆怅客”的真正含义。所有的繁华都将消散成云烟,所有的美好都是日后的不美好,唯有一个人涕泪纵横,将这千般滋味独自品尝。

有人说他是有才的白痴,人生观太消极。他们不懂纳兰心底潜藏的愁思。他从来不是消极,他只是将这个世界看得太清。他知道自己不过是茫茫红尘中一个惆怅的过客而已,人世间不会只有他一个。倘若他能糊涂一点,痴傻一点,就不会有那般令人心痛的结局,偏偏这个莲花一般高洁的男人,生就了一副繁华过眼、浮生心间的胸怀。

他是浊世翩翩的佳公子,贵不可言;他是人间踟蹰的惆怅客,寂寞孤单。

记绾长条欲别难,盈盈自此隔银湾。便无风雪也摧残。

青雀几时裁锦字,玉虫连夜剪春幡。不禁辛苦况相关。

诗经中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道尽分别的难舍难分,归来的艰难困苦。仿佛还是昨日的分别,今日归来,却已经隔了多少的岁月!

不言沧桑,沧桑淋漓;不言愁苦,愁苦不堪;不言相思,相思已极;不言离痛,离痛万分。读这样的句子的人最好不要恰是经历过这样的生离的人,否则怕是会惹无限的伤悲吧。即使如我等没经历过的人,也是无比恻然。

记得离别之时杨柳青青,你依我依,只因为这一去白云千里万里,如同牛郎织女。无风无雪天气大好,却难免心伶仃、人落寞。那依旧随风飘摇的柳条,仿佛轻轻地拂过了离人的心口,那般柔柔地疼着令人感怀。纳兰曾言“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用来诠释此刻的心情却也是如此恰当。伊人已不在身侧的时刻,总是万般的心碎难熬,两地相思的愁苦将自己的心深深浸埋其中,不知何时才能苏醒。唯待见你的那一刻来临,方才有了生的颜色。

“青雀几时裁锦字”,浅浅的一声叹息,几分见疑,万分思绪,只想问一句那神话里西王母娘娘的神鸟啊,你几时能捎来爱人的讯息,让这些潜藏在心底郁积的思虑化作点点泪滴,滴落在谁的心里,打湿了谁的眼睛,滚烫了谁的心。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青鸟东飞正落梅,衔花满口下瑶台”,“闻君在何所,青鸟舒锦翮”,句句都是那般的美好,可是,这美好背后有着多少离人的辛酸泪落。

锦字里有着一位痴情奇女子,苏若兰。

苏若兰与蔡文姬、谢道韫并称“魏晋三才女”。这个性格聪颖而温顺的女子,被丈夫孙窦涛无情地离弃之后,依旧是执著地等待。听闻丈夫又纳新妇,她还是不哭不闹地静默着,仿佛是当真沉寂在风声里。然而,她的心是纠缠着的。一幅《璇玑图》,不仅仅是五彩线织就的八百四十一个字,还是那颗被伤透了摔碎了的心拼凑起来的忠诚。唯愿以此向你诉说过去的种种温情,种种彼刻的难分难舍。那时你曾允诺我,待到重逢的那一天……你曾允诺若是有缘再见……不曾想,会是如今这般光景,叫我如何消受。

八百四十一个字,横诵、顺读、倒吟、回看,皆是满满的道不尽的幽怨,皆是告知你我如今的景况,待你回头,见故人依旧是当时心情,奈若何!

孙窦涛读了以后,顿时满心歉疚,深知自己所为如何辜负了妻子的一片心,便将苏若兰接回府中,二人恩爱如初。那八百四十一个字,虽不是句句精如钻石,却是字字贴合郎心。苏若兰自云:“徘徊宛转,自为语言,非我佳人,莫能解之。”唯有我最爱的你,方才能读懂其中深意,这深意,亦是独独为你而生。

彼刻的纳兰正困守军中,心却早已飞回了家中,为什么久久不能收到家中妻子的来信?我知你此刻依旧在沉沉地思念着我,一如我思念你。唯愿明月能将思念寄送到你枕边,一枕安眠柔丝系,明月何时照归途?

经常扈驾在外的纳兰与妻子聚少离多,他也是有着自责和内疚的,他恨自己冷落了妻子,不能时时给她一个温暖的家。这份自责和内疚,被掩盖在“青雀几时裁锦字”里,如树梢上的春幡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能够相守的时候,常留你一人为我孤独守望,待到得成相守之时,你已不愿为我停留。许是老天怜你这般愁苦而希冀着,亦许是老天怨我这般将你冷落。怪只怪身在朝堂,为之奈何呢?

青鸟飞去日暮远,笙歌无味酒阑珊。自君别后月华残,愁思若草空芊绵。

红桥怀古,和王阮亭韵

无恙年年汴水流,一声水调短亭秋。旧时明月照扬州。

曾是长堤牵锦缆,绿杨清瘦至今愁。玉钩斜路近迷楼。

“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是扬州”,徐凝的这一句一出,天下的月光硬是被分成了三分,扬州就独占了两分,而且,这两分在徐凝的眼里还是最可爱的那两分。天下纵然还分去了一分,那一分已经不太可爱了。

把明月写得让人最心碎的莫过于两个人。苏轼说:“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那明月,用十年茫茫的生死陪衬着,不断肠也难。刘禹锡说:“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那样的旧时月,有古都南京的苍凉衬托着,自然就有了说不出的悲凉和沧桑。

明月依旧是明月,扬州的明月和别地的明月并没有不同,千万年来亦不曾改变,不同的只是明月下的情怀罢了。

要理解这阙词,就要提到古代的一种民俗——修禊,也叫春禊,就是于农历三月上旬的巳日(魏以后定为三月初三)到水边嬉戏,以驱除不祥。王阮亭,一生癖好山水,不以时务经怀,他是清代“红桥修禊”的开启者。康熙元年春,王阮亭主持红桥修禊,作《浣溪沙》三首,其中一首云:“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烟芳草旧迷楼。”

康熙二十三年十月,纳兰随康熙皇帝巡幸江南,过扬州红桥时所作的这一阙词,是王阮亭《浣溪沙》的和韵,借隋炀帝之事发兴亡之叹。面对扬州旧时月,纳兰的情怀如同刘禹锡。

水调指的是《水调歌》。相传隋炀帝时,为庆祝汴渠修成,作此调,唐朝时演化成了大曲。“长堤”,“锦缆”,“玉钩斜”,“迷楼”,都和隋炀帝有关。“长堤”,隋炀帝时沿通济渠和邗沟河岸修建的御道“汴堤”,后世称之为“隋堤”。当时,隋炀帝为了美化汴渠两岸景观,同时也便于其巡游之时乘凉,还在堤上广种杨柳,于是,“汴堤”、“隋堤柳”也成了后世文人骚客吟诵的对象。“锦缆”,锦制的缆绳。大运河修好之后,隋炀帝曾三次乘龙舟沿运河游幸江南,每次巡游都是前呼后拥,陪同船队长二百余里。缆绳都用锦缎做成,每条船上都有千名少女拿着镂金的桨,称为殿脚女。船只经过的地方,十里外都能闻到香味。玉钩斜是隋朝埋葬宫女的墓地。“迷楼”,在扬州西北,隋炀帝所建,他曾说就算神仙来到此楼,也会流连忘返,因此叫迷楼。

隋炀帝的昏暴行为很快就给他带来了亡国的命运,后世的文人墨客常以隋炀帝奢侈放纵而遭至亡国这一历史为题赋诗,来抒发情怀,感叹时代的变迁,世道的兴亡。

汴河的水年复一年地流淌,二十四桥明月还在,那吹箫的玉人不知换了多少。奢侈荒淫或者江山图治,遗臭万年或者名垂青史,都埋入了历史的废墟,随着光华的流逝渐渐割破时光的咽喉,成为后世难以平复的创伤,每每提及仍会隐隐作痛。一夕之事,却是万古的洪荒。

繁华之地,犹如美人的年华,不许美人见白发,有了皱纹和白发的美人尤其比寻常人更叫人惋惜。

清曲难闻,残垣易见。曾经的喧嚣凋零之后,是一地的有待词人收拾的凄凉。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那一年,洛水边,她衣袂飘飘,在曹植的眼里,是洛神,是惊雷。“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她的美,惊得才子落笔成赋——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

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洛神是中国神话中的人物,是洛水的女神洛宾。相传她是伏羲氏的女儿,所以叫宓妃,溺死于洛水,成为洛水之神。

曹植心上人是甄洛,曹丕的妻室,魏明帝曹之母,才色双绝,出身名门,博览群书,通晓经史,美名远扬。

甄洛走了,只留给曹植一个金缕玉带枕。他抱着枕,恍若见到了洛神,见到了心爱的甄洛。

想当初,曹操修建铜雀台,命自己的几个儿子写诗作赋,曹丕、曹彰苦思冥想、搜肠刮肚、久不能成篇,才高八斗的曹植却一气呵成。一篇《铜雀台赋》,赢得了文学修养深厚的甄洛的暗暗倾慕,他亦倾慕她已久。

后来,曹丕与曹植争夺世子之位,身为兄长的曹丕才华不及其弟,忧心忡忡。甄洛钦佩曹植的才华和风骨,并不支持夫君,反而替曹植说话,甄洛由此失宠,并写下了幽怨无比的《塘上行》。

那段日子里,曹植和甄洛互诉了衷肠,谱写了绝唱。

不久,曹丕看到了《塘上行》,勃然大怒,甄洛被赐死,年仅四十岁。

往事哪堪回首,曹植越想越是黯然神伤,提笔,艳绝千古的《洛神赋》横空出世。

后来,东晋著名的画家顾恺之依据《洛神赋》,画了《洛神赋图》。顾恺之是理解曹植的,因此有了画中最感人的一段:曹植与洛神相逢,洛神却无奈转身离去。

纳兰这阙小词,写的是《洛神赋图》,还是普通女子的画像,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无论洛神还是其他的女子,都是纳兰心中那个人的幻化吧。

一如那个痴情可爱的书生柳梦梅,他见到了杜丽娘的画像,栩栩如生,立刻对她一见钟情。原来这柳梦梅就是杜丽娘的梦中人,就是为了他,才使得深闺弱女,命赴黄泉,却魂魄不散,赶来和柳梦梅相会。柳梦梅也为了画像中的她而身染沉疴,并得丽娘相救,然后,掘开墓穴,给丽娘灌下还魂汤,丽娘还魂,两个人生生死死,终成眷属。

汤显祖说得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感情往往是这样,不知所起,却又无法解脱。纳兰正是这样的情种,他的词,字里是怜香,行间是惜玉。

“须知浅笑是轻颦”,这女子真是太可爱了,就连不高兴时皱眉的样子,都好像是在微笑,这比被东施效颦的西施的样子还要引人遐想,可以想见这个女子怎样地令纳兰魂牵梦绕。画中的“她”“罗薄透凝脂”,他怕“她”衣衫单薄会感到寒冷,于是把“她”置身在华美的芳香褥垫上。

对于一个画中的人儿,纳兰尚能如此怜惜,更不用说他生命中的女人了!他像贾宝玉,懂得怜香惜玉。一个懂得怜惜女人的男人,是让人向往的。女人都渴望找到一个这样的男人相伴一生。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一个男子对自己所爱的女人的感情能够如此笃定,应该是多么美好的事啊!纳兰问:“多情情寄阿谁边”?分明是寄在自己的身边,却还要故意这样问一下,这一问,是情深,是自矜。

卢氏是十七岁嫁给纳兰的,从第一句可以看出这阙词作于纳兰结婚一年后。

妻子卢氏“生而婉,性本端庄,贞气天情,恭客礼典。明佩月,即如淑女之章,晓镜临春……幼承母训,娴彼七襄,长读父书,佐其四德”。这样一个姣好美艳的女子,用聪慧的心思把相守的日子濡染得那么多姿多彩,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纳兰。被她所爱,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几乎可以看到纳兰心里的幸福如水满溢了。

“吹花嚼蕊”,是吹奏歌唱的意思,可以引申为推敲声律歌词等。“冰弦”是古筝一类乐器的美称。乐器是花,声律为蕊,吹花嚼蕊,多么风雅的情致;灯下对视,温情扑面。两情相悦,又岂在言语之间。那份不能言说的美丽与甜蜜,是相爱的人最柔软的时候。他们是如此的和谐,因为他们是同类,卢氏是十八年前下凡来到人间的仙女,纳兰也不是人间富贵花,他是天界被贬谪的仙人,在尘世流着轮回的泪水。

爱到相看无言也喜欢的境地,这是多情的纳兰和娇美的卢氏的美妙情缘,可惜,是那么的短暂。还记得新婚之初,她是那么的娇艳美丽,仪态万方,在恍惚的灯影里,斜倚着香枕,那时候,千言万语都不用说,你侬我侬。

想起李清照和赵明诚,青州的十年,是李清照和赵明诚最美好的日子。秀丽多才的李清照,才华横溢的赵明诚,尽管也有分离的日子,但那是锦袍上的绣花,只是缀美了锦袍而已,是他们幸福生活的一点调味剂。但最美好的日子也只是那十年,后面就有太多的颠沛流离,以致在颠沛流离中离失。

猜书斗茶,琴瑟和谐是太美丽的梦,这样的梦注定是不能长久的,可是,为什么只给了纳兰三年呢?哪怕是如李清照一样的十年也好啊。当然,三年和十年,在茫茫的时空里,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但人心之痴在于,总是贪求花开最艳时,月出最圆时,有此一念,悲伤自是不可避免的了。

爱到无言无声,爱到生死追随,这是纳兰的爱情。这样的爱情,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姜女庙

海色残阳影断霓,寒涛日夜女郎祠。翠袖尘网上蛛丝。

澄海楼高空极目,望夫石在且留题。六王如梦祖龙非。

《红楼梦》里有甄士隐作的《好了歌》的解词:“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甄士隐解得了,随癞头僧归去。

人间事皆如此。

残阳铺水中,如一段断虹。姜女庙日夜对着大海波涛,孟姜女神像头上的翠玉首饰蛛网密布。澄海楼上望远,望夫石上文人骚客的题诗还在。战国七雄逐鹿,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如今不过大梦一场,全化作了烟尘。

盛衰荣枯原本都是有个定数,江山从来不是一家的江山,历史中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英雄到了最后,也不过是一场豪壮而空忽的梦。看透了这一切的纳兰,内心更是离佛家不远了,朝政风云变幻,世间兴衰成败,哪抵得真爱相守,心灵相慰,知己相酬,花朝月夕!可惜,人生在世,又有多少的自由呢?有多少事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意呢?

望着眼前的落满的尘灰,爬满的蛛网,纳兰心苍凉如望夫石,空寂如姜女庙。

秦朝的时候,孟姜女的丈夫被抓去修长城很久没消息。她带上干粮和给丈夫特制的御寒衣服去找丈夫。一路上,风吹雨淋、日晒风寒、饥寒交迫、步履艰难,经过千难万险的长途跋涉,孟姜女终于来到了长城脚下。可到时天色已晚,城门四闭,无法过关。孟姜女非常着急,夜不能寐,便登上凤凰山,立在一块大石上向远处的长城眺望,但夜色茫茫,哪里看得见呢,她焦急异常,便站在这大石上来回走动,急盼着天快点亮,好早日过关与夫团聚。不想一夜之间,足迹竟深深地印在了石头上,于是后人便把这块大石称做望夫石。

她很快就知道,丈夫范喜良早就累死了,并被埋在长城下,尸骨都找不到了。孟姜女顿时就伤心地恸哭起来,长城一段段地倒塌,哭到哪里塌到哪里。这下可急坏了工程总管,急忙去报告来此巡查工程进展的秦始皇。秦始皇召见孟姜女寻问根由。一见之后,便被她的美貌迷住了,非要封她为“正宫娘娘”。孟姜女假意答应拖延时间,戴着孝拜了为筑城而死的范喜良坟墓后,面对滚滚的渤海,纵身一跃,投海自尽了。人们为纪念她,在山海关附近的一个山头上,给她修了坟、建了庙,取名“姜女庙”。

兴亡本无定,世事多苍茫,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便如这姜女庙破败如此,早晚也会消歇在历史的风烟里。平民只想安稳地过日子,兴衰成败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区别。乱世有征丁抓夫,盛世有苛捐杂税。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元代的张养浩早说了。

只是,几人能够堪破其中的玄机,几人能够识得那些尘灰破落里所寓含的深意呢?识得的人是寂寞的,纳兰的寂寞在一鞭残阳里铺满了寒涛涌起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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