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繁华走入静谧-王维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7 09:36

从繁华走入静谧-王维

701年,唐代最伟大的诗人李白在碎叶城诞生,就在这一年,另一位伟大的诗人也在太原诞生了,这个诗人,就是被后人称为“诗佛”的王维。

从繁华走入静谧-王维

英俊少年

在后人眼里,李白的声名比王维大得多,但是在唐朝当时,王维的名气却远在李白之上,原因大概有两个,一个是王维多方面过人的才华,一个是王维高贵的门第。

王维字摩诘,出身于太原王氏,太原王氏、清河/博陵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荥阳郑氏,合称天下五大望族,从南北朝开始就声势显赫,而王维更是这个大家族中著名的天才,自幼聪颖,九岁就能写文章,十七岁就写出了著名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被传为佳话: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但是,南朝士族在唐代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败落。唐朝建立之后,新上台的皇帝对南北朝士族占据高位的现象十分不满,唐太宗曾经十分气愤地说:“现在有些大臣竟然认为崔王等望族比李家王族地位还高,更不把我大唐的官位放在眼里!”于是制定政策对崔王等家族势力进行限制,也许由于这个原因,王维第一次考进士以失败告终。

王维擅长书法绘画和音乐,深得岐王、薛王等亲王的喜爱,在王维第一次考进士失败之后,岐王就精心为他安排了一次会面,想在科举上助他一臂之力。

据说当时有一个叫张九皋的人走通了玄宗的亲妹妹、权势极大的玉真公主的门路,已经被内定为今年进士的“解头”(唐代对状元的称呼)。岐王想帮助王维,但是苦于权势太小,无法与玉真公主抗衡。于是就嘱咐王维带上琵琶,又准备了他自己作的曲子和诗歌,去参加玉真公主的宴会。在宴会上,岐王让王维独奏新曲,声调凄切,满座为之动容,玉真公主问:“这是什么曲子?”王维回答:“这是臣新近作的曲子,叫《郁轮袍》。”公主甚是惊奇,非常高兴。岐王趁机说:“此人不但音乐出众,诗学更是无人能及。”公主更感惊异,问王维是否带着写就之诗,王维从怀中取出准备好的诗卷奉上,公主览后大惊:“这些诗都是我平时喜欢吟诵的,原来一直以为是古人所作,想不到竟是你写的!”于是让王维更衣升座,不再在伶人之列。席上,王维风流蕴藉,应对风趣,大为宾客赞赏,岐王又说:“如果今年的进士能以此人为解头,那的确是国家的荣光啊!”玉真公主满口答应:“叫他应举就是了,我当全力荐他。”于是,原来内定的张九皋被王维淘汰,次年,王维成为状元,时年二十岁。

这些事情现在看起来似乎有暗箱操作的嫌疑,但是科举制度从隋代发明到唐代,规制不是很完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此,当时科举托关系(当时称为“请谒”)也是很普遍的事情。不过,也许今人倒应该感谢这制度的尚未完善,不然,我们何以能看到王维的这段富于传奇色彩的故事呢?

王维进士及第之后,被拜为太乐丞,职责是管理皇家乐队。王维的音乐天赋让人惊异,据说曾经有人给他看一幅乐工演奏的画,他一看就说:“这是在演奏《霓裳羽衣曲》,演奏到第三叠第一拍。”别人不信,于是找了个乐队来演奏,当奏到第三叠第一拍的时候叫乐工停止,与图画一一对照,竟然分毫不差,众人叹服。

但是,估计王维是不会喜欢这个官职的,因为在当时,乐工地位十分低贱。韩愈曾经把从事贱役者统称为“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并说他们是“君子不齿”的,可见其地位低下。唐代著名的画家阎立本在当时就以画艺而闻名海内,秦王府的十八学士像以及贞观时期凌烟阁功臣图都是他的手笔,时人咸称其妙。但是他最害怕的就是被当成画师对待。一次太宗与群臣宴饮,叫阎立本来画画,当时阎立本已经官至主爵郎中,听到召唤,匍匐在一边挥笔作画,一边偷眼看与皇帝宴饮的大臣,惭愧异常。回家之后他对儿子说:“我也是官员,却以画画而知名,亲自来做这样低贱的事情,没有什么羞辱比这更大的了!”让状元来管理乐队,这在当时来说,的确是个让人啼笑皆非的任命,但是,王维就连这个官职也只做了几个月,原因是他手下的伶人未经他同意,偷偷拿出仓库里的黄狮子演出,犯了僭越之罪,于是王维被贬为济州司户参军,成了一个管理仓库的小官。

这时候的王维并不知道,这只是他人生沉浮的开始。

从繁华走入静谧-王维

升沉不过一秋风

王维在开元十四年(726年)辞去济州司户参军之职,开始了他的闲居生涯。在长安,他认识了孟浩然,还写诗劝孟浩然归隐:

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良策,劝君归旧庐。

但是他自己似乎对仕途还没有完全失去信心,三十四岁那年,王维献书宰相张九龄,后被拜为右拾遗,监察御史,都属于闲职。张九龄罢相之后,王维开始对官场感到厌恶,这时的他,一直处在半官半隐之间,也许,他在和大唐帝国一起,等待着一个将改变他们后半生命运的事件的到来。

天宝十四载(755年),安禄山自范阳起兵反叛,次年六月,叛军攻陷潼关,随之攻入长安,玄宗带着杨国忠杨贵妃等仓皇出逃。而不知内情的百官第二天还照常上朝,直到久等皇帝不来才知道,自己被抛弃了,而此时要逃跑为时已晚,王维就是这些官员中间的一个。

叛军进入长安之后,由于王维诗名太大,安禄山派人将他迎到洛阳,要委以官职,王维服药装哑不从,但是安禄山将他软禁在菩提寺,委以给事中官职。

长安失陷两年后,在至德二年(757年)九月被唐军收复,十月,洛阳也被收复。王维与其他接受伪职的官员都被关入狱中,按律当死。但是王维在陷贼期间作的一首诗却救了他的命。那是他被关押在菩提寺时,一天,安禄山在凝碧池宴请叛军百官,并要乐工奏乐,乐师雷海青痛恨叛军,摔琴痛哭,结果被安禄山分尸,王维听说此事十分感伤,作诗说: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王维被关押之后,有人把这首诗拿出来作证,说他仍然忠于唐王朝,加之他的弟弟、宰相王缙请求削去自己官职为王维赎罪,唐肃宗特此赦免了他,还授予他太子中允的官职。但是,此时的王维,对官位名利,已经毫无眷恋之心了。

上元元年(760年),王维转尚书右丞,这是他最后所任之职。第二年七月,王维去世。传说,他预知到了自己死期,于是沐浴更衣,含笑坐化。同年(一说次年),诗仙李白去世,据说是跳入水中捞月而死。两个在唐朝最负盛名的诗人,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自己在尘世中的使命,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但是,他们却给我们分别打开了两扇大门,李白的大门通往自由与狂放的潇洒,而王维的大门后面,是山水的清灵和静谧,这是经历了红尘喧嚣之后的静谧,也是还山水以神性的本真的静谧。从此,中国的山水有了性格,有了感情,有了思想,有了灵魂。自然终于开始张开双臂,迎接向她飞奔而来的诗人,诗人也开始使用王维赋予的翅膀,飞向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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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简单的伟大

如有时一挥而就的画稿

留下大师真实的笔触

——里尔克

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开元二十二年(734年),一代名臣张九龄担任中书令,曾因伶人舞黄狮子而犯禁被贬的王维在迷茫中看到了一线熹微的曙光,他上书张九龄自荐,被擢为右拾遗。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张九龄罢相,李林甫担任宰相。张九龄被贬对王维的打击很大,因为他从中看到了自己政治理想的破灭,其实,这一事件不仅是他个人仕途的一个转折点,还是玄宗朝廷由清明到黑暗的转折点,甚至也是整个唐朝被迫与盛唐气象告别的拐点。

开元二十五年(737年),河西节度副大使崔希逸战胜吐蕃,唐玄宗命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塞宣慰,察访军情,其实,这只是变相将王维排挤出朝廷,发配边地罢了。

当王维带着简单的随从走出长安走向大漠的时候,他心中涌起的,大概是无边的激愤和孤寂吧?西出阳关,征程万里。王维的车走过了一个个附属国的帐幕,经过了一条条河流,翻过一道道山脉,渐行渐远,他心里知道,自己也离那个富庶繁华的中心越来越远了。蓬草根浅,于是只有被风吹得到处飘飞,而这又何尝不是诗人自身的写照呢?看着辽阔的蓝天,大雁飞过,那是回家的雁阵吧?可是,诗人此去,却不知何时才能返回故里。

上苍的安排经常让人感到令人惊讶的完美:在诗人走入人生的一个低谷时,他以自然之手在诗人面前展现出了一幅雄浑壮阔的画卷,让诗人赞叹,倾倒,而更重要的是,这位诗人同时还是一位杰出的画家和音乐家,他以画家的眼睛来观察自然,用音乐家的琴弦来演绎自然,再用诗人的歌喉来咏唱自然,还有什么安排比得上这样的精妙绝伦呢?

中国画的最高境界,表现为“山水”,而山水画,则由王维开创了新生命。王维的水墨画风,几乎影响着中唐以后的中国山水画发展的全部历史。至少可以说,占据中国古代山水画主流的文人画,都受到了王维的影响。更重要的是,集音乐家、画家、诗人为一体的王维,将音乐的韵律美与绘画的构图、线条、色彩之美融入了诗歌当中,从而形成了一种完美而独特的诗风,用苏轼的话来说,就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我经常在想,如果是别的诗人看到王维曾经看到的景色,会用怎么样的诗句来描述?要知道答案,已经很困难了,因为,王维的两句诗,已经成了描述大漠景物的不朽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追求语言的陌生化几乎是每一个作家的梦想,于是诗人们经常“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甚至“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是,王维这两句诗的用词却是简单平实得让人吃惊,没有绚丽的辞藻,没有一鸣惊人的修饰,而是用了两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词:“直,圆。”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借香菱之口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这就是“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其实,这里展现的,正是作为画家的王维高超的构图技巧:整个画面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只有两个简单的几何图形:直线,圆圈。这是两条最古拙的线条,但是用来表现粗犷豪迈的大漠,还有什么比它们更适合的呢?而在这线条之外,画面中剩下的,只有大片的空白,这样的构图,与国画的留白可谓如出一辙,而这大片的空白,正是另外一位神灵的居所,这位神灵叫想象。王维用最简单的线条把画面精简到了不能再精简的地步,但是却最大限度地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真正的诗意不在这孤烟和落日之内,而是在之外的广阔天地之中,于是,任何对大漠的苍茫壮阔的描写都显得多余,因为,真正的描写,是读者凭借着这满纸的留白看到只属于自己的景象:将军想到疆场,士兵怀念家乡;旅人驻足凝望,思妇暗自神伤……于是,王国维先生兴奋地称赞这两句为“千古壮观”,也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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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在青天水在瓶

中国的山水诗诞生于南北朝,开创者是谢灵运。在此之前,山水只是作为诗歌的背景出现的,谢灵运首先将自然景物当作主体进行描绘,开风气之先。但是,谢灵运对山水的描摹还仅仅停留在模山范水的层次,尚未将思想与灵性赋予山水之中,因此,山水诗还未达到应有的高度,于是,这个使命就落到了唐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王维的肩上。

仕途经过了多次坎坷之后,王维早已厌恶了官场的纷争,他说:“中年颇好道,万事不关心。”家庭的佛教氛围使他从小就笃信佛教。盛唐之后,禅宗盛行,其中南禅宗“不立文字”,注重内省的修行方式得到包括王维在内的很多文人的喜爱,晚年的半官半隐生活更是为王维纵情山水提供了良好的条件,于是,在他的笔下,山水已经不仅仅是自然美的代名词,更是成了寄予诗人思想和情怀的绝好载体。面对山水,诗人经常是以独坐冥思者的形象出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诗人眼里,山水自有一番豪迈而不狂野的旷达之气:“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上天选中了王维作为唐代山水诗的代言人,应该是唐诗的幸运,因为这个令人叹服的天才,将诗、画、乐、禅融为一体,创造出了诗歌史上最具灵性的诗歌,直指人心,让人玩味,不忍离去。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赫尔岑说:“一个僧侣,无论他多大年纪,总同时既是老人又是少年。他由于埋葬了个人的一切而重返于青春,变得超然物外,心胸开阔。”此时的王维,大概已经达到这样的境界了吧?王维的很多诗歌里面都使用了空山的意象,他笔下的空山,不是寂寞凄凉之所,即使“空山不见人”,也会“但闻人语响”,山更像是诗人最忠实的伙伴,伴随着诗人独坐、沉思,秋高气爽之时,新雨沐浴之后的空山更是如此。诗人独步山林之间,空气中飘散着雨后湿润的味道。月亮缓缓升起,月光从松间温柔斜射下来,清泉流过山石,潺潺有声。一切都是那样的安详、从容,淡定不惊。上苍在亿万年前就安排好了这月光和清泉,唯有到了今天,他的苦心才为王维所领会:诗人走进了自然,或者说,回到了自然。他不仅不是自然的征服者,甚至不再把山水作为观察的对象,而是让自己成为山水的一分子,融洽,和谐而又自然。明白这一点,就不难了解,为什么在后面两句出现了叽叽喳喳的姑娘和归来的渔人了:一切都是自然之母孕育的子女,我们来自自然,归于自然,我们的存在也是自然存在的证明,所谓禅,就是那盏幽微的油灯,引导我们远离世俗的繁华和争斗,回归和谐与自然的家园。自然是流动的,因此,诗歌的颔联和颈联为我们描写了四幅流动的画面,月照松间的稀疏之影,泉流石上的耳闻之音;浣女嬉戏的清脆欢笑,莲移船动的归来之景。宗白华先生说:“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王维将充满灵性的禅意引入了山水之后,山水便不再是僵化的存在,而是充满了哲理,充满了灵性,充满了智慧,李泽厚认为,王维的作品:“具有一种充满机巧的智慧美。它们以似乎顿时参悟某种奥秘,而启迪人心,并且是在普通人和普通的景物,境遇的直感中,为非常一般的风花雪月所提供、所启悟。”

南禅有三种境界:其一“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其二“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其三“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前两种境界还处在蓄意的隐遁和逃避之中,以“空”为鹄的,以遁为手段,执着而刻意。到了第三种境界,放下执着,忘记刻意,才发觉,万古的时间是空,长空的空间是空,绚丽纷繁的风月也是空,于是终于感悟:“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原来,所谓禅,并不一定就是青灯古佛,并不一定就是孤寂禅坐,吃饭挑水无非禅,真正的觉解,就在这自然的美景中,就在这自然化的智慧和智慧化的自然中。只是我们在尘世中迷失太久,已经无法回头了而已。

而真正的智慧是不强求的,诗人化用《楚辞·招隐士》中“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的句子,从容散淡地吟道:春天的花谢了,就让他谢吧;王孙如果想留,就随你留下吧。没有自以为得道者的居高临下,没有自以为真理在握者的盛气凌人,因为诗人知道,既然拥有最高智慧的是自然,那么,给自然选择的权力,给人以去留的自由,那也是智慧。

唐代李翺问药山禅师:“何为道?”禅师回答说:“云在青天水在瓶。”让一切回归自然,回归本真,那就是道,因为,道法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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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哪里去倾听落花的声音

鸟 鸣 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明朝胡应麟说:“太白五言绝句,自是天仙口语,右丞却入禅宗。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以佛入诗,是王维诗的最大特色,他被后人称为“诗佛”,原因也就在此,而在他众多的禅意诗中,这首无疑是声名最盛、流传最广的一首。

王维笃信佛教,连自己的名字都出自佛经典故,他名维,字摩诘,连读就是“维摩诘”,维摩诘是佛经人物,通达甚深般若智能,神通广大,曾多得佛祖称许。王维举家好佛,他自己也称“以般若力,生菩提家”,可见家庭信仰对其影响之深。

这首《鸟鸣涧》,为人们描绘出了一个极其幽静的世界:桂花落下,簌簌有声,反衬出春山之寂静,连温柔的月亮升起,月光泻到宿鸟身上,都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于是鸟雀惊飞,声闻幽谷。

人们经常说,这样的景象,这样的心境,现代人已经没有了。因为工业化生产已经使自然的领地日渐缩小,人们的心绪也越来越浮躁,于是,功名利禄成为人们唯一的追求目标,纷纷扰扰的红尘之中,还有几个人能听见落花的声音,又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闲情呢?

这话听起来不错,但是仔细一想,似乎也有些不对:人类的进步固然使纯粹的自然越来越少,但是也不至于就忙碌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人心的浮躁任何时候都有,即使是王维那个时代,汲汲于功名者也不在少数,但是为何独有王维听见了落花的簌簌之声?或者说,即使我们现在身处闲暇,是否就一定能倾听到这“自然”之声呢?

此诗其实为我们展现的是两个世界:内心世界的空灵寂静,外在世界的闲适散淡。桂花飘落的声音,无人能听得,但是心神俱寂,于是万籁有声,声音不是用耳朵听到的,而是用心灵听到的,“相由心生”,这“相”,其实就包括了声音。人心如果是寂静清灵的,那么即使是身处通衢大道,也自然会有一分清新素净;反之,即使身处清幽山谷,恐怕也难掩欲火炎炎。六祖慧能曾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不必把自己的空虚和浮躁都推到外物影响上。现代人过分强调外物对自己的影响,似乎如果自己生活在唐宋山水之中,就自然会有一副仙风道骨,自然会解得诗情画意,于是,一边在片刻离不开工业文明,一边在大骂文明对自己的戕害,呼唤着回归自然,回归田园。但是,现代人的所谓回归,跟城里人出钱去买乡下的一块地,让当地农民帮自己种点蔬菜一样,无非是叶公好龙式地换换口味而已,或者,也不过是为自己的浮躁和轻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慧能在南海法性寺,印宗法师讲《涅槃经》,风吹旗幡飘动。两个僧人争论到底是风动还是幡动,慧能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心动。”内心如果是澄澈的,外物不管如何变化,其实,都不会改变自己那一份可贵的空灵。

唯物也好,唯心也好,其实这世界本无可唯,唯心并非唯虚空,而是守住内心的大道,保留灵魂的质朴,拒绝矫饰,拒绝伪装。《传灯录》载:慧海禅师说自己一直用功学佛,别人问他如何用功,他说:“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人说:“大家都是这样的,你这叫什么用功呢?”慧海说:“有人吃饭的时候总不肯吃饭,要这个要那个;睡觉的时候总不肯睡觉,想这想那。”

吃饭睡觉就是禅,不论这饭是一箪食一豆羹,还是王公贵族的钟鸣鼎食,也不管这饭是唐宋的粗茶淡饭,还是豪华酒店的西式大餐,一切拿来便吃——倘我心不移,外物何可移我?于是有人戏称参禅的最高境界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当心灵的澄澈与自然同一时,其实也就无所谓自然了,因为,心灵自有大世界,自有大自在,心即自然,自然也就是内心。这才是禅宗所谓的直指人心而不求物外,“明心见性于一念之间”。觉悟了心体的本真,也就是《菜根谭》所说的,不失去内心的本真,即使不建功立业,不著文章,也是堂堂正正做人了。

而这种不失去本真,往往就是一种返璞归真的顿悟。宋代青原行思禅师曾提出参禅的三种境界:

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禅中彻悟: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山还是唐朝的山,水还是宋代的水,或者说,即使山不是唐朝的山,水不是宋代的水,如果我们拥有和诗人一样的情怀,一样的静谧,那么,山水也自会有诗意。

王维所处的时代,也是在不断地进步之中,但是他也能从山水中寻找到人生的智慧和哲学的领悟;当我们身处现在的社会时,如果保留住自己内心的纯净和安详,外物也就无足轻重。

因此,唐朝的花开,宋代的花落,和今天的其实区别很大,但是,如果没有澄澈的心,即使我们与王维身处同一时代,也无法领会《鸟鸣涧》中一份难以言传的诗意和禅意;但是如果有安详微笑的内心,即使我们身处车水马龙的喧嚣之中,也能在心底听到唐朝的那朵花悄然开放的声音,也能在心底感觉宋代的那朵花默默凋谢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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