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佛骨表》赏析-韩愈的文言文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5 19:23

论佛骨表原文

论佛骨表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臣某诚惶诚恐。

《论佛骨表》赏析-韩愈的文言文

论佛骨表赏析

安史之乱之后,伴随着社会矛盾的日渐加剧,李唐王朝陷入深深的内忧外患之中。国家发展形势的逆转,唤醒了有责任感的士人,使他们开始反思历史,重新思考国家的前途和命运。而思考的结果似乎亦很简单:国家之所以走向衰败,是因为儒家传统的圣王之道受到了破坏,而国家若想复兴,唯一的希望乃在于按照儒家的理想重构这个社会。从韩愈领导的古文运动,到白居易领导的新乐府运动,其背后的根本目的,都是在力图恢复儒家的固有传统。安史之乱引起了中央政权对少数民族将领的疑惧,而伴随着这种疑惧的加深,儒家传统的“夷夏之论”亦再次开始抬头,成为中唐儒学复兴的一个思想主题。“毫无疑问,韩愈以及九世纪初的士人对于重新建立国家权威和思想秩序的愿望,来自对于当时民族、国家与社会状况的深深忧虑,也沿袭了古代中国‘尊王攘夷’的思路。他们在原有的传统中发掘着历史记忆,在这种历史记忆中,他们凸显着历史时间、地理空间和民族群体的认同感,他们在原来的典籍中获取历史资源,在这些资源中,他们试图建构一个可以与种种异端对抗的知识与思想体系。”(葛兆光《中国思想史》)这就是韩愈写作这篇《论佛骨表》的历史背景。

引发韩愈写作此文的直接原因,则是发生于元和十四年(819)的迎佛骨事件。《旧唐书·韩愈传》:“凤翔法门寺有护国真身塔,塔内有释迦文佛指骨一节,其书本传法,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泰。十四年正月,上令中使杜英奇押宫人三十人,持香花,赴临皋驿迎佛骨。自光顺门入大内,留禁中三日乃送诸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百姓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韩愈见此情此景,深感忧愤,加上“素不喜佛”,遂上此疏。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凡宗教之感人,均需有一“神圣性”为其基础,故韩愈辟佛,首先便要颠覆它的这种“神圣性”。华夏自古以文化正统自居,而轻视“夷狄”,何况佛教只是“夷狄”之一法!中国传统上所言之“夷狄”,其区域其实从未包含天竺,到了韩愈这里,其范围突然扩大了。通过扩大“夷狄”的范围,韩愈很好地达到了其贬低佛教的目的。何况,佛教本是“自后汉时流入中国”,跟中国的固有文化根本没有亲缘关系。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三十三《论佛骨表》评“伏以佛者二句”:“见非中国天子所当奉。”

自“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以下,至“穆王在位百年”,韩愈一口气举了十几个例子,证明年高寿长跟事佛无关。因此表本是谏劝皇帝,故韩愈所举之例皆为上古帝王。一来这些人物与当今皇帝身份相当,二来这些人本身就是中国政治传统中的偶像,引用他们的事例,将会极大地增强文章的论说力。

以上正说佛法传入之前,以下又举佛法传入之后的例子,从反面论证。“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汉明帝迎入了佛法,但在位才十八年。以下宋、齐、梁、陈等朝君主比前代更加敬佛,但时运都不长久。在这里,韩愈特别单举了梁武帝的例子。之所以这样,一是因为梁武帝信佛最为虔诚,可以作为一个典型来讨论,二是因为梁武帝在位时间比较久,属于特例,所以需要特别说明一下。梁武帝曾三度舍身施佛,平常日只一餐,祭祀都不肯杀生,他在位时间有四十八年这么长,是不是得到了佛的庇佑呢?梁武帝在位时间是很长,但看看他的结局如何呢?侯景之乱后,被困于台城,结果活活饿死。梁武帝的命运应该已经足够说明佞佛没有好下场了。《义门读书记》评“梁武帝”句:“又变。”指出这是章法上的一个转折。此段文字,宋、齐、陈、魏等朝为略说,梁武帝为详说,详略之间,更见论述之周严。“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这结论在逻辑上虽然欠妥,但却下得气势雄壮,尤见出作者忠直敢言的个性。《义门读书记》评本文:“惑之大者则用借鉴,失之小者则用直陈,极得因事纳诲立言之体。”又说:“宪宗奉佛求寿,故前半只从年寿上立论。”可谓极得要害。盖古代帝王之信佛,真正求精神上之超脱者少,而求现实之福寿者多。帝王们所信的,其实乃是佛教中最庸俗的一面。韩愈此表的一开头就直接点中了帝王佞佛的要害,使我们在钦佩其勇气之余,又要为他的命运担心了。

“高祖始受隋禅”二句,《义门读书记》称为“倒跌”。上文极言前朝之事,正反论证信佛不能延寿得福,至此段开始又把话题拉回本朝,借助“祖宗”向皇帝施压。唐高祖在世时本欲限制佛教,但因去世而未能彻底施行。“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此又以皇帝本人前后不同的态度作论据,我们知皇帝读到此,应已大怒矣。这明明是在说皇帝不仅没能继承祖宗遗志,而且自己也在首鼠两端搞投机。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义门读书记》评:“以下指其失。”此下是直论皇帝此次迎佛骨之事。“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说这次迎佛骨是为了体谅民意,为京师民众设戏玩之具,这是稍退一步,为皇帝保留一点面子。“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这是退而复进,反将皇帝一军。“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这以下是说明皇帝所作所为的影响。百姓们纷纷学习皇帝事佛,以至“焚顶烧指”,“解衣散钱”,“老少奔波,弃其业次”,“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这几句和蒲松龄《促织》中所说的“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是一样的意思。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此又回到了上文的“夷狄之辩”。“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这则涉及了关键的问题。封建帝王统治的合理性,毕竟是由儒家理论赋予的。佛家强调的众生平等、四大皆空等理论,对儒家纲常来说,其实是具有颠覆性的。韩愈此论,可谓是从维护政权的高度对皇帝进行劝谏。“假如其身至今尚在”,这是假设佛还活着,“有此推驳,方是论佛骨,不是论佛法”(《义门读书记》)。因为韩愈要批驳的只是迎佛骨一事,故没有对佛法展开过多的讨论。从哲学上对佛教进行批判较难,且不易形成确定的结论,从现实的层面上对佛教进行攻讦则要容易得多。假设佛祖奉命来朝,我们该怎么对待他呢?“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陛下该做的,亦不过是按照接待一般国使的惯例,见见他,举行礼宾仪式,赏赐他些东西罢了。然后派卫士护送他出境,不让他在国内迷惑大众。“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以上这段话在说明正确做法的同时,进一步消解了佛教的神圣性,再一次强调了佛祖是人,而不是神。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这又回到了圣人之道。“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云云,是引古事以作论助。“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表现出勇于自任的担当精神。“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这是再提正确的做法。“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这几句更是愿意以身作证,说明佛之不足惧,显示出非凡的勇气。结尾“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臣某诚惶诚恐”云云,既是一般奏表末尾的套话,同时也应该是韩愈真实心情的表达。上此论表,韩愈应该很清楚会引起何种后果。

韩愈的这篇《论佛骨表》征引博赡,激昂慷慨,处处突显一个儒家学者的忠义之心和剀直之气。虽然正如某些学者所说的,这篇文章无论是在观点上还是在论述逻辑上都存在着缺陷,但这并不能抹煞本文所具有的光彩。经院学者们躲在象牙塔内作出的结论或许更为严密稳妥,但他们却未必能有韩愈这样的斗争勇气。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人们更需要的其实是一个实干的英雄,而不是一堆拥有严密逻辑的纸面作品。英雄即使有缺点,其作用仍然要远大于后者。苏东坡之所以说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潮州韩文公庙碑》),就是因为韩愈在儒学沦落之际以无比的勇气挽救了儒学的命运,而不是因为他的学术水平真的超过了前代所有的学者。与此相类,这篇奏表之所以有名,也是因为它在历史上的某个特定时刻承担了特殊的责任,而不是因为它拥有完美的艺术。“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韩愈真所谓“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出处同上)也。

韩愈在这篇文章里处处戳痛皇帝的软肋,而其所用的口气,竟又像是父兄在教训子弟,故皇帝读完之后毫无疑问地勃然大怒了,“将加极法”(《旧唐书·韩愈传》)。只是由于裴度等人说情,才将其由刑部侍郎贬为潮州刺史。但遗憾的是,韩愈虽冒着生命危险上书,但他却并没有达到劝止皇帝佞佛的目的。不仅当时的宪宗照信无误,到了宪宗之后的皇帝,其佞佛犹有胜过宪宗者。咸通十四年(873)春,唐懿宗下诏迎佛骨于凤翔,劝者甚众,皇帝甚至说:“使朕生见之,死无恨。”(参看《新唐书·李蔚传》)宋方崧卿《韩集举正》卷十注此《论佛骨表》:“邵公济云宣和间尝过其寺(按指凤翔法门寺),塔下层为大石芙蕖,工制精妙,每芙蕖一叶刻一施金人姓名,大半皆宫嫔也。又刻白玉象,所葬指骨置金莲花中,隔琉璃水晶匣可见,亦足知昔人崇奉之盛也。”可见直到宋代,人们对佛骨仍是崇拜不衰。但话又说回来,佛教在唐代亦不是总是得到尊重。比如宪宗之后,到了唐武宗会昌年间,就发生了历史上有名的“会昌灭佛”事件。唐武宗在道士赵归真等人的鼓动下,清查天下寺院,拆毁其建筑,剥夺其财产,勒令僧侣还俗,使佛教遭受到了重大打击。韩愈的排佛以及会昌灭佛,体现出中唐以后儒、释、道三教既融合又相互斗争的复杂关系,同时亦说明了当时社会思想之混乱。连最高统治者们都无法保持统一信仰,唐王朝最终的衰落和灭亡亦在情理当中了。

(刘竞飞)

论佛骨表注释

1、夷狄:古代称东方部族为夷,北方部族为狄,这里是泛指华夏以外的各族。《汉书·萧望之传》:“圣王之制,施德行礼,先京师而后诸夏,先诸夏而后夷狄。”

2、《法苑珠林》卷十二:“后汉明帝时,洛阳白马寺有摄摩腾,本中天竺人,善风仪,解大小乘经,常游化为任。至汉永平三年中,明皇帝夜梦金人飞空而至,乃大集群臣以占所梦。通人傅毅奏答:‘臣闻西域有神,其名曰佛。陛下所梦,将必是乎。’帝以为然,即遣中郎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使往天竺寻访佛法。愔等于彼遇见摩腾,乃邀还汉地。”

3、元魏:即历史上的北魏。魏孝文帝改革,改本姓拓跋为元,故有此称。

4、牲牢:犹牲畜。《诗·小雅·瓠叶序》:“上弃礼而不能行,虽有牲牢饔饩,不肯用也。”郑玄笺:“牛羊豕为牲,系养者曰牢。”古代祭礼用牛、羊、豕三牲,三牲各一为一牢。

5、高祖始受隋禅:高祖指唐高祖李渊。李渊夺隋朝天下,名义上是受禅于隋恭帝杨侑,故称受隋禅。则议除之:唐高祖曾下令沙汰僧尼,故有此说。《旧唐书·高祖本纪》:“高祖辞让,百僚上表劝进,至于再三,乃从之。隋帝逊于旧邸,改大兴殿为太极殿。甲子,高祖即皇帝位于太极殿。……(武德九年)夏五月辛巳,以京师寺观不甚清净,诏曰:‘……正本澄源,宜从沙汰。诸僧、尼、道士、女冠等,有精勤练行、守戒律者,并令大寺观居住,给衣食,勿令乏短。其不能精进、戒行有阙、不堪供养者,并令罢遣,各还桑梓。所司眀为条式,务依法教。违制之事,悉宜停断。京城留寺三所、观二所,其余天下诸州各留一所,余悉罢之。’事竟不行。”

6、睿圣文武皇帝陛下:此指当朝皇帝唐宪宗李纯。李纯生于778年,卒于820年,在此次迎佛骨的次年即驾崩了。《旧唐书·宪宗本纪》:(元和)三年春正月癸未朔。癸巳,群臣上尊号曰“睿圣文武皇帝”,御宣政殿。

7、徇(xùn):顺从、依从之意。

8、业次:犹言生业,赖以谋生的职业或产业。

9、脔(luán):割。

10、桃茢(liè)祓除不祥:茢,笤帚,古用笤帚以扫除不祥。《周礼·夏官·戎右》:“赞牛耳、桃、茢。”郑玄注:“桃,鬼所畏也。茢,笤帚,所以扫不祥。”《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乃使巫以桃、茢先祓殡。”

11、殃咎:灾祸。

12、无任:敬词,不胜。

13、恳悃(kùn):恳切诚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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